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原本一家,都是不爲中原諸侯看重的蠻夷,但是後來卻走了兩條完全不同的路。楚人堅持自己的信仰,一直崇拜鳳鳥,但是卻主動和中原人接觸,並逐漸融入了中原。而秦人卻拋棄了鳳鳥,改信周朝的龍圖騰,但是讓人意想不到的事,他們卻一直沒有融入到中原,就象一頭孤狼,一直在中原以外遊蕩,時時刻刻想着咬上一口。”
“而被他咬得最狠的,就是楚人。”
呂臣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兇狠之色,鼻息也跟着粗重起來。“楚人也許是因爲和中原人走得太近了,他們多少還保留着一點道義的習慣,在和秦人打交道的時候,就顯得太過於迂闊,這其中又以楚懷王被秦人騙得最狠。”
“楚懷王?”共尉對這個人有點印象,就是被張儀騙得團團轉,最後還被秦人當人質關了幾年的那個糊塗蛋。“就是死在秦國的那個廢物?”
“什麼廢物?”呂臣不滿的白了共尉一眼:“如果懷王真是個廢物,他死之後,楚人會那麼傷心?會到現在還可憐他?”
“那……”共尉一時語塞。他也聽白公、白媚提起過楚懷王,知道楚人一提起楚懷王,都有幾分同情之意。他一直以爲這是對弱者的同情,卻沒有想過楚懷王並不是一個一無所是的君王。
“我也說不清。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懷王雖然不是一個英主,卻也不是一個廢物,只是在無恥的秦人面前,他就顯得太無能了些。”呂臣嘆息了一陣,又說道:“秦人能奪天下,就是因爲先奪了楚的地盤。楚人由一個大國,變成一個被秦人趕得到處跑的喪家之犬,這其中的仇恨,又豈是幾句話就說得清的?楚的大族,哪一個沒有親人死在秦人的手上?屈家,昭家,景家,哪個和秦人沒有血海深仇?”
共尉撓了撓嘴角剛冒出來的胡茬,嘴角挑起一絲微笑:“那依你之見呢?”
“殺了。”呂臣一揮手,斬釘截鐵的說道。
共尉吃了一驚,手猛的一抖,拔下一根鬍子來,疼得他一哆嗦。“全殺了?”
“當然全殺了。”呂臣理所當然的說道:“難不成還殺一個留一個?”
“那可是七八千人!”共尉加重語氣提醒他。
“七八千人算什麼?”呂臣見共尉一副很認真的樣子,不禁笑了:“秦軍殺我們楚人還少嗎?僅僅漢中一戰就斬首八萬,至於後來滅國之戰,更是高達十多萬。近的就更多了,周文二十萬大軍,假王的十幾萬大軍,不是都被秦軍擊殺了?”
共尉無言以對。
“那時候秦人強,所以我們被他們殺,現在我們強,當然要殺他們。別的不說,你這一戰,不是也斬首兩萬嗎?那時候殺得血流成河,現在怎麼手軟了?”呂臣嘴角掛着戲謔的笑容,端起水杯呷了一口。
“那時候是在戰場上,敵我之間,自然要斬盡殺絕。可是……”共尉慢慢的冷靜了下來,深思不語。他想到了後來項羽坑殺秦軍二十萬的事情,他是不是也有這個原因在內?
“我覺得還是不能殺。”共尉想了好久,緩慢而又堅決的搖了搖頭。
“爲什麼?”呂臣不解的坐直了身子,語氣有些不善。“你以爲你能收服這些秦軍嗎?你知道爲什麼兄弟們爲什麼下手那麼狠?他們太恨秦人了。以前有無數的楚人被秦人殺了,秦人得了天下,不可一世,我們楚人去關中服役,還要受他們欺負,這個仇從來就沒有斷過,眼下得了機會,他們怎麼會放過秦人?”
呂臣越說越激動,臉脹得通紅,聲音也大了些來,指手劃腳的吼叫着,一副恨不得把秦人全部殺掉的架勢。共尉一聲不吭的看着他,暗自嘆息,秦楚之間的恩怨看來還真是難解,幾百年的仇,又哪是一天兩天就能說得清的。他以前沒有注意過這個問題,是因爲他收降的人馬雖然說起來是官軍,但大部分都是本地人,要麼是楚人,要麼是其他幾國的百姓,並沒有幾個是真正的秦人,他們之間雖然也有仇恨,但是沒有秦楚之間的仇恨這麼深重,自然也沒能這麼抗拒。現在投降的這些秦軍,卻大部分都是關中子弟,是真正的秦人,楚人對待他們自然不同以往,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了。
可是,俘虜不能殺,不僅僅是仁慈與否的問題,而是殺人不能解決問題,只會製造問題。
“那照你的意思,我們以後看到秦軍都是趕盡殺絕?”
“那還用說。”呂臣應聲答道。
“如果我們得了關中,是不是也要將幾百萬的秦人全部殺光?”共尉皺起眉頭,又問道。
“當然……”呂臣話剛出口,又覺得似乎不妥,瞪着眼睛看着共尉,一時不知道如何說纔好。他想了想,擡起手撓了撓頭,“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現在不是還沒進關嘛。”
“如果按你這個辦法做,我們也許永遠都進不了關。”共尉坐直了身子,向後靠了靠,臉上不帶一絲笑容的看着呂臣。呂臣被他看得有些發毛,沒敢再大喊大叫。他細想了想,覺得共尉說得也有道理,真如果要把秦軍斬盡殺絕,只怕以後的仗就不好打了。
可是,不殺又怎麼辦?在這裡拖着,那什麼時候才能去打陳縣?
“打陳縣的事,可以有別的辦法。”共尉一直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秦人和楚人的仇恨這麼重,能不能說服秦軍投降,爲已所用,他心裡也沒有底。兩人正互相看着的時候,董翳忽然衝進了大帳。
董翳的頭盔不見了,身上的衣服被扯得亂七八糟,濃稠的鮮血從額頭流下來,滿臉都是,看起來極是狼狽。他一看到共尉,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泣不成聲:“將軍,請你賞我一個痛快吧。”
共尉驚訝的站起身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呂臣,呂臣也在看着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董翳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將事情講了一遍。他被俘之後,被安置在戰俘營,這些天每天只能吃一頓,還是水多米少,餓得他頭暈眼花,今天吃飯的時候,和一個楚軍百人將說了兩句,沒想到那個百人將一聽就火了,擡手就是一劍鞘,把他的頭都打破了。一邊打還一邊罵,老子沒殺你就算不錯了,還想吃飽?吃飽了再來殺我們嗎?
他這麼一罵,俘虜們覺得沒有活路了,就爭執起來,眼下雙方還在對峙,一觸即發。董翳怕了,生怕這麼一搞,他會把命送在這裡,趁那個百人將不注意,奪路而逃,到共尉這裡來求饒,算他跑得快,運氣也出奇的好,居然一路跑過來了。
“豈有此理。”共尉一聽就火了,怒氣沖天的說道:“是哪個百人將?老子要宰了他。”
“將軍!”呂臣連忙抱住了他,瞪了一眼董翳,董翳嚇得一縮頭,沒敢吭聲。
“傳令,讓田錦江帶人去把現場包圍起來。”共尉怒不可遏,衝着杜魚大聲說道:“召集諸將到現場集合,一個也不準少。”
杜魚見共尉神色猙獰,連忙領命出去了。
赤手空拳的秦軍俘虜正與全副武裝的楚軍對峙,他們雖然沒有武器,沒有甲冑,又被餓了幾天,可是眼下楚軍明顯要挑起事端,將他們趕盡殺絕,他們也爆發出了最後的力量與楚軍對峙。眼看着大屠殺就要開始,楚軍一個個興奮得象要吃肉似的,俘虜們雖說是被逼無奈,可是心裡還是很緊張的,一看到共尉帶着衆將大步趕來,臉色陰得象是要下雨一般,他們的心裡更是七上八下。萬一共尉下令斬殺他們,他們就算拼死一戰,也沒有生還的機會。
“你是誰的手下,叫什麼名字?”共尉對着那個領頭的百人將喝道。
“回稟將軍,屬下週容,在老將軍帳下聽命。”舞着長劍橫眉豎眼的周容見共尉面色不善,連忙將長劍還鞘,躬身應道。共尉一聽,皺起了眉頭,看來這事老子共敖也有份,這個周容恐怕就是故意的。他回過頭看了一眼共敖,共敖面色平和,彷彿沒聽到周容說什麼似的。共尉又看了一眼其他人,其他人神色各異,就是沒有人覺得有什麼奇怪的,似乎覺得周容做得並不錯。
“阿翁,俘虜們現在是不是每天都只有一頓?”
共敖嘿嘿一笑:“糧食緊張,能有一頓就不錯了。”
共尉無可奈何,當着這麼多人,他也不能讓老子下不了臺。他微微的皺了皺眉:“一頓就一頓吧,從今天開始,多放點粟米。”
共敖眉毛抖了抖,不置可否的哼了一聲。共尉裝作沒聽見,走到那個與周容對峙的秦軍面前,沉下了臉,喝了一聲:“你叫什麼名字,爲什麼煽動俘虜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