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媽媽?他這麼勤快,爲什麼他媽媽還要打他?”
莫土豆隨手摺根茅草,剔着牙,壓低聲音說:“小顏,你剛回來,還不知道莫小巖他媽有多嚇人呢,村子裡的小孩沒誰不怕她的。”說着,他忽然又笑了,晃悠着手上的茅草根,神秘兮兮地加一句:“他媽是個神經病。唉,莫桃以後可就慘了。碰上這樣的婆婆,不死也得剝三層皮呀。”
朱顏正要說什麼,莫土豆忽然欣喜地叫了起來,他急忙推莫天:“快起來,快起來,莫小巖終於要走了。”
莫小巖渾然不知身後一直有三個人跟着自己,背上的傷口被汗水一浸,痛癢難耐,他準備在回家做飯之前先去扶夷江洗個澡。
“小花,陪着我幹了一上午的活,熱不熱?等會我洗完,也給你洗個澡。好不好?”他拍拍腰間的布袋,布袋動了動,似乎是小花在裡面快樂地答應着。
小花還是一個蛇蛋的時候,被他撿了回來,混在雞蛋裡面孵出來,由他抓土青蛙喂大,是自哥哥死後,他唯一的朋友。在莫家村,他沒有朋友,雖然村裡人待他還算客氣,但他總覺得他們的客氣不過是一種居高臨下施捨標榜善良的同情,他討厭他們在善意的言語掩飾下對不幸惡意的窺探。
“哎,莫天,你看那小子在自言自語什麼?他這又是上哪去呀?”莫土豆貓着腰,抹把臉上的汗和鼻涕。
“他肯定是要下江洗澡去了。哈哈,我們的機會終於來了。他總不至於還揹着那個布袋一起下去洗吧?”莫天見莫小巖是往扶夷江的方向去,高興地拽緊手中的柴刀,全不知他媽給他新做的衣服上被莫土豆甩了一大把陽光下青光熠熠的鼻涕。
“快,咱們從這邊爬過去。”
莫天在莫小巖撲騰一聲跳進江後,挪開莫小巖脫褲子時,捂住朱顏眼睛的手,招呼莫土豆。
莫土豆抓緊手中的柴刀,跟在莫天屁股後面,心裡控制不住的緊張。他悄悄在心裡祈禱千萬不要被莫小巖發現,即使看見了,也最好只看到莫天。
對於莫小巖,他一直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是害怕更不是討厭,彷彿是一種類似於跪在菩薩面前時的心情,他總覺得莫小巖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狠勁,但是那種與生俱來的無畏氣質卻讓他嚮往。
那個時候的莫土豆並沒有意識到其實他骨子裡和莫小巖是一種人,甚至有一天會變得比莫小巖還要缺少對生命的敬畏,更藐視一切存在的合理性。
兩人到了水芙蓉樹下,舉起柴刀對準布袋一陣亂砍,直到布袋裡再也沒有動彈,也顧不上撿蛇頭拿回去給朱顏,就慌慌張張地沿着原路爬了回來。他們並不急着回家,而是躲在草叢裡準備看莫小巖的反應。
朱顏遠遠地看見莫小巖慢慢蹲了下去,很久都沒起來,不明白他是在幹什麼。
“唉,你說他會不會是在找證據,找誰是兇手啊?我可打他不過的啊。莫天!”莫土豆緊張地推推莫天。
“沒出息!萬一被發現了,我就說是我一個人幹得還不行嗎?”莫天鄙視地看他一眼,掩飾着聲音裡的慌張。
莫小巖終於捧着那個已成碎片的布袋站起身,舉目四顧。朱顏吃驚地發現,他居然在哭,大滴大滴的眼淚正從他哭得變形的臉上不停地流下來。
原來,他剛纔蹲下去那麼久,都是在哭!
朱顏心裡忽然說不出的難過,鼻子酸酸的,眼淚也要掉下來。她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一件不可被原諒的錯事。
“咱們快走,別被他發現了。”莫天搖搖她的胳膊,自己已經爬到了附近的田壟。
朱顏忍住淚,怕被莫天看見傷了他們的心,畢竟他們是想給自己出氣纔來砍死小花的。她很想去安慰一下那個孤單蹲在夕陽下哭泣的少年,可是不敢,她怕他知道是自己害死了他的小花,不會再原諒她。
她一步三回頭地跟着莫天莫土豆在草垛的掩護下匍匐着悄悄離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因爲做錯了一件事而要承擔的後果。
又下雨了了麼?
彷彿最初是在夢裡聽到了雨點從檐角滴落,掉進瓦罐裡那遙遠而熟悉的召喚,總之,她不知何時醒了,聽着雨點打在防盜窗上冷漠而疏離的聲音,再也睡不着。
街邊的路燈在雨簾中透着寂寞的橘黃色的暖光,映照地燈下那一片在寒風中紛飛的雨花不甘而悽美。高大的香樟樹在雨中瑟縮着,葉子片片被風吹得翻轉過來,露出一片耀眼的銀白色。清冷而無一人的馬路上,偶爾疾馳而過一兩輛車子,濺起漫天的冷雨。
望着落地窗外雨霧瀰漫的江城,這個待了已經半月有餘已不算太陌生的城市,在這樣的雨夜第一次讓她有了一種客居他鄉的孤寂淒涼之感。方宥在跟着桑宛凝去看過桑宛凝爲了遮人耳目而臨時租住的條件簡陋至極的地下室之後,說什麼也不許桑宛凝繼續在那裡住下去。桑宛凝拗不過他,也實在想不出什麼理由拒絕他的好意,便只得跟着方宥住進了他家獨立的一棟二層小樓裡。其實,桑宛凝之所以住進方宥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像方宥決意要將桑宛凝接進他家住下一樣,都不過是因爲同一個人的突然出現,當然,這是後話。
莫小巖----你真的就在這個地方嗎?這一場大雨下起的時候,曾經一起在屋檐下接過雨的你,現在又在這個城市的什麼地方做着怎樣的夢呢?
唉。桑宛凝忽然輕輕嘆一口氣,起身下牀,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向廚房走去。她受過系統的惡劣環境適應,即使不開燈也能夠在這間已經不太陌生的屋子裡自由行走。
“這麼晚了還沒睡?”在廚房喝酒的時候,燈忽然亮了,方宥站在門口,見她微微受驚似的回頭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嘴脣張了張,卻似乎不知道說什麼好的樣子,一邊解外套的扣子一邊向她走過來,“在想什麼呢,這麼入神?連我開門進來了都不知道。”
他穿着筆挺整齊的警服,褲管已經溼到了膝蓋上,有雨珠順着褲腳滴落在地板上,警帽拎在手裡,顯然是剛從警局回來,時光在他臉上浸染出一個男人該有的氣度和沉穩。他在桑宛凝身旁坐下,仰脖喝下一大口酒,看起來說不出的疲倦。
“大哥哥?我還以爲你不會回來了----”桑宛凝微微一怔,連忙起身站起來,有些拘謹地退到一邊,下意識地向客廳牆上看一眼,三點一刻。
那是壓抑了多久的怎樣深沉的傷痛啊,只要有一點點蛛絲馬跡便這樣如癡如狂地抓住不放?
“哦,忽然有了條新線索。”這回答不能不說有些答非所問的敷衍。
方宥漫不經心地抹一把臉上的水珠,又倒一杯酒,纔想起似地多看了一眼穿着睡衣神色複雜的桑宛凝,奇怪道:“怎麼,又失眠了嗎?三更半夜地在這喝悶酒?我去洗個澡就睡了,你也趕緊睡吧!不是說明天一早還要去城北橋的嗎?”
他說着,摸摸她的頭,走了出去。
桑宛凝聽到方宥的腳步聲進了浴室,不一會兒裡面傳來嘩啦啦的水聲,一動不動地倚着牆坐了半晌,忽然累極了似地伏在臂彎裡。不知道爲什麼,這樣的聲音讓她覺得心安。就好像很多年前,有某一個人曾經緊緊牽着她的手,在那樣漆黑一片的荒野裡,跌跌撞撞地尋找下山的路。
儘管心中充滿了絕望和恐懼,但是隻要感覺地到有這個人在身邊,就覺得即使就這樣死了,也不會害怕。
“我今天不去城北橋了。”吃早餐的時候,桑宛凝忽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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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方宥只是奇怪地哦了一聲,看她一眼卻並沒有問爲什麼,起身拉開冰箱門,倒出兩杯果汁,輕輕說,“不去也好,這幾天就待在家裡吧。那個人,說不定到江城來了----”
他?桑宛凝的身子一顫。
她自然知道方宥說得這個他是誰。
“你昨天說得那條新線索就是這個嗎?謝謝。”怪不得這幾天他忽然這樣忙了起來,好幾個晚上都通宵未回,原來是莫土豆回江城了。桑宛凝從方宥手裡接過果汁,偷偷地觀察他的臉色之後,試探着又問,“那麼,已經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了嗎?”
“就目前掌握的情報來看,還只能確定他應該已經於兩天前潛回江城了。”方宥揉一揉太陽穴,眼睛下的黑眼圈將這個男人的疲倦暴露無遺,“雖然目前還無法判斷他這次冒着這麼大的風險潛回江城的動機是什麼,但是估計不會是好事。這兩天你還是哪都別去,就待在家裡吧。我不在的時候,有陌生人敲門最好不要開----我今天晚上會回來的。”
方宥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過頭來又加了後面一句話。
“他真的會到這裡來嗎?”他走到院牆下那叢鬱鬱蔥蔥的爬山虎下時,桑宛凝在他身後那棟兩層樓的古宅的陽臺上問。
他回過頭看着臉色有些驚惶不安的女孩,慎重地點點頭。
“大哥哥,晚上要早點回來哦,我會做好飯等你!”他已經走出很遠了,那個孩子還是趴在陽臺上一動不動地向他揮手。
她應該會很害怕吧,畢竟只是個還不能算女人的孩子,況且剛從那樣閉塞淳樸的小山村來,沒見過什麼大場面,到時候要是真的在屋裡交起手來,應該會嚇着她吧-----但是,五年了,他已經等了太久,他的熱血,他的耐心,都已經因爲這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幾乎消磨殆盡,這一次,他一定要親手抓住那個該千刀萬剮下地獄的惡賊!無論付出什麼代價!無論!
轉過一個彎,在桑宛凝的視線不能及的地方,方宥靠在鋪滿苔蘚的石牆上,點燃了一支菸,微微眯起眼睛,緩緩地吸着。晨曦以一個完美的角度斜斜地印在斑駁的磚牆上,打下一輪金色的光邊在他眉頭緊皺的臉上。
“方隊!”方宥走進這扇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間時,屋裡在各種機器後各司其職的幾個人都擡起頭向他打招呼。
“嗯,大家辛苦了。”方宥淡淡地點點頭,穿過狹窄的過道,徑直走到負責監聽電話的搭檔於景天身旁,順手拿起桌上的望遠鏡,“怎麼樣,有電話打進嗎?”
“暫時還沒有。”於景天從監聽器上擡起頭,看一眼正拿着望遠鏡認真地觀察着對面那棟爬滿爬山虎的兩層樓古宅的方宥,眼珠轉了兩圈,嘻嘻一笑,湊上去問,“方隊,爲什麼你這麼肯定莫梟一定會去你家裡找那個村姑?畢竟,從他每次作案時乾淨利落的手法看,不像是個會做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事的人----”
“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柔軟的地方,我們要做的不過是最大限度地利用這種柔軟而已。”方宥將焦距調到最合適,眼睛追尋着在客廳裡拖地的桑宛凝,“她有名字的,你別老是村姑村姑的叫她,萬一讓她聽到了怎麼辦?”
“聽到了就聽到了唄,她本來就是從鳥不拉屎的小山村來的村姑嘛!”於景天不以爲然地扁扁嘴,向對面那個輪廓模糊,但身上顯然還是穿着那套他第一次看見她時穿的衣服的女人看一眼,嘴巴斜得更厲害,“這個時代的江城,穿碎花圓領襯衣,側開叉西褲,再踩一雙解放牌膠鞋滿大街跑的女人,要是再能找出第二個來,我於景天立馬一頭撞死,你信不信?”
以於景天的家世背景,他平常見到的女人想必除了局裡穿警服的女警,就是一些養尊處優雍容華貴的闊太嬌小姐,自然無法理解桑宛凝那套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着裝。方宥也不打算告訴他,這個世界上除了按他於景天那種方式過活的人,還有很多像野草一樣需要很努力才能在這世上紮下根存活的人,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並不再說什麼。
“土得掉渣倒也算了,脾氣還那麼不好——怎麼了?”於景天莫名其妙地看着忽然向他做個噤聲動作的方宥。
“噓,有電話進來了!”
望遠鏡裡的桑宛凝拿起了話筒,只是她始終背向着他佈下監視點的這棟大樓,方宥無法從她的表情上判斷電話的內容。
更糟糕的是——
“方隊,電話已經斷了——”才只聽到一句喂,電話便自動斷線了,這讓守在監聽器旁已經一整夜的於景天很是鬱悶。
“斷了?怎麼會?”方宥驚訝地回過頭看一眼一臉無辜的於景天,望遠鏡裡的桑宛凝分明還一動不動地蹲在客廳的電話機旁,手裡拿着話筒不知道是在和什麼人通話,“你快檢查是不是監聽器出故障了!”
“已經檢查了,都沒有問題。”於景天從桌子下的主機箱旁鑽出來,聳聳肩,表示無能爲力,“應該是安在你家裡那邊的收訊器被人動了手腳。”
“我家裡的?”客廳裡的桑宛凝終於放下話筒起身進了臥室,方宥放下望遠鏡,轉身若有所思地坐在於景天對面的桌沿上,凝眉片刻,緩緩搖搖頭,“不可能,我裝地很隱蔽,桑宛凝絕對發現不了,就算髮現了,她也不認識它,是個絕不會亂動我家裡東西的孩子。童童也不在家,也不可能是他把收訊器當做什麼玩具拆了。”
“如果不是住在你家裡的桑宛凝發現了收訊器並且拆了它,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於景天抱臂望着示意他說下去的方宥,劍眉一揚,肯定地說,“和桑宛凝通話的那個人知道了我們這次的行動,使用電波干擾器,攔截了我們收聽信息的渠道,所以我們纔會在只聽到一聲‘喂’之後,電話就自動斷線了。哦,除了你,桑宛凝在江城還認識別的會給她打電話的男人嗎?剛纔給她打電話的應該是個年輕男人。”
“除了莫梟,還有一個叫莫病的。另外還有一個人,不過應該不會是他。打電話給B組,確認一下剛纔同一時間那邊有沒有電話打出。”讓原本膽怯害羞的那孩子千里跋涉而來的那個人,應該還沒有找到吧,找了將近一個月,從莫家村穿來的那雙舊膠鞋幾乎快磨穿,不知道有多失望,要不然一向溫順內斂的那孩子也不會在昨天晚上忽然喝起酒來,而且連有可能是那個叫莫小巖的孩子住的城北橋也不去了。
“那個人?是誰?”於景天疑惑地多看了兩眼眼神凝滯不動,怔怔地望着牆角那一束從窗簾的縫隙裡擠進來的陽光,有些走神的方宥。
“方隊,桑宛凝好像已經不在你家裡了!呀!黑屏了!”忽然,旁邊負責監視器的歐樂東不可思議地驚叫一聲,方宥順着他驚訝而困惑的視線望去,那個原本應該同步再現桑宛凝在方家古宅裡一舉一動的屏幕不知爲何突然變成了掩蓋了一切的黑色,大片大片的,詭異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