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1 強佔:與君好(八)

素珍這回事情鬧得極大,和往時不同,但因爲無煙過了來,有人負責心靈雞湯,衆人稍稍寬心,在小周頤指氣使下,先解決當務之急——出門尋合適的屋子去了。

素珍這幾天也出出入入,再不就和無煙鎖在房中嘰嘰歪歪這幾天也沒怎麼和衆人打過照面,如今突然一身女裝出現,真把衆人嚇了一跳,福伯哎呀一聲,老眼瞪着她,“這少爺你扮女人還真像。”

素珍一聽默了,全然沒有了往日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氣派。

“懷素,很好看。”無煙先走過來,含笑出聲。

鐵手是第二個開口的,臉上微紅,“懷素,你穿上裙子真像一個姑娘,哈哈……轢”

素珍二話不說,走到他面前往他頭上敲了一記,“作死啊你,老子本來就是如假包換的姑.娘。”

“追命你說,我真不像姑.孃家麼……”

追命只覺手中還殘餘着她手上肌膚的軟膩,教她一瞪,那絲軟軟糯糯的味道更濃,頓時心虛起來,兇悍的譴責鐵手,“懷素自然是姑娘,你懂什麼,胡說八道。醅”

素珍滿意地點點頭,心中卻還是不安,悄悄瞥了無情和冷血一眼,冷血深深看着她,目光深冷,無情卻嘴角微笑,一改平日幽清冷靜,“我們懷素是個很漂亮的姑娘。”

素珍抿脣,眸中浮上一絲赧色,但這女兒家情態立下被人戳走了,“哼,普通而已,魏妃娘娘在此,十個你這種貨色也比下去,我穿起女裝來也足以嚇死你。”

全屋頓時默了,素珍那微小的虛榮心立時被小周的毒舌扼殺,幽怨地道:“你們吃,我先出去了。”

衆人都知道她要出去做什麼,各人心思各異,一時無聲,破天荒的連小周也沒出聲,滿室氣氛沉凝,最後還是無煙低聲道:“去。”

素珍覺得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似乎總踩不到地面去,走個幾個街道,便是和連玉約好的地方。

燈火爛漫處,左側運河如銀帶白連,蜿蜒而過,河道冉冉飄搖着無數荷花燈,數步一攤,花燈,小吃……放眼望去,無數樓閣盤繞錯立當中,琉璃瓦角,藍幕碧水,四下人頭簇動,上京當真熱鬧非凡。

一雙年輕男女含笑走過,女子撒嬌說道,“阿薛,聽說京師幾個大老闆今年出資,弄了盞大花燈,你定要替我將那盞最大的花燈拿到手,說是射下了燈王還有一千兩的彩頭。”

男子逗她,“那謎面必定不好猜,不過小娘子非要讓夫君去送銀子,夫君去就是了。”

聽情郎假意唉聲嘆氣,女子嬌嗔,“我可還沒答應嫁你,誰是你娘.子,真討厭。”

兩人說着飛快從素珍身邊走過,這人世的熱鬧彷彿看不到盡頭。

素珍見不得別人纏綿,猥.瑣的詛咒,射不出射不出……

突然就想起和連玉相處的情景。

和他一起的時候她總會忽略了他是一名君王,是以雖有想過他後宮三千的問題,卻並未多想,深想。她身上的擔子已足夠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可是,慕容缻的“拜訪”,一下讓她所有堅定變成茫然。

他們幾乎不可能在一起了,縱使在一起,還是那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

他們不可能只簡簡單單在一起,還有別的人。她也不可能讓連玉六宮無妃,慕容缻就是連玉的責任之一。

可如今,她已無法抽離,不僅僅因爲他有決定馮家翻案的的權,還因爲她無法割捨下他。

很奇怪,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並不似其他有情人看去繾綣情深,他們是嬉笑怒罵,亦不似她和李兆廷一起時患得患失,似乎很是刻骨銘心,可不在一起了,卻只覺得每天都過得空白悶鈍,比不和李兆廷一起更難受。

她想着,脣角不覺一彎。肩膀卻忽地被人按住,她一驚轉身,對方緩緩放下手,“今晚有燈會,我在最大的花燈下等你,整晚等你,可如果你今晚不來,我便自己離開,離開你,離開上京。”

“冷血……”

她錯愕地看着他,正想勸說,冷血卻伸手撫上她發頂,先截住她話頭,“我說過,會像以前一樣守着你,可是珍兒,我實在沒有辦法再看你錯下去,連自尊都押上了,珍兒,其實你是被仇恨衝昏了頭腦,我們該一早就離開這裡的。”

他眸色深凝,目中波光如炙,但眉宇之間的蕭寂卻又冷似千年寒池,顯得情深又冷漠。

“不要這樣,冷血,不要在這個時候離開我……”

她伸手去抓,可冷血身形如風,轉眼便消失於眼前。

擺明了不給她任何改變他主意的機會。

連冷血也走了,素珍孑然站在繁華的街道中,抱緊雙臂,七月天,身上卻無端打着寒顫。無情,小周,無煙……所有人早晚都要離開,因爲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路,素珍最終沒有回頭,走進人海之中。

江畔酒家內,李兆廷並沒有選擇包廂,只挑了大堂臨窗的位置獨自斟酌。眼看天邊一朵焰起燃,爆開,他嘴角微凝。

酉時早過,她果然如對小四所說,沒有過來。

好的很,他啜了口酒,心想,他記下了。

只是,他本來要等的就非她。

他淡聲喚小二加一個酒盞,小二咧嘴笑回:“好咧,客官稍等。”

“李侍郎。”

一陣清幽香氣薄薄而至,有人從小二背後微微側身,露出一張清妍秀美的容貌。

李兆廷微微一笑,打發了小二,請女子坐下。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來?”

雙城淡淡的問。

李兆廷脣角微揚,眸光一派深邃,彷彿直看到她心裡去。

“兆廷對自己心儀的姑娘,怎能沒有一絲半許的瞭解?”

他的話彷彿像羽毛在她心上輕輕撩撥了一下,雙城臉上微燙,低叱道:“你別胡說。”

“如今,我已經知道她的身份,你提的要求也已無效……”

“噢,”他笑,眼中流光溢彩,“原來雙城有認真思考過我的要求?”

雙城羞怒,微微咬牙。“你覺得,她還喜不喜歡你?”她突然緩緩的問。

“我不知道,但她對我鍾情十年,確實不假。但我不喜歡她,斷了她所有妄想和退路,亦是不假。”

“你該約娶她,”她微微冷笑,“你不喜歡她,連玉又不是普通人,對她又爲照顧,是以她移情到了皇上身上,還可以報復你我,何樂而不爲?”

“那你也應該和我一起,打擊報復她與連玉豈非很好,更何況我又是真心愛你。”李兆廷夾了筷子菜,放進嘴裡慢慢嚼了,慢條斯理道。

面對這淡然反駁,雙城一時竟拿不出言語去還擊,苦澀之餘,莫名的有絲喜悅,更多是自己也說不出複雜的不甘、苦慟,末了,她淡淡道:“我先走了,你慢慢喝。”

李兆廷猛地朝她伸出手,她一驚而起,冷冷看着他,卻又錯愕發現,他那不過是虛抓,他眉眼之間,浮意閒閒。

“嗯,慢走。”他說。

她驚疑地盯着他,他緩緩開口,“雙城,我沒有挽留,怎麼,你不高興了?你來是想從我口中確定馮素珍和我的感情,看看她可會回頭,如今確定完了,自然是要走的,我何必挽留?你心中並不愛我,但終有一天,你定會改變主意,甚至,方纔,我若真說一句‘好,我娶她’,你當真便高興了?”

這人一襲白袍仿如卷雪,眉目神采看似恣意,舉手投足氣度卻又透着沉穩貴華,讓人不由自主相信,雙城走出酒樓的時候,不知爲何,竟覺得自己有幾分落荒而逃。

她擡頭看滿天星辰,並未久留,立刻趕到了一家客棧,向小二報了房號。

小二滿臉堆笑的將她帶到一間廂房。

她敲了敲門,立刻有人低聲應着,飛快將門打開。

那是一張她熟悉的臉孔,她的侍女梅兒。

梅兒見到她歡喜地喚了聲小姐,便手腳靈活地指着桌上東西道:“奴婢依照你的吩咐,方纔到幾家鋪子將東西都取齊了。”

雙城點頭,梅兒有些緊張,“小姐,白虎那邊怎麼說?”

“我找過她,和她強調了馮素珍對連玉的危險,她答應了我的請求。”

梅兒大喜,而雙城淡淡看着桌面拍排開的一件件物品,眸光漸深,嘴角浮上一抹複雜的笑意。

妙音去到客棧的時候,連玉已等在客棧一樓,坐在居中一張桌子等候,桌上沏了一壺香茶,茶味甘芳,隨着白白的浮霧彌滿半空。

青龍、玄武和明炎初等人安靜地在遠處一張桌子坐着,忠心耿耿,並未發出半絲聲響,彷彿他們只是客棧裡面一個佈景。

這客棧找得委實巧妙,位於夜市之隅,四周屹有民居屋樓,繞過這些樊籬,方纔可尋進來,且裡間桌木古拙,並無一絲油煙之氣。

妙音心中不無驚喜,而連玉看到她很快站起來,溫雅一笑,“請。”

換上便裝的他,碧簪雅兒,白衣儒雅,越發襯得俊朗出塵。

“先用點什麼,還是這外面夜市頗爲熱鬧,小姐想先出去逛一逛?”他虛扶她落座,繼而體貼的詢問。

妙音一顆心幾乎都要酥起來,外面景緻再好,怎比得上與他在此共度半刻,她正想答話,白虎上前,給她倒了杯茶,笑着提議道:“聽說民間的商賈早便集資萬金建了奉神塔和花燈王,這燈王如人大小,美侖美奐,今晚人人競逐,據說要技壓羣雄,連射燈上十道謎題,方可贏得燈王。妙小姐不出去看看嗎,正好叫我們主上將這花燈之王射下給您,惹得人人豔羨纔好。”

妙音本想留在此間,但聽她那麼說,不覺怦然心動,開了口:“皇上,白虎姑娘的提議似乎不錯。當然,妙音不求皇上能替妙音射燈,能前去看看熱鬧也是好的。”

連玉脣角彎了下,“素聞小姐才學過人,倒不如由小姐給朕射盞回來?”

妙音一愣,隨着捂嘴而笑,臉上如醺紅透,一干人也是聞聲而笑,而這廂,連玉已瀟然起來,對妙音做了個相邀姿勢,一同走出客棧。

在宏圖酒樓坐了將近一個時辰過去,素珍知道,連玉不會再來。宏圖經過第一國案,雖易了東家,終再不復往日風光,但今日不比往時,許多附近遊玩的人因其他酒家爆滿,還是選擇過來打尖歇腳。

她心裡如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水,也漸漸涼透。

以她對連玉的瞭解,他若要赴約,便一定守時,但縱使他不來,她還是決定等下去。將整晚等完。

只是,這之前要先做一件事。

主意既定,她摸了摸身上銀兩,將小二喚過來,將身上銀兩盡數給他,將連玉的容貌仔細告訴他,交代若有如斯模樣的男子找人,讓他務必等她,她去去就回。

然後出門去找冷血!

路上,百姓很多,一路走着,竟有些困難,人人臉上溢着興高采烈之色,她被人羣擠得微微踉蹌,她心事重重更不在意,被人一個推搡,驟然跌倒。

這時,有人在側扶了她一把,低沉的聲音散落在她耳畔,“還好?”

這聲音熟悉而好聽,她心中一個咯噔,連忙擡頭,果是那個人。

李兆廷也並未想到在此看到素珍。眼前的她一身淺粉衣裙,淡妝輕抹,作未出嫁女子的髻式微挽,以一根白玉簪簪起,鬢角貼細小的同色珠花。

她看去和往日沒有哪裡不同,可似乎又和哪裡有些不同。

他突然看出她到底哪裡不同。其實她還是和往日一樣,至多不過是消瘦了一些,白皙了一些,但她眼裡多了一些東西,如水似霧,傲氣悲憫並存,那是往日的馮素珍沒有的。他心裡淡淡的想。

“謝謝。”

素珍微微苦笑,道了聲謝,真真是冤家路窄。

“你遲到了。”他冷冷道着,將她拖到人煙並無如此密集的一邊。

素珍輕聲回,“兆廷,我今晚並非爲你而來,我來這裡是爲了等連玉。”

“噢?”

握在她臂上幫她站穩的力量驟然鬆開,只聞一聲冷笑。

她卻並不在意,驚慌的只是懷中空空如也的感覺,“我的東西……”她似乎沒有留戀,毫不猶豫,一頭扎進前方稠密的人羣裡艱難的搜索起來。

李兆廷看着自己僵空的手掌,心中一股什麼“騰”的一下升起,狠力敲擊着胸腹。

在她心裡,他到底是什麼,路人?抑或曾經的錯誤?!

“姑娘,你這是在做什麼?”

“這位大哥,你踩到了我的東西,請借過一下,讓我撿起來。”

他就在那裡昂藏站着,冷眼看着她被人羣推搡得跌跌撞撞,因爲所有人都向前方的花燈樓走去,都是順流而上。

當她終於將東西撿起,眼底浮上一抹如釋負重的笑意,他身形卻驀然僵住。而她看着前方一座高塔的方向,笑意卻突然都凝結在眼中。

連玉一行人走着,青龍、白虎和明炎初在安靜地跟着,玄武早領着大批大內好手混進了人羣中吊梢着,以保護二人的安全妙音不時低問,連玉便不時爲她解說大周風土民情,兩人言笑晏晏。

“好,快到了。”

妙音心情正大好,只覺一切美不勝收,卻聽得連玉說着,突然聲息一斂,竟猛然收住腳步。

她一驚,只見他目光忽如炙似灼,視線震動地落在供放花燈的花燈樓外圍黑壓壓的人身上。

花燈樓是一座燈火通明的玲瓏浮塔,六七層高,塔前空地搭建了盛大棚架,棚架內供放着一盞三四人橫寬、六七丈高低的碩大花燈,壁外籠紗,被木架分成十面,每一面均繪製了不同彩畫,有田園風光、有倩女翩翩起舞、有垂髫孩童追花逐蝶、有一家數口和樂融融……象徵着盛世繁華,火光如橘,躍躍跳動,不顯闌珊,每個一面上都以五彩繩結垂吊着一枚錦券,寫滿文字,正是令全京百姓爲之激動的謎面。

花燈兩側站着此次集資造燈塔的京中商家,正看着蜂擁而至的百姓微笑致辭。

“皇上,這花燈在裡面呢,外面有什麼好看的,我們進去罷……”

“阿蘿?”

妙音正疑惑,卻聽得連玉低啞一聲,竟已往燈樓方向拔足奔跑過去,他彷彿失卻了冷日所有冷靜,跑得如此之急,力道如此之大,撞倒了幾名行人,惹來旁人側目。

她愣愣看着着他大步狂奔,最後又猛然駐足在人羣外圍一個綠衣女子背後,伸手探出,袖袍顫動,最後緊緊握住她的肩膀。

那女子彷彿也被駭到,驚惶失措地回過頭來,她面上覆紗,彷彿是情人夜裡哪家貪玩偷跑出來的小姐,頭上羅翠,頸項瓔珞,隨碧綠的衣裙輕輕擺動,像極了一池被人驚動了的迢迢碧翠。

她杏目似漆,柳尾梢描成輕勾的薄黛,惶惶萋萋看着強勢的緊扣住她肩膀的俊美男子。

“阿蘿……”

他再喚一聲,墨眸掃盡所有冷漠深沉,無底,只剩震驚和狂喜,目光如熠,燙熱逼人。

從妙音到青龍等人都教眼前的情景驚住,甚至,一身灰暗,彷彿和夜色融爲一體的玄武也從人羣之中,現出身來。

“阿蘿,你怎麼……怎麼會在這裡,難道你竟並未死去?”

連玉緊緊捏住她肩膀,連聲逼問,眸中的狂熱深濃得仿似能將人溺斃。

女子卻含淚看着他,仿似驚嚇、也仿似凝噎,竟並能吐出一字。

連玉雙手撫着她臉頰、下頜,忽地一蹙眉頭,伸手將她面紗摘下。清俊的臉隨之緊緊繃住,他怒視着她,嘴角卻可怕的微微挑起,大手死死捏着她下頜,“爲何扮成你姐姐的樣子來騙朕?”

“皇上,雙城並沒有騙你。雙城甚至不知道,你和妙小姐去了哪裡,怎麼騙你?”

“我姐姐她親人寥寥,嬸母當年悲思過度已隨她而去,皇上也早有了新人,她便只剩雙城偶爾還憑弔一下,今日雙城出宮探望父親,見到姐姐舊物,想起她素日最愛熱鬧,便穿上她的衣衫戴上她的首飾,將她帶出來看看你的……如畫江山,就像從前皇上帶我們出宮遊玩,猜燈謎,買各種小玩意,雙城想,若自己能射下這盞花燈,姐姐必定歡喜。”

雙城霧靄氤氳的眼中都是蒼白。

即使撤去面紗,雙城的模樣,和阿蘿也有着七八分相似。

這個人,是他心中永不可磨的記憶。

連玉本怒急攻心,可每當看到這雙酷似阿蘿的悽切眼眸,冷硬的心臟便只剩下疼痛、歉疚和蒼涼。他不由得鬆開力道,節骨分明的長指輕輕落到她眼底,替她將淚水擦拭乾淨。

他脣角噙着溫柔的弧度,許下承諾,“好,朕替你們姐妹摘下這盞花燈。”

妙音捏緊雙手,驚怒地看着雙城含淚微笑的雙眼,那裡彷彿淡淡折射出對她的挑釁和譏誚。

數丈以外,素珍捂住嘴巴,同樣的錯愕、驚怔,以至被往燈樓深處奔走而去的人.流再次狠狠一撞,方纔激靈靈的回過神來,她垂眸看着方纔俯身尋物被來往鞋靴踩踏過的手,皮破血流,卻全然不覺痛楚。

怪不得,他不赴約。

也怨不得他不赴約。

他眼中的深情,她再是懵懂,也不可能不懂。

於是在燈火深邃之中,在喜慶熱鬧中,終於也同雙城一樣,潸然淚落。

其實,七夕從來不該被祝頌,因爲分離的人短聚過後,又再分開。又是時光歲月無邊。

她咬住手背,無聲哽咽,直至被人伸臂抱進懷裡。

“後悔了嗎?不屬於你的始終不屬於你。你總是惹人煩厭,知道什麼原因嗎?因爲你從無自知之明。這身衣裳,真的很難看,你當真以爲穿上女裙就能變成美人?我不喜你,連玉亦然。你比得上家勢顯赫的妙音,比得上美貌聰慧的顧雙城,還是這錦繡無邊的萬里河山?”

清冽如鬆的脈脈氣息中,李兆廷一臂緊緊環住她,一手用力撐起她下頜,輕佻低問。

他眼底浮笑,遍佈濃厚的譏誚和不恥。

他給她最有力的懷抱,卻說着最冰冷刺骨的話,往日,素珍最怕在他眼中看到諷刺,那會讓她深深恐懼,她配不上他。

可是,被連玉愛過的她,此刻卻再不在乎,她昂頭回擊,“說得好。我是配不上連玉,但不見得李公子就配得上我。”她其實並不恨他,可是,終於,她也可以在他面前驕傲笑。

那炫目逼人的笑意,令李兆廷臉色大變,那股被理智深壓在心底的怒火倏然暴濺而起,他的手爬上她纖細的脖頸,一瞬,起了殺意。

但他眸光隨即被她手上握着正抵住他胸膛的東西吸引住,那是一支笛子?!

是他扔掉的笛子?輾轉之中又落回她手中了嗎?

所以,她方纔拼命去找的是這東西?

他眸中陰暗凝固。然而,當目光從笛身輕刷而過,他再次震怒,冷笑一聲,便奪過她的笛子,用力往燈樓方向人羣深處擲了出去。

“我的笛子……”素珍大叫一聲,眸中都是驚色。

她用仇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狠狠將他推開,便向燈樓的方向跑去。

李兆廷嘴角噙笑,只裝作看不見連玉一行片刻之前已對這邊的情況警惕起來,只仿被糾纏得不耐的伸手揉了揉額角。

“他們……怎麼也在此處?”

其實不必妙音一聲低呼,玄武機警過人,和一批便衣高手環顧四周,在素珍方纔轉身之際,便已發現了二人,並報告了連玉。

是以,除去妙音冷視雙城方纔並未發現以外,連玉、顧雙城等所有人都將對面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就在他們數丈之遙,隔着擁擠的人羣,馮素珍突然落淚,李兆廷將她抱進懷裡,輕聲安慰,後來二人似乎因事起了爭執,李兆廷奪過她手中的笛子,遠遠擲了出去。

連玉收住前行的腳步,衣袖兩側手掌,悄握成拳。

素珍在燈樓外焦急徘徊,卻始終擠不出進去,心焦若焚之際,忽然記起和連玉以慕容六的身份與她在這裡初見的情景,她一笑,快步回跑,走進一個小面檔,雙手合十,懇求出聲,“老闆,可以賒我一壺熱水麼,謝謝。”

那面檔老闆是個中年大漢,聞言頓時愣住,到他這來都是買面吃麪的,再不濟也一個銅板買杯粗茶,還真沒見過要茶賒水的,立時不耐喝道:“哪裡來的野丫頭,吃麪就坐下,不吃就走開,別阻我生意。”

吃麪的人亦都面帶訝色的打量着素珍,實際,還有好些人早在外面暗暗注視,只有素珍自己全心記掛,不曾知覺。

“真小氣,我買還不行嗎?”她微一嘆氣,“多少錢?”

中年漢子將信將疑,試探着道:“三十文?”

素珍點頭,然而探手進懷,方纔發現,她的俸祿幾口人花着,今兒又置辦了脂粉衣裳,已所剩無幾,剩下的都給了方纔的小二,以作答謝。

媽蛋一文憋死女漢子。

三十文憋死三十個女漢子。

她訕訕一笑,“老闆,你看,我今兒……”

未待她把話說完,那中年大漢已一拳虛揮到她眼前,厲聲喝道:“不幫襯就滾,老子看你就是那種穿着光鮮卻專騙白食吃的無賴子。若你不是女人,我非教訓你一頓不好,滾,立刻滾出我的攤兒。”

素珍氣怒,換作從前,她早就拎起他的壺子,拔腿就跑,但即使如今已然被革職,執法者的所奉行的東西到底在骨子裡留了下來。

“小姑娘,不吃便走罷,沒的惹老闆生氣。”

有帶着孩子吃麪的婦人忍不住出聲勸了一句,也有幾個地痞流氓模樣的男子眯着眼睛,叫嚷道:“小姑娘,沒錢哥哥作客,過來坐。”

素珍朝婦人一揖,可她身上已沒有值錢的東西,連玉給的玉石是萬萬不能抵的!她一咬牙,將頭上白玉簪子拔了下來,遞到中年漢子面前,“大哥,這個先給你押着,明兒我就拿錢來贖。你若敢私.吞,我保證找遍上京,掘地三尺也會把你找出來,先打後閹,賣進宮裡當明公公,你可聽明白了?”

那漢子被爲她兇悍的氣勢所懾,竟一時發作不出來,瞪着她的簪子,“你這東西不是假貨?”

這時,有兩個讀書人模樣的人忍不住先後開口。

一個道:“老李頭,這玩意兒價值連城,莫說你一個小小麪店,就前面那佛塔燈王也足夠買下了。”

另一個道:“人家姑娘指不定是京中哪家富戶偷跑出來的千金小姐,你別得罪了貴人還不自知!”

四周看戲的人一時盡皆哇言,沒想到一支小小簪子竟價值萬金。

“這這……你拿去。”中年大漢面露猶豫之色,一把將簪子奪過捏在手裡。

素珍朝兩名書生投去感激一瞥,又朝中年大漢作了個揖,方纔將在爐上燒得滾燙的銅壺拿了起來。

“牛郎織女保佑,讓這丫頭出些事故,明兒就別來贖了……”

除去那漢子在喃喃自語,其他人面也不吃了,目光都好奇地朝這粉衣女子追去,竟不知她以一隻價值連城的白玉簪子換一壺熱水到底圖個什麼!

素珍絲毫不理會背後的目光,快步走回去。

燈樓外面,人們繳錢射謎,帝都奸商和帝都人民都覺得自己討了對方大便宜,正各自歡喜,素珍大叫一聲“滾燙的熱水唷,借過借過”,根本無人理會。

素珍嘆了口氣,拉過一對小情侶,一晃手中壺子,倒了些水到地上,頓時白煙傾冒,她道:“嘿,熱水,會燙傷人。”

“瘋了這是……”

立刻遭到小情侶的鄙視,男同志劈頭就罵:“你敢灑人試試,保管將你送官。這種想擠到前排去的餿主意本公子也會使。”

四周不少人停看,見狀紛笑,心忖今晚倒是各種熱鬧層出不窮。

素珍環了眼四周訕笑的人們,二話不說,將左手伸出來,右手一動,一股水煙汩汩立刻灑到左手,從手背流淌而下,滴到地面,仍滋滋作響。

“小哥真聰明,知道我是瘋的,我確是瘋的,連自己都敢潑,其他人的死活你們說……”

她話口未落,四下已是尖叫成片。

燈樓前面,人們聽到聲響,紛紛回頭,見狀都駭住,連平日最愛抱打不平的憤青藝青都忘了衝出來教訓這個恐怖分子。於是,素珍拿着大銅壺,如入無人之境,衆人都往兩側退避,終於在空出一塊的地上,找到了她的笛子。

素珍將它抱進懷來,凝着笛上的字,微微一笑。

大魚兒:恨不識同時,日日與君好,化蝶不尋花,天涯無芳草。

她將人家詩句中的“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幾句化成自己喜歡的模樣,細小的字跡遍佈笛身,一筆一劃,刻得非常認真,但當然,那些字還是一如既往的極具個人特色,醜陋無比。

這是她想送連玉的回禮。她如今更是沒錢買好玉,但到底對玉石知之極深,特意去玉販子那裡選了塊幾可亂真的玉料,打算案子一結就去山裡採一塊絕世好玉補送。

“哪裡來的瘋丫頭,將她捉住,給我狠狠的打!”

其中一名富賈被氣得面目也猙獰起來,一聲暴怒大喝,三四個彪形大漢竄出,幾股勁風立刻凌厲襲來,素珍一凜,立下一個鯉魚翻身,一滑避開,將大鐵壺先放到地上,只怕熱水在打鬥中濺出傷到人。

但就是這一下停滯,失了制敵先機,一身三腳貓功夫更是全然施展不出,險險避過迎面一拳,便被人分別攻到胸.腹和下盤,她捏住笛子,也不吭聲,眼睛一閉,打算硬接下這兩記鐵拳再作打算。

然而,不僅疼痛全無,只聽得“噗”“噗”幾聲——她猛地睜眼,只見幾個漢子都被人震飛了出去。

她身前,連玉的四缺一劍客仗劍傲立。

她心頭一突,緩緩站起,連玉站在她一步以外,負手冷冷看着她,漆黑雙眸,凜凜如火,又如冰地寒霜,陰寒嗜人。

臉色凌厲得彷彿將她殺掉也不解恨!

她渾身發抖,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她以爲,他們再也不會……

連玉陰狠一眼過後,冷冷一掀脣角,也不見他怎麼出手,她緊緊抱着的笛子突然就到了人家手上。

當着她的面,他兩手一握,內勁催發,笛身一瞬消失不見,只有如玉掌中,飛出大量塵屑,飄灑到深邃的夜空中……

——

昨晚寫完,看斷得不是點,就沒更上去,哪知寫到凌晨都沒好,過了點想大家都睡了就沒打招呼了……寫到現在10000多字,於是,昨天的、今天的、明天的都在這裡了。爲免你們看得不痛快,明天的也一併更了,後天會發生什麼應該不用說了,偶先睡個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