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識?”共尉十分意外,沒想到一問還就問對人了。
“是的,我認識韓信。我不僅認識他,我還跟他很熟。”亭長嘴角挑了挑,似乎對共尉這麼看重韓信有些不解:“這個人自以爲有本事,卻連自己一張口都混不飽,以前經常在我們家蹭飯,連累得我被老婆說了多少次。最近有好一陣子不來了,聽人說天天去釣魚,不過他釣魚的本事也有限,一天也釣不到兩條魚。”
共尉看着眼前這個帶着三分不屑的亭長,心裡暗自笑了。照他這麼說,韓信現在過得還很窩囊,那麼自己還有機會。他隨即讓灌嬰帶着騎兵去淮陰,自己帶着親衛營跟着亭長去找韓信。
亭長雖然不解,可是他接待了那麼多當官的,察顏觀色還是有一套的。他直覺的感覺到,韓信的機會來了,眼前這個年輕的將軍似乎對韓信很看重。他二話不說,立刻換了一副嘴臉,大講特講自己和韓信的關係是如何如何的好,把責任都推到了老婆的身上。
共尉對他沒什麼興趣,也不去追究他前後不一致的說法。亭長見了,越發說得來勁,直說得口角掛上了一堆白沫,猶自興致勃勃,不知疲倦。
在淮水邊,共尉見到了韓信。
韓信身體很魁梧,大概有八尺左右,可能是因爲長期營養不足,他很瘦,站在那裡象一杆枯竹。他很年輕,看起來比共尉大不了幾歲。濃眉大眼,高鼻樑,線條很清晰的嘴脣,美中不足之處就是嘴脣有些偏厚,透着一股子倔犟和傲氣。兩隻大眼,清亮中頗有三分看透世態炎涼的冷漠。他的手裡緊緊的握着半張餅,上面有一個清晰的牙印。腰間佩了一把長劍,右側還帶了一把短刀。
“賢弟!”亭長一見到韓信就親熱的大聲叫道:“兄長我來看你來了。”
韓信沒有看他,他的眼光直接落到了共尉的臉上,又看了一眼遠處警戒的親衛,不由的皺起了眉頭:“這位將軍是?”
“本將廣陵共尉。”共尉看了一眼韓信手中的餅,又看了一眼韓信腳下的魚杆,探頭到旁邊的桶裡看了看,除了半桶水,連一條小雜魚都沒有。看來亭長至少有一句話是真的,韓信釣魚的本事不是一般的差,而是相當差。
“共尉?”韓信愣了一下,口氣隨即變得熱烈起來:“是陳王帳下的共尉共將軍嗎?”
共尉有些意外,他看了韓信一眼,笑了:“壯士也聽過本將的名字。”
“聽過。”韓信笑了:“有從陳縣到淮陰來的人提到過將軍,說將軍雖然年輕,卻文武雙全,博古通經,與博士孔鮒連辯十餘日,不分勝負。”
共尉大笑,連連搖手:“道聽途說,不足爲憑,論儒學,我哪裡敢和孔博士辯論,我那是向他請教呢。”
韓信也笑了,他剛要拱手行禮,卻看到手裡的半張餅,不禁臉一紅,連忙將餅揣進懷裡,這才作了一揖:“韓信見過將軍,不知將軍前來,有何指教。”
“本將是追擊張立,經過此地,聽說起壯士大名,故而來訪。”共尉輕鬆的擺擺手,彎腰撿起韓信的魚杆看了看:“不知壯士有什麼收穫,本將正好腹中飢餓,如果能在鮮魚做點湯喝,正是求之不得。”
韓信很尷尬,支吾着說道:“不瞞將軍,信在這裡守了半天,還是一條魚也沒有釣到,幸好還有前日剩下的半張餅可以充飢,只怕將軍用慣了美酒佳餚,不慣這物。”
共尉哈哈大笑,招手讓人拿過來一些隨軍的乾糧,席地而坐,招呼韓信也坐下說話。韓信猶豫了一下,便也坐下了。田錦江將他的魚竿拿去,隨處挖了兩條蚯蚓裝在鉤上,不到片刻功夫,就釣上來兩條活蹦亂跳的大魚,隨即讓人收拾了,生火做起了魚湯。
“這位大人好手藝。”韓信讚道:“信要是有這本事,也不至於天天捱餓,被人奚落了。”
亭長聽了,老臉一紅,將頭扭到一邊。他原本和韓信關係不錯,韓信一直在他們家蹭飯,後來他老婆煩了,有一次故意提前把飯吃完了,等韓信到點去吃飯的時候,他們兩口子故意躺在榻上沒反應,結果把韓信氣走了。韓信對此十分生氣,因此跟他絕了交。現在說這話就是指責他做人不道義。他雖然不服氣,可是共尉在這裡,他也不敢惹事,免招無妄之災。
共尉將他們的神情看在眼裡,也不理會,他遞了一塊乾糧給韓信:“軍糧只能裹腹,也不是什麼美味,幸好過一會兒有魚湯喝,還算沒有慢待壯士。壯士,你還打算在這裡釣多久的魚?想學姜太公嗎?”
韓信接過乾糧正準備咬,聽共尉這麼說,將送到嘴邊的乾糧又放下了下來,慨然長嘆一聲:“將軍取笑了,信如何敢與姜太公相提並論。信在此垂釣,也是無可奈何之舉。信家貧,又不治產業,爲人所不齒,不得推擇爲吏。所謂垂釣,不過是消遣煩悶,再混口飯吃而已,哪裡是學姜太公。姜太公爲王者師,率軍破紂王,建周八百年江山,封於齊,血食數百年,信焉敢望此。”
共尉宛爾一笑:“壯士雖然不敢望於太公,卻有封萬戶侯的志向,也不算小。”
韓信一愣,隨即惱怒的瞪了亭長一眼。亭長理虧,也不敢回嘴。韓信的母親去世的時候,是他幫助下葬的,他還幫着選了一塊墳地,但是韓信沒有采用,而是自行選了一塊高地,說旁邊空地方很大,可以置萬家守墳。他當時就取笑韓信說他是在做白日夢,今天在路上,他順嘴就把這話給共尉講了,沒想到共尉會當着韓信的面說了出來。
韓信沉默不語,這時魚湯做好了,親衛張拒用兩個頭盔裝了湯送了過來,共尉接了一個,韓信也接了一個,就着頭盔喝起了湯。頭盔雖然用水洗過了,多少還有一些頭髮上的油汗味,但是韓信卻根本不覺得,就着魚湯三兩口就將乾糧吃得精光,又舉起頭盔,將魚湯喝得乾乾淨淨。
共尉微笑不語,看着韓信喝完了湯,便將手裡的湯遞了過去,又讓人拿來兩塊乾糧,一起交給韓信。韓信也不客氣,接過湯和乾糧,舉起頭盔狼吞虎嚥,旁若無人。吃完之後,他將頭盔扔在地上,伸直了腿,摸了摸滾圓的肚子,滿意的打了個飽嗝,笑道:“總算是飽了。”
共尉興致勃勃的打量着,過了好一會才說:“壯士,共尉不才,不敢保證壯士將來能做萬戶侯,但卻可以保證,有我一口吃的,便有壯士一口吃的。不知壯士可肯屈就?”
韓信翻身站起,整了整衣服,恭恭敬敬的拜了一拜:“韓信願追隨將軍。”
共尉心裡樂開了花,兩頭盔魚湯,幾塊乾糧,就拉攏了這麼一個人物,實在是賺翻了。他站起身來,扶起韓信,招手讓田錦江拿過一套隨身替換的軍衣,雙手遞到韓信手裡:“我看壯士與我身形相似,想必這套舊袍還能勉強穿的。請壯士將就幾天,等到了軍中,再給壯士添置新衣。”
韓信接衣在手,感慨不已,也不道謝,就在衆人面前解開了身上已經破舊不堪的外衣,換上了軍袍,又在水裡洗了臉,重新綰了頭髮。這一收拾,剛纔那個落魄寒酸的形象頓時添了幾份英姿。共尉見了連連點頭,韓信臨水自照,也十分滿意。他走到共尉面前,站直了身子,右手屈拳擊了一下左胸,行了一個軍禮:“韓信見過將軍。”
“走吧。”共尉拉過韓信的手臂,轉身大步離去,田錦江帶着親衛大步跟上,只留下南昌亭長一個人傻乎乎的站在那裡,不知道是跟上去,還是怎麼辦。他剛要問,韓信忽然又走了回來,站在他的面前,注視了他一會兒,淡淡的說道:“公乃小人,爲德不卒,然,公若能護我母墳塋,則信終不忘公之恩德。”
亭長一躬到底,連聲應道:“望賢弟早日功成名就,衣錦還鄉。”
韓信淡淡一笑,也不回答,轉過身大踏步的走了。張拒已經給他牽過來一匹戰馬,韓信看了一眼馬鐙和與衆不同的馬鞍,眼神一亮,翻身上馬,跟着共尉揚長而去。
亭長看着被衆親衛簇擁遠去的韓信,暗自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喃喃自語:“這沒見識的婆娘,差點害死老子。”他想了想,又不解的自言自語道:“真是奇怪,這個共將軍怎麼會知道韓信這個豎子的?難道他來過淮陰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