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楚三年夏四月,番禺。
趙佗正當壯年,中等身材,十分壯實,方面大耳,一張獅口掩在濃密的鬍鬚之中,看起來很威猛,只是兩隻眼睛看人的時候,總有些遊移,讓人看着心裡有些不舒服。
這個是貪婪而又很會見風使舵的傢伙。蒯徹第一眼就對趙佗有了一個初步印象。
“蒯君,一路辛苦。”趙佗皮笑肉不笑的在高高的座位上舉了舉手中的琉璃杯,帶着三分倨傲的說道。早就聽蒯徹要來,可是讓趙佗十分意外的是,蒯徹到達番禺的時間比他估計的時間遲了一個多月,趙佗頗有些不解。
正月末蒯徹就從咸陽出發了,他從武關道經由南陽郡,取道南郡入長沙郡,入湘水,經由靈渠入灕江,在路上悠哉遊哉的走了兩個多月纔到番禺,目的之一,就是讓趙佗產生一種期待的心理。
共尉對南越的準備從他入主關中就開始了,咸陽鼓勵經商,商人們只要有利,就會南闖北走,蒯徹走的這條路,就是商人們經常走的商路。通過商人,關中的商品不遠萬里來到南越,而南越的各種稀奇物事也不斷的運往中原,當然了,關於南越和趙佗的信息也通過不同的渠道送往關中。趙佗當然也會在商人中安插細作,打聽咸陽的動作。蒯徹出使南越的消息,趙佗就是這麼提前得知的。這是第一次西楚官方身份的來使,趙佗迫切的想了解西楚的意向。
蒯徹微微一笑,欠欠身:“多謝大人關心,雖然路途遙遠,可是風景秀美,對我這個出生於幽燕之地的人來說,南越的景色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啊。”
趙佗攻下象郡和桂林郡後,已經自稱南越王,他的官屬也和王國一模一樣,但是蒯徹只稱他爲大人,不稱他爲大王,開口就表明了立場——不承認南越國的合法性。趙佗明知他的意思,但也不好多說什麼,他這個南越王是自封的,確實名不正言不順。他對蒯徹的稱呼沒有表示反對,反倒對他的口音產生了好奇。蒯徹的口音中,帶着三分北方的剛硬,和南方的口音區別甚大。他向前傾了傾身子,臉上的倨傲換成了三分熱切,說話的口音也忽然變得剛硬起來:“蒯君是幽燕人?”
“徹乃是涿郡范陽人。”蒯徹有些驚訝的看着口音突然變了的趙佗,似乎有些意外:“大人,你……你莫非也是幽燕人?”
趙佗哈哈大笑,站起身來,大步走到蒯徹面前,爽朗的一拍蒯徹的肩膀:“我是真定人啊。”
蒯徹睜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趙佗,臉上露出驚愕之色,過了一會兒,又大笑道:“原來如此,我說大人的口音怎麼會這樣呢。原來,哈哈哈,這麼說起來,我們還是鄉黨呢。”
范陽離真定雖然有數百里,可是現在在遙遠的南越來說,他們也確實可以算是鄉黨了。
“正是,正是。”趙佗笑容滿面的點點頭,示意賜座,他感慨的嘆了口氣:“一轉眼,離開家鄉十三年了,只有在夢裡,才能聽到鄉音了。沒想到啊,沒想到,今天居然又在這萬里之遙的南越聽到了鄉音。蒯君,我們要好好的喝一杯才行。”
蒯徹笑着連連點頭:“大人說得是,正當如此。”他來之前就打聽得清楚趙佗是哪裡人氏,特意用鄉音來打動趙佗的,現在不出所料,一下子就和趙佗拉近了關係,開局順利。
“蒯君,不知可有我家鄉的消息嗎?”趙佗回到座位上,向前挪了挪,關心的問道。
“范陽現在還好,燕王和我家大王聯手,現在匈奴人也不怎麼敢進來騷擾了。至於真定……”蒯徹搖了搖頭,咂了咂嘴,一副不太忍心說的樣子,把趙佗的心都給提了起來:“真定如何?”
“真定還好啦。”蒯徹故意做出一副安慰趙佗的樣子,“趙國雖然快要和項羽開戰了,可是真定離戰區還有些距離,除了賦稅重一些之外,徭役多一些,倒還算過得去。”
趙佗不說話了,他的帶兵的人,當然知道一旦打起仗來,並不是賦稅重一些、徭役多一些這麼簡單,打仗消耗大,打一年仗,十年的積蓄可能都要用光了,官府沒錢了,就要從百姓頭上盤剝,打仗要徵兵,要死人,如果說趙國和項羽開打,那麼真定的家人肯定會受到很大的影響,說不定還會有親人死在戰場上。
“天下不安啊。”趙佗長嘆一口氣,似感慨,又似辯解的說道:“我就是怕中原的戰事涉及南越,這才封關自守,以保黎民,可惜,保得了南越,卻保不住自己的親人啊。”
“大人宅心仁厚,正和我家大王如出一轍,難道我家大王與大人心意相通呢。”蒯徹欠身施了一禮:“我家大王也正是爲此憂心沖沖,憐惜大王離家萬里,部下將士故土難回,這纔派我來與大王商議。”
“哦?”趙佗迅速的從感傷中清醒過來,打量着蒯徹的臉色,不置可否的說道:“是嗎?”
“正是。”蒯徹衝着趙佗拱了拱手,不急不徐的說道:“大王爲保黎民,閉關自守,我家大王爲保關中安定,北擊匈奴,輕賦稅,修水利,行商賈,商農並重,富民爲本,不願爲一私利與關東爭雄,與大人所爲豈不正是異曲而同工?”
趙佗眨了眨細長的眼睛,沒有說話。中原的事情,他略有所知,但是並不是太清楚。共尉保有關中,解散秦軍二十萬,讓他們回家務農,除了對匈奴人發動了攻勢之外,他基本上是以守爲主,關中大軍總數不過十萬,相對於關中的人口,相對於關東的形勢,這個兵力確實是很少的,蒯徹說共尉是不願爲一私利與關東爭雄,也不是什麼空話。別的不說,巴蜀這麼大的地盤,張良只帶了三千士卒,就算加上巴蜀本地的郡兵,以及後來徵召的蠻兵,總算也不會超過兩萬人,和南越的兵力相比,可以說是不值一提。也正因爲如此,趙佗纔不把張良放在眼裡,與此同時,他覺得自己也有足夠的實力,和共尉平起平坐,對等的進行談判。
“西楚王的仁政,我雖然是邊鄙之人,也是有所耳聞的。”趙佗淡淡的笑了,衝着蒯徹舉了舉手中的酒杯:“西楚王通商富民,我也是深得其益啊,這套酒杯,可不就是西楚的產物?”
蒯徹笑了,他看得出,趙佗已經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準備跟他談判了。他點點頭,卻避重就輕的說道:“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羣分。我家大王也正是欣賞大人的識時務,有仁義,這纔派我不遠萬里的來到南越,與大人磋商相關事宜。南越與西楚之間,商貿來往,互通有餘,合作得十分愉快,我家大王對大人的美意十分感激,特地讓我帶來禮物,獻給大王,以示感謝。”
蒯徹一邊說着,一邊讓人把禮物擡上來,很快,一個個箱子在趙佗面前打開了,淡黃的紙張,清澈透明的琉璃,裝飾精美的佩劍,雕工精緻的美玉,燦若雲霞的絲綢,一件件都是那麼精美絕倫。西楚的商品趙佗不是第一次見,西楚商人已經運過來不少,但是共尉送的當然是上品,不是那些商人所能拿得出來的。別的不說,就說趙佗手中的那套琉璃杯,原本看起來還算不錯,可是跟共尉送的這一套一比,那差距可就很明顯了。
趙佗端着琉璃杯,愛不釋手,連聲讚歎。看了好一陣,他才放下琉璃杯,手從一件件禮物上撫過,最後落在那口裝飾華麗的佩劍上。他從商人的口中得知,西楚打造的劍戟鋒利之極,但這些是非賣品,不準批量販賣。當然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商人們爲了謀利,總有辦法鑽到空子,他們利用秦人百姓可以佩劍的空子,每次出關,都要帶幾口劍出來,到了南越再以天價賣給那些達官貴人,特別是軍中的將領。趙佗的身邊也有,但是因爲是平民所佩的劍,裝飾就比較簡單,和眼前的這一口劍相比,那簡直不是一個檔次。
趙佗一下子愛上了這口劍,這樣的劍,纔是王者之劍。他解開腰間的劍,將這口劍佩在腰間,得意的拍了拍,昂首挺腰:“如何?”
旁邊的侍者連忙應道:“大王,這口劍簡直是爲大王量身定做的,簡直是相襯極了。”
趙佗大悅,哈哈大笑:“西楚王有心了。”
“大王喜歡,那我家大王的心血就沒有白廢。”蒯徹臉上掛着淺淺的笑,不卑不亢的說道:“大人,我們可以合作的,不僅僅是通商啊。”
“嗯,我們慢慢談。”趙佗不爲所動,擺擺手,招呼蒯徹重新入座。蒯徹也不着急,一邊飲着酒,一邊和趙佗商談。趙佗雖然對共尉的禮物很滿意,可是聽到後面蒯徹露出了要讓他歸附西楚的意思,他笑着搖搖頭:“茲體事大,蒯君容我和部下們商量商量。”
蒯徹也不勉強,就此打住,和趙佗扯些燕趙風俗,兩人盡歡而散。雖然事情沒有全部談攏,但是趙佗對蒯徹十分滿意,特地讓人給他安排了驛館,讓他先住下再說。
蒯徹回到驛館,洗漱停當,並沒有睡覺,而是端坐在榻上,閉目養神。半夜時分,屋頂一聲輕響,一個人影悄無聲音的掠進門來,在榻前對着蒯越躬身一禮:“特勤組南越分組丙隊負責人燕戈拜見蒯君。”
蒯徹睜開了眼睛,看了一眼眼前長相、打扮都和一個普通驛館士卒並無二樣的燕戈,點了點頭,起身下了榻,從袖子裡掏出一片竹符遞到燕戈的面前,燕戈接過竹符,與右手握着的竹符一合,驗對無誤,這才交還給蒯徹,恭敬的站在一旁,面無表情的說道:“從現在起,丙隊配合蒯君行動。”
蒯徹點點頭,他注意到,他有意無意的站在了牆邊,就算外面有人經過,也不會有人看到他的身影。
“趙佗心存僥倖,不會輕易歸降,請回報張將軍,適當的給他一點厲害看看。”蒯徹將一隻銅管交到燕戈手裡,又壓低了嗓音說道:“這段時間內,我會走訪相關的官員,半個月後,你再到我這裡來一趟,會有任務交給你。”
“喏。”燕戈應了一聲,靠在門邊,側耳聽了聽外面的聲音,將門拉開一條縫,閃身出門,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蒯徹眯起眼睛,看着還在晃動的燈火,再看看剛纔燕戈站的地方,有些不敢相信的搖了搖頭。他隱約聽說過共尉手下有專門負責打探情報和刺殺的組織,但是從來沒有見過這些人,甚至不知道這些人是真有其事,還只是傳說。這次要到南越來逼降趙佗,共尉給了他這麼一片竹符,他纔算第一次真正知道這神秘莫測的特勤組的存在,而這個南越分組的一個小隊的負責人身手就高明如斯,讓他大開眼界。
看來這次的任務又多了三分把握。蒯徹很開心的想,這次事情辦成了,按照西楚的規矩,他至少也能賞個二百戶的食邑。想着即將到手的富貴,蒯徹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趙佗以爲蒯徹會着急,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蒯徹並不着急,他似乎不是來遊說的,而是來遊山玩水的,偶爾來和趙佗敘敘鄉情,每天沒事做,就帶着手下的隨從在番禺遊玩,尋親訪友。因爲他是北方人,手腳又大方,很快,他在番禺城裡就成了名人。
趙佗正在不解,他的國相呂秀向他報告了一個壞消息。最近一段時間,趙佗手下的那些將領情緒有些不對,呂秀很多次看到他們在一起竊竊私語,但是一看到呂秀,他們就分開了,形跡十分可疑。呂秀派人打聽了一下,這才發現不少人最近收到了家書。
“家書?”趙佗的腦子一嗡,驚得坐了起來。
“對,特別是關中籍的將領,十有八九都收到了家書。”呂秀臉色也很緊張。
“呵呵……”趙佗冷笑一聲,大手握緊了腰間的劍首:“我說這個豎子怎麼這麼有把握呢,居然想出這等釜底抽薪之計,想亂我軍心麼?”
“大王,不可掉以輕心啊。”呂秀看着趙佗的眼神,火上添油。他是本地人,本來就對跟着趙佗來的外地人掌握了南越的大權不滿,現在有這麼好的機會,當然不會放過了。
趙佗卻沒有失去理智,他轉了幾下眼珠,冷笑了兩聲:“你仔細的徹查一下,看看究竟是哪些人不太安穩,如果有和蒯徹走得太近的,你來告訴我,我要殺幾個人,以示警戒。”
“喏。”呂秀點點頭。
趙佗想了想,又說:“你去查一查,看是不是蒯徹傳的家書,如果是他乾的,我就把他趕出南越。如果不是……”他猶豫了一下,“我們還是不要太過張揚,真要惹惱了共尉,事情也不好辦。”
“據臣得到的消息,這些家書不是蒯徹帶來的。”呂秀說。
“那是誰?”
“商人。”呂秀咬牙切齒的說道:“是那些走鄉竄戶的商人,這些商人無孔不入,凡是有人的地方,他們都去,簡直和逐臭的蒼蠅一樣。臣擔心,他們會將我南越的情況通報給西楚。”
呂秀話說了一半,忽然覺得趙佗臉色不對,這纔想起來自己剛纔那句話說不妥。和西楚商人打交道最多的可不就是眼前這個趙佗?自己說西楚的商人和逐臭的蒼蠅一樣,那趙佗成什麼了。呂秀一時語噎,不知道如何接下去纔好。
好在趙佗沒有計較他,在趙佗看來,呂秀雖然讀過幾天書,可是畢竟還是個蠻子,讓這個蠻子做他的國相,就是要籠絡南越的大族。
“看來這些商人的情況不是那麼單純。”趙佗撫着鬍鬚想了想:“這裡面恐怕有西楚的細作,確實不得不防。只是,要想防着他們,可不容易啊。”
“大王,這有何難,從現在起,禁止西楚商人入境就是了。”
“哼!”趙佗哼了一聲,瞟了呂秀一眼:“且不說這樣做會惹惱共尉,就說你們這些人,能沒有西楚商人提供的那些物事嗎?”
呂秀臉一紅,沒敢再說下去,他當然覬覦西楚商人手中的貨物,但是他不喜歡買,因爲有好多東西他買不起,他更想去搶,他是想借着這個驅逐西楚商人出境的機會,從中撈一把。可是趙佗卻不想和共尉鬧僵,他的如意算盤自然落空了。
“大王,西楚是來者不善,我們不得不防,他們利用鄉情,擾我軍心,只怕邊關會有戰事。大王,是不是將邊關的將領做一些調整,以免……”
趙佗也正在擔心這一點,他點了點頭:“正當如此,可是事情要做得隱秘。現在人心不穩,如果再節外生枝,豈不正中西楚下懷?待我斟酌一下,看哪裡會是西楚可能進攻的方向,我們先將那裡的人員調整一下。”
呂秀思索片刻,擡起頭看着趙佗:“大王,臣以爲,廬江、閩中還不是西楚的地盤,他們不可能從那裡入境,要想進入我南越,只有從西面的桂林、象郡和北面的長沙進入,特別是長沙,有靈渠溝通湘水和灕水,西楚軍可以趁船長驅直入,最是危險。”
見呂秀緊張的模樣,趙佗笑了:“你放心好了,從入我南越,他們只有從巴蜀進軍,巴蜀現在沒多少人馬,他們不會大舉進攻我南越的。我們只要有所提防就行了……”
趙佗話還沒說完,呂秀就驚訝的看着趙佗:“大人,你難道不知道巴蜀張良正在徵兵嗎?”
“徵兵?”趙佗心裡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