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名山確實是座石頭山, 但卻要比樂遠行幻境中所化高大陡峭太多。
俯而視之,仙名山孤獨聳立,巉巖凌空, 立於天地, 似一塊巨大的、漆黑的墓碑。
落於山前, 只見壁立千仞, 斧削四壁。
一條羊腸小道筆直而上, 狹窄逼仄,陡若天梯,令草木膽寒, 鳥獸畏懼。
到了此處,修爲和靈力都被陣眼強大的氣勢所壓制, 就算是魔尊劍瑜, 一身修爲也使不出來, 必須靠雙腿走到山頂,找到陣眼, 才能離開。
樂遠行三人站在山下四處環顧,並不見蒼梧蹤跡。
劍瑜蹙眉擡頭,凝視着那條上山的路,他道:“我確實感覺到有人在逼近陣眼,也感覺到陣眼周圍氣息波動, 可這裡……怎麼會沒人?”
徐新恨:“這周圍寸草不生, 山上也只有一條路, 他沒有藏身的地方……難不成, 是跑了?”
樂遠行忖了片刻, 道:“天帝派他來,是想將我困在此處, 甚至要他殺了我。雖說後來……天帝選擇提示我,可蒼梧對此應該不知情,所以他應該還是想要完成任務,那便是將我困在這裡,或者直接要我的命。若陣眼容易毀壞,蒼梧直接去毀便好,何必又是放邪魔出來阻攔,又是扮做憶然潛伏在我身邊?所以……”
徐新恨:“所以,舅舅感受到的波動,並不是蒼梧想毀去陣眼,而是他引我們……”
“陷阱!”樂遠行和劍瑜同時喊道。
“不好,南秋他們有危險!”樂遠行變了臉色,他推測蒼梧引他們來此處,大約是調虎離山,去捉了杜南秋三人,當做人質,再回來要挾。
徐新恨見樂遠行着急,自然比他更急,便道:“師父你留在這裡,我回去看看。”
劍瑜算半個局外人,比他們冷靜得多,沉聲道:“他們有結界護體,不礙事,切莫自亂陣腳。”
樂遠行被劍瑜這麼一點,也慢慢冷靜下來,他凝眸細思,將蒼梧平日在天庭的所作所爲回想一遍,揣測道:“我從沒見過蒼梧動手,不知道他修爲到底幾何,但是我敢斷定,他絕不可能同時打敗咱們三個。所以他想殺了我,應該不會硬碰硬,而是……用陣法。”
徐新恨雙眼一亮,道:“但在仙名山靈力受制,他不能在此處佈陣,所以他就設下連環計。先是引我們來這裡,給他留出回對岸佈陣的時間。接着,我們意識到上當,情急之下,肯定會擔心大師兄幾人安危,便會立刻返回,而這……纔是他真正想要的!因爲……他會將法陣布在大師兄三人周圍!”
樂遠行點點頭,沉吟道:“而此計歹毒也在這裡,他知道我不可能放着南秋他們不管,所以我一定會回去。”
劍瑜笑笑,忽然道:“現在你識破了他的計策,你那幾個乖徒弟又有結界護體,不如咱們直接走?”
樂遠行想也沒想,立刻拒絕:“我一走,結界效力難保,蒼梧便有機可趁。再說蒼梧和我爭鬥這麼久,確實也該有個瞭解,否則,我就算離開天庭,天帝也不會讓我們安生。”
劍瑜:“可你知道,回去就是中計。”
樂遠行神色淡淡,殊無異色,“知其不可爲而爲之,魔尊,想必你也做過同樣的抉擇。”
劍瑜審視了樂遠行許久,不知想起什麼,雙眸忽地有些滄桑。
他望着天,緩緩道:“有你在新兒身邊,我很高興。”
劍瑜父親,也就是上任魔尊,身歸混沌時,他還年少,妹妹更是個只會吃手指的奶娃娃。
少時扛鼎,無依無靠,他獨自一人肩負起魔族重責。
那時候,困難很多,挑戰無數,他獨自肩負,從不說苦。
因爲他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還有和他血脈相連的妹妹,她是他的家人,他的依靠。
千險萬難,只要見到小妹提起哥哥時一臉自豪的模樣,他便覺得一切都是值得。
彼時,魔族勢弱,天界有意再挑起爭端。
他未動一兵一卒,一人一劍,單槍匹馬挑戰天界第一戰神琢離。
名滿三界的戰神對戰初出江湖的少年,二人酣戰數天,琢離竟然只贏了一招。
從此,劍瑜樹威揚名,天界之人亦不敢小覷魔界。
魔界一天天安定強大,小妹也一天天長大,有了自己心愛的男子,有了自己的小家,後來還有了可愛的兒子。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小妹平安長大,劍瑜很高興,偶爾和妹妹一家團聚,劍瑜很幸福。
每次看見小妹一家,他便想到魔界千千萬家,應該都會像他們一樣如此和美吧?
這一生,無論是落在他們兄妹倆身上的風霜雨雪,還是落在魔界子民頭上的大波大瀾,他都一人去抗,他只希望妹妹永遠無憂無慮,魔界子民順遂喜樂。
可是天不假年,妹夫英年早逝,妹妹也在思念中逐漸萎靡,以至香消玉殞。
小妹一去,劍瑜感覺他也死了一半。
因爲世上再無血親,再也沒有他少時就發誓要守護一生的人。
他和世間,雖然還有很多羈絆,但總覺得少了一份親近。
直到,他見到小外甥徐新恨。
徐新恨一雙眼睛和他們兄妹很像,劍瑜低頭看他,像照鏡子,也像看着從前的小妹。
劍瑜望着小外甥,一時想到父母俱在,坐在院中對弈,他抱着小妹站在梨花樹下,笑着旁觀。那時有暖風吹過,吹落潔白的花瓣,落在小妹饅頭一樣的臉上;一時又想到小妹出嫁,他命魔界放了三天的煙花。那幾日,城中人流如織,到處都是歡聲笑語,都是祥和美好,是他一生中最快樂,最美好的回憶。
這一生,匆匆而過,父母走了,妹妹妹夫也去了。
自此留下他一人,獨自俯瞰繁華。
院裡梨花樹年年綻放,只是少了太多賞花人。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斯人已逝,未來......
劍瑜抱起徐新恨,珍惜的擁着他在世間唯一的掛念,“新兒,梨花已開,你想不想和舅舅去賞花?”
徐新恨年紀尚小,還不知何爲陰陽兩隔,他傻傻問他:“舅舅,我爹孃來賞花嗎?”
劍瑜看着玉雕似的小外甥,強顏歡笑道:“你爹孃出了遠門,要讓你暫時跟着我,你願不願意?”
徐新恨點點頭,接着扭扭身子,正色道:“舅舅,你放我下來,我會走。”
劍瑜放下外甥,暗自感嘆,小妹的兒子和她可真是不一樣。
正想着,徐新恨肉乎乎的小手抓住了他,小孩兒認真道:“舅舅,我不要你抱,但你可以牽着我的手。”
劍瑜:“好,舅舅牽着你的手。”
彈指間,又一個奶娃娃長大了,也有了心上人,劍瑜想,這一次,他們一定要和和美美、長長久久。
父親、母親、小妹、妹夫,劍瑜會替你們所有人守護他們。
劍瑜再低下頭,目光恢復如初,他道:“我倒要看看,蒼梧還能催動什麼了不得的陣法。”
言下之意,他要和樂遠行共同闖陣。
樂遠行卻正色道:“魔尊,請你替我看着三位徒弟,那陣法,我自己去。”
徐新恨道:“我和你同去。”
樂遠行深深地看了徐新恨一眼,想起在章如宣幻境中,他曾說過,是生是死都不要推開他,心中一酸,便沒有拒絕。
劍瑜道:“你有幾成把握?”
樂遠行笑笑:“我和蒼梧認識數萬年,他……我還是瞭解的,把握少說也有有八成。”
劍瑜頷首,鄭重道:“不要擔心結界中的徒弟,我本來也是要助你送回他們,順便……再造一個‘樂遠行’。”
樂遠行和徐新恨:?
劍瑜捧出一顆瑩潤剔透的珠子,道:“大千崖數十萬年是魔族領地,後來仙魔曾在此處大戰,擾得大千崖民不聊生,紛紛遠走他鄉。在兩族議和後,此地因爲處於仙魔兩界交接,大家怕戰火再起,還是嫌少有人踏足此處,以至於逐漸荒蕪,被世人遺忘。”
頓頓又道:“這次你們掉進大千崖幻境,實乃數十萬年第一遭。不過呢,天界的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他舉起那珠子,道:“此珠神秘,是難得的寶物,只有修爲極高的仙魔才能摘得,但仙界的人雖然能摘得,卻不知道玉珠的神奇之處。其實,此珠不止能編造幻境,還能造出世間一切,比如屋舍宮殿,比如仙人魔……不過,假的終究是假的,幻體若不能時常用法力維持,玉珠所化的人和物,會隨着時間推移,慢慢變化狀貌。可你不同,你暫居的這副凡胎本就屬於九重,你走了,外表不變,玉珠充當你的魂魄,絕不會有任何破綻。”
樂遠行先是一喜,後又想到這玉珠和精魂不同。
若抽精魂化形,便可做他的分、身,能和他情感、感受相通,即使在九重外也能得知幻境內發生的一切,但這玉珠……會不會成爲和他割離的兩個人。
劍瑜看樂遠行一眼,見他還是愁眉不展,立刻就明白他的擔心,淡然一笑,解釋道:“只要你一滴心頭血,玉珠便會染上你的氣息,和你意識相通。”
樂遠行聞言欣喜非常,凝視着玉珠,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他心內十分感激,可素來對劍瑜的崇敬,陡然得了劍瑜的幫助,竟有些緊張,愣了好一陣,才磕巴道:“魔尊……謝謝你,我,我……”
劍瑜擺手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言謝。”
“一家人……”樂遠行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和魔尊劍瑜當一家人,這感覺很微妙。
劍瑜笑而不語,拋出那玉珠,要了樂遠行一滴心頭血,接着默默唸咒。
沒多久,玉珠居然由白色變成淡淡的紅色。
劍瑜垂眸一看,握起玉珠,笑道:“玉珠已經認主,等你離開,他就會進入這具凡胎,替你生活在這裡。”
樂遠行再次抱拳,感謝劍瑜。
此時,劍瑜心中擔憂少了許多,收起玉珠,遠眺對岸,又正色道:“你們對付蒼梧,我送問天派弟子回去,之後仙名山再見。”
說着,起身先飛過全屍河。
樂遠行和徐新恨也不再耽誤,跟在劍瑜身後過了全屍河。
全屍河對岸,景物已然大變。
瘴氣、綠樹、碧草全都不見。
唯有血月當空,石林佇立,大雨瓢潑。
樂遠行環顧一週,苦笑道:“天地齊喑陣,蒼梧是想和我們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