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玩得正開心的小孩也發現了共尉,都張着雙手,大笑着撲了上來。共尉大樂,蹲下身子,一股兒地將四個孩子摟在懷裡,挨着個兒的用力親了親。八隻髒兮兮的小手將他緊緊揪住,糊了他一身泥。呂雉有些尷尬,想過來拉過她的兒子,身子剛剛一動,卻被呂嬃拉住了衣角,衝着她搖了搖頭。
白媚和共喬聽到小兒們大笑的聲音,從正殿走了出來,一見共尉正和他們玩耍,相視而笑。共尉和孩子們玩了一會,這才意猶未盡的進了正殿。一進殿,看了一眼正在試甲冑的白媚,不禁又想起剛來議事的經過,臉上的笑容慢慢的消失了。
白媚見共尉臉色不對,有些詫異的問道:“大王,怎麼了?不好看嗎?”說着,還扭着腰在共尉面前轉了一圈。雖然生過孩子,可是她的身體並沒有變形,恢復得很好,看起來倒是更多了三分成熟的韻味。
“去看看孩子們。”共尉衝着共喬擺了擺手,“別讓他們摔倒了,這殿裡石頭多。”
共喬知道共尉有話要對白媚說,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怎麼了?”白媚笑盈盈的轉到共尉身後,體貼的替他捏着肩頭,輕聲問道。
共尉將手伸到肩後,握住白媚豐盈的手指,沉默不語。白媚見了,也不作聲,靜靜的將共尉摟在懷裡,無聲的嘆了一口氣,良久才說道:“你讓阿喬出去,是不是南線的戰事不順利?”
共尉搖了搖頭:“南線的戰事很順利,只是……”他猶豫了片刻,將白公他們剛纔透露出的意思說了一遍,最後苦笑着說:“這三個人都是我的肱股,我本來以爲我的苦心他們都能理解,可是現在看來,封王之心最切的,恐怕就是他們三個。”
白媚皺起了眉頭,如漆的眼珠轉了轉,輕聲問道:“夫君,臣妾也有些不明白,夫君爲什麼堅決不封王?要知道,秦朝就是因爲沒有分封,這才幾年之間就分崩離析的。如果有藩王……”
共尉笑了一聲,嘆了口氣:“阿媚,沒想到你也會這麼想。”
白媚見他口氣中頗有些失望,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說纔好,臉上浮出一抹羞紅,她膝行到共尉對面,伏在共尉的膝上,仰起頭,羞愧的說道:“臣妾愚昧,不能體諒大王的良苦用心,還請大王懲罰。”
“起來吧,阿媚,是我沒和你們講清楚,也怪不得你們。”共尉弓身扶起白媚,見她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不由得想笑,伸手在她的臉頰上擰了一下,逗她道:“這麼緊張,難道是怕寡人?”
白媚有些緊張的一笑,搖搖頭,有些難爲情的說道:“臣妾忝居後宮之首,卻不能爲君王分憂,實在汗顏,如果……”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共尉用手擋住了嘴。共尉有些不悅的說道:“好了,阿嫖的事,我沒有怪你,再說了,這也不急在一時,你又何必總是自責。”
武嫖身體復原之後,出人意料的沒有答應入宮,堅持回武家酒坊做她的掌櫃去了。共尉去,她也歡迎,但是一提到入宮的事情,她卻總是搖頭。究竟是什麼原因,她也不說。白媚總覺得這件事是自己沒做好,是她請武嫖配合入獄的,卻差點把武嫖毀在獄中,雖然事情到最後也沒查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是武嫖明顯對入宮有引起牴觸情緒。白媚因此十分內疚,時常自責。
“那……大王就是因爲封王的事?”白媚狐疑的問道。
共尉點了點頭。
“這事……臣妾確實也有些狐疑。大王既然可以封十萬戶侯,這也和王爵差不太多了,爲什麼就不給他們王的稱號呢?大王現在是帝了,是可以封王的啊。”
共尉見白媚疑惑,只得苦笑着搖了搖頭。看來秦朝的迅速崩潰,讓人們對秦朝的制度產生了極大的懷疑,郡縣制也成了秦朝暴政的一個突出代表,相比之下,始皇帝的窮兵黷武反倒成了次要的。但是他知道,漢朝後來是封王的,但是引來了七國之亂,晉朝也是封王的,同樣有八王之亂,歷史證明,封王就是個禍根,不管是同姓還是異姓,都是帝國長治久安的隱患。但是這個時代的人卻不這麼想,他們只知道周朝分封,王朝待續了八百年,而秦朝不分封,十五年就亡了。而當初力主秦朝不分封,實行郡縣制的李斯因爲曾經倡議焚書坑儒,現在也成了儒生們口誅筆伐的反面角色。
“阿媚,你希望我們的孩子以後爲了王位,互相廝殺嗎?”共尉指了指外面正在嬉戲的兒子。
白媚順着他的手指向外看了看,搖了搖頭:“當然不希望。不過,展堂雖然也是你的血脈,但是他繼承了我白家,他就沒有繼承權了,又怎麼會兄弟相爭呢?”
“那以後其他的孩子呢?”
“應該也不會吧,如果我們教育得好的話。”
“教育得好?”共尉撲哧一笑,笑聲裡充滿了無奈:“你也許能教育好,可是你能保證以後的兒孫都能教育好嗎?人的野心都是隨着實力的壯大而壯大的,爲了天下,兄弟相仇,是避免不了的事情。兄弟尚且不能相讓,又何況是異姓?”
他站起身來,揹着手,微微的仰着頭,看着前面大殿的屋脊:“你想過沒有,如果要封王,上柱國就是首當人選,就算不封他,展堂要封吧?到時候他會甘心做一個臣子?”
白媚心裡一緊,彷彿看到了兩個兒子爭國的情景,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拳頭。萬一真的兩個兒子爭國,她怎麼辦?
“再換句話說,那麼多重將,你以爲他們封了王就能安心?我是比他們年輕,可是不見得就一定死在他們後面,萬一我先走一步,這些功高爵重的王能心甘情願的輔佐展如一個小兒?”共尉轉過頭,看着白媚,眼光凌厲而又帶着三分茫然:“到時候,要想長治久安,我只能施以雷霆手段,對這些曾經跟着我奮鬥的功臣下手,難道一定要到那一步,纔是我們君臣希望看到的結果嗎?”
白媚的心擰了起來,猛烈的跳動着,她屏住呼吸,彷彿一不小心就會從腔子裡跳出來一般。共尉這句話她聽明白了,更十分緊張。要說親近,白展堂和共展如這對孿生兄弟最親近,要說功高,她的父親白公不論是官職還是爵位,都是最有威脅的人,共尉如果要爲共展如清除障礙,那麼白家就是首當其衝的人選。難道白家跟着共尉的目的就是這個嗎?可是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不除掉白家,那麼共家的江山就會易手,那同樣也不是她願意看到的。
恍惚之間,白媚有些明白了共尉的意思。
“我給他們富貴,給他們尊榮,卻不給他們壯大實力的機會,就是不給他們培養野心的機會。”共尉嘆了口氣:“我不是捨不得權力,可是,權利……並不是件好東西,他能帶來的,只有血腥和暴力。”他低下了頭,想了片刻,又喃喃的說道:“不瞞你說,我自己現在都有些剋制不住。”
“大王……”白媚聲音發顫,伏地不起:“請大王放心,臣妾一定將大王的美意轉告阿翁,讓他打消這等妄念。”
共尉俯身扶起白媚,和聲道:“你找個機會,好好和阿翁說說,我這個女婿不是小氣,我是真的不願意看到那一天啊。”
“臣妾明白。”白媚如釋重負,淚水漣漣,剛纔共尉的話真把她給嚇壞了。
“大王,令尹求見。”一個郎中在殿外階下行了一禮,恭聲說道。
“陸君?”共尉沉吟了一會,隨即出了門,走到殿外。陸賈正拱着手,低着頭站在門外,一見共尉出門,他腿一彎,撅起衣襬就要下跪。共尉搶上一步,拉住了他,皺着眉頭說道:“陸君,朝庭有規矩,三公坐而論道,非朝庭大禮,毋須跪拜。你難道忘了?”
陸賈滿面通紅,期斯艾艾的說道:“臣狂悖,未能領悟大王的良苦用心,特來領罪。此事與上柱國、御史大夫無關,請大王責罰臣一人。”
共尉嘆了口氣,明白了陸賈的來意,他擺了擺手,示意陸賈跟着,向前殿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說道:“陸君,你的《新語》,寡人看了好幾遍,其中不凡高見。可是,關於郡縣制與分封制的優劣,寡人不以爲然。你來,寡人今天就好好的和你探討一番。”
陸賈惶恐的跟在後面,連連點頭:“臣恭聽大王教誨。”
後宮,呂雉等人見共尉出了門,就一起到正殿來看白媚,見白媚神色不安,臉上還有淚痕,都有些詫異,呂氏姊妹相互看了一眼,眼中都有些迷茫,她們雖然沒聽到共尉和白媚說什麼,但是他們說話時間並不長,而且也沒聽到有什麼語氣不對的地方,白媚怎麼突然這樣?
呂雉猶豫了一下,上前扶起白媚:“王妃,何以至此?”
白媚看了一眼呂雉,接過侍女遞來的絲帕,擦去臉上的淚痕,把剛纔共尉說的話撿要害的說了一遍。呂雉大吃一驚,就連共喬都有些吃驚。有這個擔心的不僅是白家,呂家也是如此,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那麼呂家顯然也在共尉要剷除的對象之列。
“大王思慮深遠,宅心仁厚,可惜,我們卻都誤會了。”呂雉長嘆了一聲。
呂嬃也後怕不已的點了點頭,她們以前都想着家族能夠富貴,能夠封王,卻沒有想到過這背後的兇險,現在聽白媚這麼一說,她們都明白過來,富貴到了頭,往往便是禍事。
“侯王稱孤寡,本自有來。”薄姬輕笑了一聲,撫着自己的肚子:“但願我能生個女兒,也不用這麼費心費力了。”
“就你會說話。”呂嬃白了她一眼,又忍不住笑了。
“其實你們也不用着急。”薄姬從容的說道:“這些話,大王不方便和臣下說,難道你們不會和那些貴夫人說說嗎?婦人議政,我西楚也不是稀罕事。曲則全,枉則直嘛。他們知道了大王的良苦用心,知道大王是爲了他們的長久富貴,自然就不會再多生妄念了。”
呂雉和白媚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露出喜色,不約而同的拍了拍手掌:“這倒是個好辦法。”
呂嬃也笑道:“我也覺得可行。這樣吧,姊姊,明日便辦個茶道會,把那些貴婦人都請來,向她們露露口風。這些人都是人精,只要露點意思,自然就明白了。”
……
即墨城下,屍橫遍野。黃土築成的城牆已經被血染成了紅褐色,面無表情的齊軍士卒拖着沉重的步子,將倒斃在城牆上的屍體一具具的挪開。他們偶爾的瞟一眼城下正在準備下一輪進攻的東楚軍,心裡充滿了絕望。東楚軍攻勢如潮,圍着即墨狂攻了三天,自以爲準備得很充分的齊軍就死傷過半,士氣大挫。
田橫癱坐在城樓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氣,用力過度的雙臂一陣陣的痠麻。他鬆開手,扔到手中血淋淋的半截長劍,有氣無力的叫了一聲:“給本將換把劍。”
“喏。”親衛隊率應聲遞過來一把新劍。田橫接過來掂了掂,感覺份量有些不太對,轉過頭看了一眼,罵道:“怎麼給老子青銅劍?老子要西楚造的上好鋼劍。”
“將軍,西楚鋼劍用完了,我們的也都斷了。”親衛隊率苦着臉說道:“大王只給了我們三十口,這還是特是關照將軍的。”
田橫瞪了瞪眼睛,沒有再說。他苦笑着看了一眼手中的青銅劍,心更是沉到了谷底:“有鋼劍在手,還能勉強佔點便宜,現在只剩下青銅劍了,可怎麼對付東楚軍?”
旁邊的親衛一個也不說話,他們比田橫還沮喪呢。西楚的商人到齊國來做生意,曾經提到過西楚鋼劍的鋒利,但是這種屬於管制的商品,他們不能批量販賣,只能把隨身佩帶的劍出售,價格當然不菲,一劍百金。田榮沒能從咸陽分到贓,只是從濟北王田安、琅琊王田假和僞齊王田都那裡搶了一些,在收買他們的故將時也用得差不多了,不象燕荼他們用起錢來大方,沒捨得多買,從商人手裡收購了一些,又從陳餘那裡轉購了一些,總共百餘口,分給田橫就三十口。這次東楚來攻,田橫用的就是這種西楚生產的鋼劍,那叫一個痛快,簡直是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當者披靡。可是劍再利,也有折損的時候,三天打下來,三十口鋼劍也折損得差不多了,平均算下來,每口鋼劍下至少有百名東楚勁卒,比起青銅劍來,已經是物超所值了。
但再物超所值,這些劍也用完了。一想到那些東楚軍的兇悍,即使從不服輸的田橫也不免有些心中凜然。項羽最精銳的親衛營還沒有出動,自己已經這麼吃力,現在沒有了西楚鋼劍,可怎麼對付接下來的戰事?
“大王那邊有消息了嗎?”田橫有些上火的大聲問道。他對田榮的摳門有些不快,齊國雖然沒有分到贓,可是並不是沒有錢。齊國臨海,又是絲綢的重要產地,每年的稅收也極豐富,怎麼買武器就這麼小氣?
“還沒有。”有人小心應道:“大將軍,大王現在處境也困難,恐怕顧不上我們了。”
“你想說什麼?”田橫怒目圓睜,狠狠的瞪了那個親衛一眼。那個親衛頭一縮,不敢再吭聲了。“怕什麼,就是大王的援軍不到,我們也能挫敗項羽這個豎子,當年燕毅都沒能攻下即墨城,憑他項羽就能?”
田橫大聲的給士卒們鼓着氣,只是聲音卻有些不自然。他也知道,如果再沒有援軍到,即墨破城就是兩三天的事情。可是援軍又在哪裡呢?項羽從四月分出兵出來,勢如破竹,連下齊地三十餘城,現在更是切斷了臨淄和即墨之間的聯繫,東楚大將龍且正在圍困臨淄,項羽親率大軍攻打即墨,一旦拿下即墨,他就會揮兵西向,與龍且一起合攻臨淄,拿下臨淄,齊國也就亡了,除了入海,他們沒有生路。
可是自己能守得住即墨嗎?田橫一點信心也沒有。對臨淄的田榮,他也不抱什麼希望,要論脾氣,田榮是有的,要論打仗,田榮還不如他田橫呢。他能不能守住臨淄都是兩可的事,更別奢望他能來支援即墨了。
“聽說派人到趙燕求援,也不知道趙燕的援軍能不能趕上。”親衛隊率輕聲嘀咕道。
“援軍個屁啊。”田橫暗自嘆了口氣:“老子這大好頭顱,恐怕在脖子上擱不了幾天了。我說,到時候你先把老子給宰了,我可不想被項羽那個重瞳子把老子的頭骨當蹴鞠踢。”
“大將軍,何出此不祥之言。”親衛隊率掃了一眼四周,輕聲提醒道。
“有什麼祥不祥的,老子現在是不信這鬼神了。”田橫喪氣的說道:“項羽這個豎子殺了那麼多人,如果真有鬼的話,他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親衛隊率翻了翻眼睛,不好再說什麼。
城下,戰鼓聲再度響起。伴隨着沉緩的鼓聲,東楚軍排成一列列隊伍,擡着長長的雲梯,緩緩向城牆逼來。弓弩手在盾牌手的掩護下走在最前面,後面跟着幾百個赤祼着上身的強壯士卒推動的高大樓車。樓車上,全副武裝的士卒藏在巨大的木板後面,只等一靠近城牆,就推下木板,直接衝上城牆廝殺。
項羽站在遠處,揹負着雙手,冷笑着看着城頭驚慌的齊軍。這一次,田橫再也擋不住了吧?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項羽不快的回過頭,瞪了一眼快步跑過來的丁固:“怎麼回事,不知道軍中的規矩嗎?”
丁公抹了抹額頭的汗珠,顧不上聲辯,急忙遞上一份軍報。軍報上用硃砂畫着三道橫線。項羽眉頭一挑:“是龍且的嗎?”
“不是。”丁公喘息着說道:“是曹大司馬。”
項羽一驚,連忙拆開了軍報,眼睛一掃,頓時倒吸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