從莫小巖有記憶起,他就幾乎聽着這兩個人的名字長大。每次媽媽和爸爸吵架,或者媽媽在村裡受了別人的欺負,她就會坐到牀上自言自語地哭訴。他問過媽媽很多次,朱儁海和莫長彩是誰。可媽媽每次都咬牙切齒地說,朱儁海是挨千刀的負心漢,莫長彩是小賤人狐狸精。上次聽說莫長彩要帶着女兒回來,他特意跑去看了,可怎麼看也不覺得那個漂亮阿姨哪裡長得像狐狸,朱顏就更可愛,自己都捨不得不去想方設法接近她,逗她玩看她生氣的樣子。
周蓉哭了會,把莫小巖叫到跟前,說:“小巖,那朱儁海和莫長彩是害死你姥姥的兇手,朱顏是他們的女兒,你答應媽媽,以後不許再和那個臭丫頭玩,知道嗎?”莫小巖怕她病發作,順從地點頭答應下來。他早知道姥姥是因爲那個她一手帶大的朱儁海毀了婚約不辭而別,媽媽因此神智出了問題,這才氣得一病不起。他從來沒有見過姥姥,對她自然談不上感情。
周蓉又說:“還有你大哥,你大哥也是他們害死的。你以後要是看見他們,一定要替你大哥報仇。”
“媽,哥哥是自己從崖上掉下來摔死的。”莫小巖見她兩眼發直,又開始胡言亂語,趕緊扶她到牀上。
“摔死的?你大哥是摔死的?”周蓉喃喃自語。突然,她眼睛鼓鼓地睜開,一把揪住莫小巖,“噢,我想起來了,你大哥是被你害死的!你這個挨千刀的兔崽子,你怎麼不去死?爲什麼死得偏偏是你大哥?你還我兒子的命來!”
莫小巖任發了狂的周蓉打罵,既不還嘴也不躲開。他無話可說,媽說得沒錯,哥哥確實是他害死的。要不是爲了給他摘巖壁上一捧野果,哥哥不會失足從那麼高的崖上摔下來。哥哥死的時候和他現在一樣大,十歲都不到。一個十歲的人兒卻那麼地懂事,照顧神經失常的媽媽,看好頑劣不堪的弟弟,如果不死,他甚至計劃着要去省城找回負氣出走幾月的爸爸。
莫小巖很早就知道,哥哥不是爸爸的兒子。他是媽媽和那個叫朱儁海的人生的。每次聽爸爸和媽媽爲了他而爭吵不休時,莫小巖都特別恨他。他覺得是哥哥害得他的家不像個家,媽媽不像媽媽。媽媽疼他從不及疼哥哥的千分之一。
哥哥死後,媽媽承受不了喪子之痛,精神病發作,跑出去在山谷裡亂叫亂跳,跌到山溝裡摔斷了腿,從此癱在牀上。而他亦像是變了個人,似乎一夜之間突然長大。再不是當初那個頑劣的小孩。所有人都說,莫小巖越來越像莫小虎了,那麼沉默,那麼懂事。他用不合時宜的成熟把自己隔離在別人的世界之外,也不許別人輕易進他的世界。
這些年,他從來不去想哥哥,就像他也從來不去想,他把巖壁上那棵酸棗樹悄悄砍了一刀,然後叫從來都不違拗他意思的哥哥攀援着去給他摘棗子的事。有些事,錯了就是錯了,想又如何?他們都說,莫小虎白疼這個弟弟了,這麼快就把他忘得一乾二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紀念着哥哥。他從來沒有忘記哥哥,更不敢忘記哥哥臨死時拜託他的事。
朱顏正趴在窗臺上生氣,見莫小巖從竹林裡走出來,扁着嘴委屈地說:“爲什麼你媽媽不喜歡我媽媽和我?”
莫小巖手一撐,敏捷地跳到矮牆上坐好,滿不在乎地說:“那有什麼關係?你以後別去我家讓她看到不就行了。”
朱顏歪着腦袋想想,也是,反正自己也不喜歡她,正好扯平了。
莫小巖說:“你這件紫色衣裳真好看。”朱顏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我爸爸媽媽託人給我從港城帶回來的。我媽媽可會買衣服了。”她擡頭見莫小巖穿着一件大了好幾號的舊軍衣,便問:“你怎麼穿你爸爸的衣服?”莫小巖說:“這是我爺爺的。”見朱顏睜大眼睛看着他,他接着說:“我爺爺死的時候,他用過的東西全燒了,就剩下這件舊軍衣捨不得燒。可是留着一直也沒誰敢穿,我就穿了。可暖和了,你要摸一摸嗎?”他跳下牆走過來讓朱顏摸。朱顏頭搖得像撥浪鼓,擺着手連聲說:“不用了不用了。冷冰冰的,我怕。”“哎呀,怕什麼?只是一件我爺爺穿過的衣服,又不是讓你摸我死了的爺爺。你摸一摸嘛。”他不由分說拉過她的手。
朱顏閉着眼睛胡亂摸了兩下,覺得沒什麼異樣,懸着的心正要放下,莫小巖又說:“我爺爺參加過抗日戰爭,聽他說他們連那一次人都死光了,他在死人堆裡躲了一晚上,才穿着這件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衣服逃了回來。”朱顏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愣愣地看看自己剛剛摸過不知道被幾個死人穿過的衣服的手,又看看一本正經不像在騙她的莫小巖,苦着臉說:“是真的嗎?你不是騙我的吧?”莫小巖開心地大笑幾聲,裹緊那件舊軍衣,轉身走進竹林,說:“我走了。笨蛋!”
元宵節過後,學校開始上課。一切都和從前一樣。莫家村的小孩每天除了上學就是放牛砍柴,沒心沒肺地快樂。大人忙着春耕,貧瘠的土地被翻轉過來,花生豆子依次被種進土壤裡,過了半月,地裡開始變得綠油油一片,花生苗黃豆苗都長出來了。
很多年以後的一天,當他站在江城最高的一座大樓的最頂層,望着地下密密麻麻的警察和身後正在試圖向他靠近的警察,和那些黑壓壓一片對準他的槍口,他忽然想明白了這個問題,只是一切都來得太晚。人永遠不知道當你還在懷疑自己的明天的時候,其實你連明天都已經失去了。
而這樣一個冬天的傍晚,窩在藤椅上想起那段和他的人生有關的片段的人,卻不止他莫土豆一個。望着那扇終於拉開了一條縫隙的窗簾,桑宛凝在望遠鏡裡望着這個看起來是那樣頹廢的昔日同伴,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她的腦海中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她知道莫土豆也一定還記得的人。很多年前,其實她想過不止一遍,假如當年莫天表哥沒有死,她和莫土豆的人生是不是也不至於變成今天這樣呢?然而,假設終歸只是假設,這世上誰也不是誰的救世主,就像,當年,誰也無法阻止那條河吞噬掉一條鮮活的生命。
星期六,王細蓮去餵雞,朱顏搶着去開雞籠門。王細蓮去曬被子,朱顏馬上去找晾衣繩。王細蓮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今天怎麼這麼乖啊?怎麼捨得待在家裡,不出去找莫葉子玩?”王細蓮給香爐續上香,回頭看她無精打采地趴在椅背上,右手和左手玩,走過來摸她的額頭。
每次朱顏要出去玩的時候,王細蓮都要罵她是沒良心的黃眼狼,說好不容易纔讓她盼到星期六星期天,朱顏還要跑出去和別人玩,不陪她玩。可是,朱顏要是真的在家裡待久點不出去了,王細蓮又要老問她是不是生病了,頭暈不暈,肚子痛不痛,額頭都要被她摸得煩死了。
“我以後再也不去找她玩了!”朱顏掃開她貼在我額頭上的手,翹着嘴巴說。
“怎麼了?你又和她吵架了?”王細蓮馬上猜到了。
朱顏沒有做聲。
王細蓮哼一哼,又說:“你們兩個啊,好起來就像穿了一條褲子一樣,吵起來,狗咬狗!這次又是爲了什麼啊?”
“我不告訴你!反正你又不會幫我。”朱顏說着起身就往外面走。她想起了自己還有條燈芯呢褲子在莫葉子那裡,她得去問莫葉子要回來。
上次朱顏穿了,莫葉子說好看,朱顏就把褲子給她了。
哼,穿了我的褲子,還要講我的壞話,我纔不要把褲子給你穿了呢!朱顏越想越生氣。
王細蓮追到門口,在她背後大聲地說:“你這又是到哪裡去?早點回來,別把身上這身衣裳弄髒了,明天你還要穿着它們和我一起去廟裡燒香見菩薩的類!”
朱顏沒有應她,只回頭扯着下眼皮做個鬼臉。
路上碰見愛香和她媽媽,她媽媽手裡還提着一隻籃子,籃子裡坐着一隻大母雞,舒舒服服地樣子像是在坐轎子似的。愛香問朱顏到哪裡去,朱顏不好意思告訴她自己是去收褲子的,騙愛香說她王細蓮叫她去菜園土裡摘辣子,又問愛香到哪裡去。
“我們到我王細蓮家去,我表姐生崽了。”愛香眨眨眼睛小聲地對朱顏說。
朱顏正要問是她哪個表姐,愛香的媽媽忽然重重地打了一下愛香的頭,罵她:“你個嚼舌根的死丫頭,什麼事都藏不住!我剛跟你說了不要到處亂說,你這邊這個耳朵進去了,又從那邊那個耳朵出去了是不是?明天我就找根針把你那邊那個耳朵孔縫起來,看我教給你的話還從哪裡出去!”
愛香對朱顏吐吐舌頭,縮着脖子被她媽媽拎着耳朵拎走了。
朱顏一路上都在想到底是她哪個表姐生崽了。愛香的兩個表姐她都見過,她們經常到莫家村來找愛香和梅香玩,也和她玩。朱顏姑奶奶和她們是一個村的,朱顏去她姑奶奶家的時候也會去找她們玩。她們一個叫春珠,一個叫秋珠,都沒有上學了。朱顏知道她們都不用上學的時候,還眼紅地回家嘆了好久氣。王細蓮問她老嘆什麼氣。朱顏把愛香的表姐不用上學的事情告訴了她,還說她們每天早上都可以睡懶覺,真是味道。
“她們每天在家裡又要上山砍柴又要下田打禾的類,你以爲像你這個懶鬼這樣天天坐着等吃的就行?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每天吃了玩,玩了吃,比豬圈裡的豬過得都味道,還要在這叫苦!”王細蓮順手拿起雞毛撣子敲一下朱顏的腦殼,又說,“聽說那個春珠都已經放了地方了,婆家是雞公井的,好像明年一開春就要嫁過去了!爹媽怎麼這麼狠心,把還只有十四歲的娃娃拿去換耕田的水牛!雞公井那種地方,唉----”
“雞公井在哪裡?”朱顏費力地吃着莫紅薯片片,埋怨道,“外婆,你怎麼把莫紅薯片片曬得這麼硬,我的牙齒都要啃斷了!”
“不知足的東西,有得你吃還這麼多名堂講!你呀,前世不知道跪爛了多少個蒲登,在菩薩面前不知道說了多少的好話,這世纔有我這麼個好外婆!”王細蓮又拿起雞毛撣子敲一下朱顏的腦殼。
朱顏偷偷地想,晚上等你睡着了,我一定要把你的雞毛撣子上面的毛全拔光。
王細蓮又說:“雞公井啊,在很遠很遠的一座山裡,進進出出都要過一根索橋,那橋又高又窄,人在上面走,一不小心就掉到底下夷江裡餵魚去了,那魚比我家的小顏還要大,牙齒有這麼長-----”
“啊!”朱顏嚇死了,不敢再聽下去。
這麼說起來,那就應該是春珠生崽了。可是春天還沒到,她怎麼就生崽了呢?朱顏又想,她的崽一定很漂亮,因爲春珠長得很漂亮,不過秋珠比春珠還要漂亮。
這麼東想一陣西想一陣,不知不覺她已經到了莫葉子家院子門口。朱顏賭氣不願踩莫葉子家的地,只站在竹籬笆外面喊她:“莫莫葉子,我來要回我的褲子來了,我不把它給你穿了!莫葉子!”她叫了好幾遍,莫葉子才眼睛紅紅地從屋裡出來了,身上穿着她那條褲子。
“什麼事?”她站在籬笆裡面遠遠地問朱顏。
“你爺爺又打你了,是不是?”朱顏看她苦着臉,知道她一定剛剛哭過,忽然很高興,把問她要褲子的事情都忘了。
“你快點走吧,我爺爺喝了好多酒,在睡覺,吵醒了他,他要罵你的。”
“不怕,我們小聲點說話。你爺爺爲什麼又打你啊?”
“他要我下山去給他買酒,我一個人走山路怕,不敢去。”
“那你爲什麼不來找我陪你去呀?”
“我們吵過架的呀。”
“噢。”朱顏像突然纔想起有這麼件事似的,愣愣地看着莫葉子,莫葉子也愣愣地看着她,過一會兒,她們兩個人都忍不住笑了。
“給你吃莫紅薯片片。這全是用太陽曬出來的,沒用柴火薰過的,可香了!”朱顏透過竹籬笆的縫,遞給莫葉子一把莫紅薯片片。朱顏本來是想拿來吃給莫葉子看,氣死她的,因爲她知道莫葉子家裡一定沒有莫紅薯片片吃。
“你怎麼不進來呀?進來陪我玩吧!我的毛筆字已經寫完了,可以玩了。”莫葉子把莫紅薯片片吃得吧嗒吧嗒響,聽得朱顏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可是她剛纔已經把莫紅薯片片全給莫葉子了,自己一片都沒有了。於是,朱顏又問莫葉子要回來幾片,和她一起坐在籬笆下吃。
“你剛纔來的時候在外面喊什麼呀?”莫葉子突然問朱顏。
“啊,沒,沒什麼。”朱顏眼睛瞟了瞟莫葉子身上穿的褲子,問她,“你爲什麼要在學校裡說我壞話?”
“說你壞話?”莫葉子一下子站了起來,眼睛瞪地大大的看着朱顏,繞口令似的說,“我沒有說過你壞話啊?你怎麼會說我說了你壞話呢?”
“是莫土豆告訴我的,他說你在學校裡和別人說,我不是我媽媽生的,我爸爸也不是我的爸爸。”朱顏也扶着籬笆站了起來。
“你怎麼會不是你媽媽生的呢?”莫葉子吃驚地張大了嘴,見朱顏不相信地斜着眼睛看着她,又說,“我真的沒有說過,你要是不信,我們現在就去找莫土豆,問問他,我和誰說了這樣的話!”
“真的嗎?好吧,我相信你。”朱顏想了想,相信了莫葉子。莫葉子不像自己,她從來不騙人的。
朱顏生氣地說:“哼,等莫土豆從他姨娘家回來,我一定要去問問他爲什麼騙我,害我和你兩天都沒有說話!”
過一會兒,她又想起,莫土豆昨天去的時候和她說他姨娘家有藏在土窯裡的柑子吃。嗯,那就等吃了他帶回來的柑子再問他好了。
朱顏把愛香的表姐春珠生了崽的事情告訴莫葉子,沒想到她好像早就知道似的,還說:“不是春珠類,是秋珠生了崽類!”
“秋珠?”朱顏嚇了一大跳,她比春珠要小,怎麼會比春珠先生崽呢?
“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莫葉子忽然壓低了聲音,在得到了朱顏的保證後,才湊到她的耳邊說,“我是聽我爺爺和金章新喝酒的時候說的,說秋珠是讓他們黃家村的一個老男人給懷上崽的,秋珠在山上砍柴,流了好多的血,她爸爸和媽媽才知道她有了崽。”
“那個老男人是誰?”朱顏突然想,那個老男人會不會是金章新。這樣的想法把她自己都嚇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