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裡無信,對方只在信箋上寫了一個酒館名稱。舒瞙苤璨
字跡非常潦草。
可就是這麼簡單一個名字卻讓素珍一瞬失神,把腳砸個正着,疼得她淚花都出了來,福伯看她右腳擦傷大片,嚇得大驚失色,“我個祖宗,你……饞酒也不能抱着酒罈子睡呀,我去找藥酒,你等着。”
“不用了。我現下立刻過去,我腳砸壞了,走不快,你幫我叫乘轎子,現在就去。”素珍跳着腳去端了盆子就外出打水梳洗。
這下倒到福伯好奇了,“這到底是誰的來信?送信是個小孩,說是宮裡的人讓你到這酒——柝”
“老頭,我說叫——轎——子!”
素珍大吼,福伯被她嚇了一跳,嘀咕着快跑了出去。
素珍乘着轎子出門的時候,小周等人都是又驚又奇,這貨與別的官不同,說坐轎矯.情。不會是昨晚遭受的刺激還沒緩過來胄?
原來,昨晚素珍喝個酩酊大醉,是被無情扛回來的。
當然,實際情形卻是:這御酒不能亂扔,素珍爲了減重,仰脖豪飲,把大半壇酒都裝進了她的肚裡,可她忘了,她酒量雖好,也是會醉的,於是二人出宮後,她幾乎立刻倒在無情身上。
當衆人看到無情如托塔天王般將這一人三酒弄回來的時候,心裡都只有一個想法:以後得罪誰都別得罪無情。小周受到的衝擊尤甚,本來預備狂罵這兩人的話,頓時給嚥了回去。
衆人恨鐵不成鋼,皇帝不急,卻急死太監,激.烈議論三天後的宮宴如何盯緊素珍避免她說話闖禍的時候,這邊,素珍已急急步出轎子,走進信中所示酒館。
這家店子,還一如當日熱鬧。
大堂坐滿了人,到處是歡聲笑語,食物的香氣酒水的甘醇交織在一起,所有東西似乎還在舊時光裡。
她一眼看去,有人在當日的位置上,在獨自斟酌。
她奔了過去,卻在桌前站定,有些不知所措。
對方神色也有些僵硬,也有着一絲驚訝,兩人靜默半晌,白衣男子終於開口,“你腳怎麼了?”
素珍眼眶微熱,緩緩搖搖頭,“沒事,謝謝……關心,我經常呼呼咋咋,碰到這,擦到那不奇怪。”
男子深深看着她,抿了抿脣,伸手從懷裡拿出一塊帕子,放到桌上,慢慢推了過去。
“我不能出來太久。洗乾淨了,還你。”
素珍沒動,眼中溼潤,只定定看着這人道:“這是我們初相識的地方。你把我叫到這裡來,什麼意思,你肯原諒我了?”
男子放在桌上的手指頭不由得蜷緊,緊緊勾住,他有着一副絕美容貌,此刻,他眼皮微微跳動,咬住了脣。
這動作,更適合由一個女子來做。
當然,她本來就是女子。
她看着素珍,不答反問,“昨天你明明已經很難過,爲什麼還要把這東西留給我?爲什麼給寫信提示我如何破案?我屋門口的信是你放的。湘兒也猜是你,可是,她不知道,你看似取笑我,實則將案情給我梳理了一遍,提醒我破綻都在哪裡。”
她還是猜出來了……素珍心頭一陣狂跳,側過頭,擦擦眼睛,很久,方纔回頭道:“因爲你先給我寫了信。”
“無煙,我被皇上囚禁那段日子,那幾封講述案情的信是你寫的。”
對方同樣是答非所問,無煙冷笑一聲,“當日驛館那麼多人,誰告訴你寫信的人是我了!”
素珍笑了,“是,那幾封信字跡潦草,看不出章法,乍看誰都可能,可若說是男子所爲,依各人性.情,似乎只有皇上和權非同會這樣做,皇上爲案,權非同爲鬥,可男終歸有別,你刻意力透紙背,筆力還是不及男子。”
“那麼,假設這寫信的人果真是女子,只有你最有可能。阿顧她們的字我從未見過,不必刻意寫成這般,無煙,只有你,纔會故意掩蓋自己本來的字跡,因爲早在我進京之處,你就寫過信給我。”
“無煙,你太驕傲了,驕傲到維持一場公平的賽事,還是說,你沒有你說的恨我,你心裡還把我當朋友——”
無煙冷冷打斷她,“我不是爲你,我是爲我自己,若我徹底否定了你,那麼就是否定了我自己,否定了自己曾經的喜歡,否定了自己的過往。”
“我很好,爲何要否定自己!”
她說着,兩行眼淚就這樣簌簌流了下來。她霍然起身,竟要離去。
素珍紅着眼睛,一把抓住她的手。
滿堂賓客盡譁然,看着這大堂中牽扯的兩名男子。
素珍卻哪管這許多,只緊緊將無煙拉住。她練過武功,身手雖說自比不得無情、霍長安這些大咖,但無煙普通女子的力氣,怎拉扯得過她,瞬頃便被制住。
掌櫃看傻了眼,一小溜跑了過來,期期艾艾道:“兩位相公,本店小本經營,實在經不起折騰。一看兩位便知當中故事必定蕩氣迴腸,悽慘動人,可勉強沒有幸福,鄙人讓小二煮個面給兩位端上來,便權當是鄙人請客。你們吃過就各自上路啊?”
無煙本咬牙看着素珍,聞言空着的手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放到桌上,“一千兩買你住口。”
掌櫃拿起放進懷裡,嘆了口氣,“真愛是不會因世俗的眼光而退縮的。總有一天,你們會得到祝福的。”
他說着安撫賓客,四下早已嘩啦一片。有人笑看,有人怒罵,讓二人滾出去,素珍拉着無煙往二樓走去,看在一千兩份上,掌櫃沒有阻止。
素珍找到一家空廂,踢門進了去。
兩人都是一臉淚水,半身狼狽。
素珍這纔將無煙放開,低聲道:“你心有連玉的事,我真不知道,霍長安騙了我,如果我知道你對連玉有心,當初我必定不會逾規一步,如今,我和他真沒什麼了。”
無煙陡然停下腳步,眼中冷漠終於一點點碎開,只剩一片氤氳。
終於,她緩緩轉身,“其實還在岷州的時候,我就決定相信你。霍長安……霍長安這個人瘋起來的時候是有什麼做不出來的?可是,我還是怕,你在騙我。”
“我少年時便對皇上心懷好感,因爲一個朋友,我退了。當然,這不怪任何人,是我自己的決定。可是,若我愛一個人,我便要求他也白璧無瑕,我若將一個人視作朋友,我便希望她也如此待我。而我,本就是皇上的妃子,你明明知道,卻還和他私下定情,我如何能不疑心?如何能不傷心?”素珍聚精會神聽着無煙說的每一個字,“朋友”一句讓她怔愣了下,她從不知道,無煙、連玉間似乎還有一個姑.娘。
可是,這顯然不是細問的時機,她從沒見過驕傲的無煙哭成這個樣子,眼眸紅如血,臉色卻白似紙,眸中是空洞的絕望,她正要過去,無煙卻厲聲道:“別過來!”
她不由得站住,也是怒了,“無煙,你今日既然來找我,難道我們不可以重新成爲朋友?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否則,你今日過來又有什麼意思?我一番欣喜若狂又有什麼意思?我爲你放棄……”
她猛然住口,她怎麼能跟她說她是爲了她方纔放棄連玉?
這豈非讓無煙知道,自己已愛上了連玉,滿心的委屈和痛苦,令無煙再次爲難?
素珍捂住眼睛,蹲下身子,從不知道,愛情外,友情也可以如此傷人!
無煙視線也早已模糊,她卻微微笑着,“懷素,我這次過來其實是想告訴你,將皇上的心贏回來。但是,我希望你清楚自己的心,不要再重蹈我的覆轍,否則,最後傷的不是皇上,而是你。”
素珍怔怔擡頭,心中一瞬彷彿被什麼塞滿,不是因爲無煙終於放她自由,而是她笑着哭着跟她說的每一句話。
她突然覺得,當初的後退,都值了。
所有的痛苦都值了。
她嘴脣顫抖着,正想說句什麼,無煙卻搖頭,“先聽我把話說完。這些話我怕自己不會有勇氣說第二遍。我和連月的賭局,是你幫了我,我該願賭服輸。我不能再和你做朋友,我不想夾在你和連玉之間,也不想夾在連月和霍長安中間,我恨連月,卻從不曾真正恨你,你不要有負擔。”
“小心太后和顧雙城。她們未必是狠毒之人,但一定要小心她們。”
她說着雙手一拉,把門打開。
素珍千言萬語竟一時竟哽咽在喉中,只來得及大叫一聲,“無煙,連月的案子,是我借爲無情的治病機會,讓幾名醫師調來大量賬本做比對,是我讓霍長安去查古德是否有戴扳指的習慣,是我親檢的何舒屍.體,確定他身材清瘦,並非紙紮僮子那般壯碩,是我告訴霍長安那天風平浪靜,何傑的石頭只怕並非拿來壓紙,而是泄憤,還有古德不穿喜服的原因……”
無煙一震,頓住腳步,一瞬眼中閃過各種情緒,驚訝讚歎,悲歡交加,她轉身過來,“原來都是你。你爲何要這樣做?”
素珍低頭,低聲道:“我想知道,當我什麼也幹不了的時候,連玉可還會喜歡我。”
無煙怔然半晌,方纔道:“你放棄所有榮耀,只是爲了做這個證明?”
素珍通紅的眼裡透出一絲光亮,“是。”
“可當我無意中從霍長安口中得知連月還沒頭緒的時候,我便讓霍長安給她提了個醒……還有什麼比人命重要?後來驛館裡相遇,我看你眉頭深鎖,猜到了幾分,我不能讓你輸給連月,所以就仿效你,給你寫了封匿名信,無煙,抱歉我……”
無煙深深看着她,她眼裡竟都是笑意,並無責怪,“不,你沒錯,你一點錯也沒有。是我們忘了,李懷素不在乎輸贏,她也會有失敗的時候,但她永遠不會放棄努力,是我輸了。”
素珍大步上前,握住她雙臂,卻哭得兇狠,“連月想出了讓喜服來震懾古德,讓他在驚慌下說出真話,你借成祈祝妻子懷孕的機會將他繩之於法,是你自己破的案子。你沒有輸,你告訴我,我可以愛連玉了,爲何你不能再愛你還愛着的霍長安?”
無煙滿臉都是淚水,卻並不理會,舉袖替她擦去臉上的狼狽,一雙美麗的眸子睜得大大的,嘴角微微上揚,“懷素,當年我年少,認爲可以有瑕疵的感情就該捨棄,於是,我求皇上幫我,進了宮。皇上待我極好,我想,這樣過一輩子並無不好。皇上是我年少的夢,得不到的夢。霍長安一直糾.纏我,但因爲我在皇宮,他不能作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可當他終於放棄了我的時候,我才發現,他早在我心裡生了根。”
“可這又如何?我和他都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他已愛上了連月,而我在他心裡也已不再完美。我不可能接受三個人生活,他也不可能放棄連月,而且,我也不會讓他放棄連月,賭約歸賭約,我不要我深愛過的男人,成爲一個始亂終棄的人,受人唾罵。”
她想,如今這樣很好。你說我驕傲,你又何嘗不是?佛說,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可佛沒說,大愛無情,懷素,就讓我爲你做最後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