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巖一整個上午都在稻田裡忙得馬不停蹄,連喝水的次數都越來越少,後來汗水漸漸浸透了他的衣服,他便脫了衣服光着脊背,斗笠太大,老從他的頭上掉下來,他索性連斗笠也不要了,任由太陽追着他似地曬。
遠遠近近的農田裡到處都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打禾景象,人聲,牛聲,機器聲,此起彼伏,卻在嘈雜中透出安寧的感覺。
故鄉的味道就是這種連空氣裡飄浮的都是安全感,再吵鬧也會覺得那聲音像是來自靈魂深處般的安靜。
朱顏幾乎要放心地睡過去,閉着眼睛呼吸空氣裡乾草的淡淡香味。她習慣性地從書裡擡起眼睛往那邊田裡瞟,沒有看見人,驚訝地一下跳了起來。
莫小巖送了一擔穀子到曬穀坪上回來,見朱顏彎着腰撅着屁股他家田裡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什麼似地,便奇怪地在她背後問:“你丟了什麼東西在我家田裡嗎?”
“沒,沒有!”他的奇怪和他的語氣一樣淡,卻讓朱顏嚇得一下彈了起來,羞紅了臉不敢回頭看他。
“沒有?那你在這裡找什麼?”莫小巖幾步繞到她面前,朱顏幾乎想也不想伸手捂住了臉。
“我,我好像看見一隻老鼠跑到這裡來了,所,所以來看一下。”
“老鼠?是黃鼠狼吧?黃鼠狼這裡多得很,又不稀奇!”他相信了朱顏的鬼話,不再問下去。朱顏見他挑着籮筐走開了,趕緊一溜煙逃回了家,半天還驚魂不定地拍着胸口大口吐氣,許久都不敢再往他那邊望。
到了中午,莫天從外面進來,還沒進屋就對身後說:“既然要獻寶,那還不快點進來。”朱顏正納悶,莫土豆手裡抓着一隻山雀,嘴裡咚鏘鏘地配着音,像走戲臺一樣甩着虛無的水袖挨着門進來了。
“小顏妹妹,這是我好不容易抓到的山雀,給你的笨笨吃了,傷一定好得更快。”他刺溜吸一下鼻子,清渠進庫,眨巴着小眼睛看着朱顏嘿嘿傻笑。
“謝謝土豆哥哥。”朱顏露出莫土豆所期待的欣喜,接過那隻山雀,見莫土豆高興地把眼珠倒成鬥雞眼,一下笑翻了。
“醜人多作怪。”莫天瞪一眼獻寶獻個沒停的莫土豆,順手從朱顏手裡接過山雀和笨笨,抱到院子裡喂去了,“小顏,你今天中午在我家吃飯,我爸早就和姑姑說好了的。二爺拔了花生直接去二孃孃家吃飯,不回來了。姑姑和奶奶要在四表姑婆家吃了晚飯纔回來。”
朱顏聽他在院子裡朗聲說着,愉快地應了下來。和表哥,她沒有半點生疏感,彷彿一直就在一起長大。對於兩個表姐,她卻總親近不起來。大表姐得了大舅母的真傳,冷冰冰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二表姐看着自己眼睛裡像長着刺一樣,說話又尖酸又刻薄。
“小顏,多吃點,大舅舅家沒什麼好菜,可你也要把飯吃飽啊。”莫長樂打破沉默,起身夾一塊雞蛋放朱顏碗裡,看她粉嫩的小臉蛋,忍不住捏一把,轉頭對黃鳳英說,“鳳英,要是當年我們那個女娃你不打掉,現在也一定和小顏一樣逗愛。”
“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嗎?總提那些有什麼意思?”黃鳳英瞟一眼朱顏,把碗重重地一放。
“謝謝大舅舅,我最喜歡吃煎雞蛋了。”朱顏看一眼沒什麼表情的黃鳳英,惶恐地接過蛋,乖巧地回答。
莫長樂掃了興致,悶悶地嘆一口氣,飯桌上的氣氛重又變得沉悶。過一會,莫天吃完了飯,坐在一旁看朱顏吃,忽然說:“小顏妹妹,快點吃飯,吃完了我和土豆帶你去捉山雀。”
“又要到哪去抓山雀?山上蛇多樹高的,你萬一跌着了怎麼辦?不許去!”黃鳳英總算開了金口說了一句話,卻是沒想過要收到效果般的漫不經心。
等朱顏吃完了飯,跟在莫天身後一起偷偷地出去,她果然裝作閉着眼敲木魚什麼都沒看見。對於兒子,她向來覺得不知道該怎麼對他好纔算好似地,管嚴一點,怕他生氣,由着他去,又怕真出點什麼事。她出生於大戶人家,從小沒吃一點點苦,自然對一切都沒什麼敬畏感,爲了給兒子祈福,孤高如她卻每天心甘情願跪在另一個傳說中的女人面前,頂禮膜拜。
這世上的女人形形色色,有兇悍的有清高的,母愛卻都是一樣地低到枯井裡。
“天哥哥,大舅母不許你去抓山雀,你不聽她的話,她會不會生氣?”一口氣跑到了進後山的空地上,朱顏氣喘吁吁地問,她真害怕大舅母要更加不喜歡她了。
“哎呀,沒事的,她總是這也不許我做那也不許我做,我要真做了,她也不會把我怎麼樣。”莫天把黃鳳英的寵愛當做任性的籌碼,自信地小手一揮,往樹蔭下躺去,“我們在這等一會土豆,等太陽不這麼大了就進山。”
傍晚,他們滿心歡喜地逮了幾隻山雀回來,發現雞籠的門大開着,笨笨已經不知所蹤。屋裡屋外全找了一遍後,朱顏想起莫長彩的話,一下泄氣地坐到地上,“笨笨跑掉了,我對它這麼好,它還是不要我了。”
“說不定是它跑出去玩,找不着回來的路了呢?”莫天擦擦滿頭的汗,趕緊安慰。
“是呀是呀,一定是這樣的。也許它現在也正在找你呢。小顏你先彆着急,咱這就到附近的山上給你找去,保證給你找回來。”莫土豆吸吸鼻子,瘸着抓山雀時跌傷的腿轉身就走。
才找到池塘邊上的竹林裡,晚風中夾着一陣肉香味迎面拂來,順着這香味找過去,遠遠地就看見莫小巖正背靠着一顆木棉樹,嘴裡香噴噴在嚼什麼,他面前的空地上殘留一堆輪廓依稀可辨的動物遺骸。
“呀!這怎麼看起來那麼像狐狸的頭蓋骨?”莫土豆眯着小眼睛仔細看了半天,鼻子下面的鼻涕跳得比主人還高。
“你這混蛋,小顏那麼寶貝她的白狐,你卻把它給吃了?看我今天打不死你!”
莫小巖眼角瞥見莫天揮着拳頭大喊着衝過來,嘴角輕蔑地上揚,眼皮都沒擡,只一腳就把高舉拳頭衝到面前的莫天踹翻在地,滾了幾滾才沾一身落葉爬了起來。
莫土豆在距莫小巖兩米外摩拳擦掌,好似在找最佳角度來個一招制勝。直到莫小巖慢條斯理地將地上的鹽,辣椒末,山椒粉收進布袋裡,擦擦嘴角站起身就要走了,他還是隻打雷不下雨。
“鼻涕蟲,你也哪塊皮癢了嗎?我打你這除了骨頭就是皮的身板還嫌烙着我手痛-------”莫小巖在身旁的山泉裡洗洗手,鄙視地斜覷一眼虛張聲勢的莫土豆。
莫土豆吸吸鼻子,左右看兩眼,大喝一聲,閉着眼睛倒退着躲到朱顏身後。
“我吃掉的是你的白狐?嗯,味道不錯!”莫小巖毫不迴避朱顏憤怒的眼睛,回味地砸吧砸吧嘴,臉上突然換上與他年紀不相符的冷酷陰鬱,幾乎咬牙切齒地,“我不吃了它,它也遲早會跑掉的。我只不過是在它逃跑之前,替你懲罰了它的不忠而已!”
他說話的時候總是那樣慢條斯理,就連發怒都是有氣無力地,彷彿是因爲太瘦或是太累,沒有多餘的氣力用來發音似地。輕笑幾聲後,他把布袋和到了冬天變成了他的皮襪子的白狐的皮往肩上一搭,視若無睹那三人的憤怒,晃悠着一路打着飽嗝下山去了。
“我討厭你!我討厭死你了!”他走到半山腰,忽然聽到身後帶着哭腔的聲音,抿嘴笑笑,回頭聳聳肩,若無其事地說:“好啊,隨你便。”
晚上,莫長彩從她表姑婆家回來,見朱顏無精打采地趴在牀上,問她:“小顏,你怎麼了?媽媽回來了,你都不起來和媽媽說說話嗎?”
“媽媽,我的笨笨被莫小巖吃掉了。以後,沒有誰陪我玩了。”朱顏苦着臉,悶悶不樂。
“莫小巖?周蓉的小兒子?”莫長彩很是吃了一驚。
“他就是那個周蓉的小兒子?”朱顏比她還吃驚,一下坐了起來。周蓉這個名字她很耳熟,爸爸和媽媽每次一吵架就會提起。
“小顏,小巖是個苦命的孩子,他媽媽神經有點問題,他爸爸又不要他們了。他才比你大三歲,卻裡裡外外撐着一個家,你以後要和他做朋友,不許欺負他,知道嗎?”莫長彩撫着朱顏的腦袋,若有所思。
說到底,這一切都是自己的緣故,要不是當年那麼自私地和朱儁海一走了之,周蓉也不會氣出神經病。要是自己不隱瞞她已經有了身孕的事實,朱儁海未必真會狠得下心扔下她不要,。
“他不是還有個哥哥嗎?”
“他哥哥幾年前就死了。”她早知道那個孩子幾年前就沒了,說起來,他也是小顏的哥哥啊。莫長彩長嘆一口氣,十年前的事卻像正在眼前回放似地清晰。
“小彩,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孩子不能沒有爸爸!”那個雨夜,周蓉哭着來求她,求她看在她已經有了朱儁海的骨肉的份上,放過朱儁海,或者至少讓她見他一面。
“你們還沒有結婚,我憑什麼相信這個孩子就是俊海哥的?俊海哥也不會相信的,你走吧。”她瞭解朱儁海,不管這個孩子是怎麼來的,她都沒有自信可以同時贏過另一個女人和他們的骨肉。所以她只能而且必須心虛地拒絕。她已經和朱儁海商量好第二天一大早就坐車去港城,而且再也不會回來。這個幾乎沒有勝算的賭,她完全沒有必要打。
“我若是死了,一定變成厲鬼,夜夜站在你們牀前,讓你們永世不得安生。”周蓉在雨中跪了一陣,見她緊閉的木窗一直沒有再打開,終於絕瞭望。她離去的時候發的毒誓,讓莫長彩現在想起來都不寒而慄。
可笑的是,當年那麼義無反顧追求的東西,如今竟沒有一天不懷疑它的意義。周蓉沒有得到幸福,她又何嘗不是?她早該想到,朱儁海既然能爲了她拋棄青梅竹馬的周蓉,他日又怎麼不會爲了另一個女人讓她變成第二個周蓉。
“怪不得他今天一個人在打禾。”朱顏不知道莫小巖原來這麼可憐,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半天后又耿耿於懷地嘟嚷一句:“可是,他吃了我的笨笨,而且,你和爸爸老是爲了周蓉吵架。”
“你怎麼能叫她周蓉呢?要叫姑姑。那是我們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莫長彩從回憶裡回過神,嗔怪地瞪她一眼。
“哼-----”每次一問她周蓉的事,她就這樣。
朱顏氣得長哼一聲,撅着屁股爬進被子裡,莫長彩怎麼逗她都不出來。
莫長彩這次回來把上下三代方圓百里的親戚都走了一遍,儘管她並不覺得真有多大必要去拜訪這些和她的人生沒有多少瓜葛的人,但是她不想忤逆王細蓮的意思。她知道她娘一輩子好強,什麼事都不願意輸給別人,不管是子孫的數量還是從女兒那得到的實惠,有時候這好強甚至會變得不近情理,比如這次。
每去一個人家,王細蓮都必定要莫長彩大包小包的買了提過去,那些東西莫長彩自己都沒捨得買來吃過,她帶回來的錢不多,幾天下來便所剩無幾。她心裡忍不住埋怨王細蓮,埋怨她明知道她和朱儁海掙的錢不多,自己又有病,還偏要逼着她這樣死要面子活受罪。
王細蓮知道她的心思,說:“娘這全是爲你好,別人都以爲你和朱儁海這麼多年沒回來,不知道在外面掙了多少錢。你要是一副小氣的樣子,別人會笑話你的。”
“我可不在乎那些勢利眼怎麼看我,別說我沒什麼錢,就算我有很多錢,那也是我自己辛苦掙來的,不需要拿去討好誰。”她差點就要說,“是怕別人笑話你纔對吧?”
有時候她甚至會想,面子和她比起來,究竟哪一個對娘來說更重要。當年,如果不是那包老鼠藥過了期,她是不是寧肯她真的死了也不願意她跟着朱儁海走了敗壞她的名聲。
這也是她一走十年沒有回來的原因。有些結在心裡,是一輩子也解不開的。是是非非,各有一套說辭。
莫長彩走得那天沒叫任何人送,王細蓮本來要去送,莫長彩怕山路不好走摔着她不讓她去。王細蓮也不再堅持,只說:“也好,上次我來接你和小顏,你二嫂她就不高興了,說什麼一樣都是我的孩子,我卻總偏心向着你多一些。好在你行李也不多,我就不去送你了,免得你二嫂又說東說西。”
她蠕動着沒有牙的嘴喋喋說着,視力已經很差的眼睛裡不停自動流出眼淚水和眼屎,她卻渾然不知。光線從木窗外斜斜印進房間,她的半邊臉湮沒在暗光裡。
莫長彩的心忽然說不出的酸,娘是真的老了,以前她不會這樣怕兒子兒媳,怕他們不高興,竟連女兒都不敢去送。難道人一老,就會變得這樣弱小膽怯,時時察言觀色順從討好小輩?
“娘,這些錢你拿着,算是我孝敬你的也算是你幫我帶小顏,我謝謝你的。小顏的學費我已經給了大哥,拜託他帶小顏去學校報名,小顏的生活費我會按月寄回來,這個你不用怕哥哥嫂嫂他們說閒話。”王細蓮果然沒有說任何推脫的話,慨然收下了錢。
莫長彩忽然有點難過,她在心裡輕嘆一口氣。這麼多年,自己雖然從未回來過,但是每年寄回來的錢並不少,對於一個農村的老人來說,嫁出去的女兒能給那麼多錢已經算是罕見了。這次,她早就敏感地感覺出王細蓮一直就是在等她給錢。隨着她要走的日子一天天臨近,王細蓮幾次欲言又止,只是借周九林的話旁敲側擊,說什麼周九林說她太虧了,養個女兒都靠不住還要幫女兒帶女兒,只怕小顏剛能掙錢了,她就死了,享她的福不到的。
中國的父母大抵都是這樣,孩子小的時候,愛得掏心掏肺,即使偶爾會捧着空蕩蕩的胸腔跟你喊痛跟你計較,但只一會兒就沒事了。等孩子長大了他們卻老了的時候,他們纔會真的跟你計較得失。投資了多少,收益是多少,他們心裡明鏡似的一本帳在那,並且不管怎麼樣,都會覺得吃虧。養兒防老,一個防字,足以說明他們從一開始就多麼缺少安全感。
天沒亮,莫長彩就悄悄拿着行李出了門。莫長樂被蛇咬傷了,這幾天都躺在牀上靜養,她不想去打擾。周九林在她幾乎想也不想就拒絕了帶莫長泰一起去港城掙幾個活絡錢的要求後,就已經不和她說話了。莫長泰因爲莫長彩對周九林尚且有說有笑,對他反而不理不睬,深深傷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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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哭什麼?吵死人了!”林邊灌木叢裡鑽出一個人,蹲到她腳邊檢查一番,站起身冷冷地語出驚人:“你把我的蛇給嚇死了。”
“嗚嗚嗚-----我不是故意的。莫小巖,你能不能先把它從我腳邊上拿開?我好怕!”朱顏閉着眼大哭,不敢動彈更不敢睜開眼。
“那我吃了你的白狐,你還討厭我嗎?”居然這麼有創意,要拿新仇抵消舊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