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不長時間,一個身材魁梧,長相粗豪,卻又長了一雙異常狡黠的眼睛的壯年武士走了進來,他站在門口,沒有立即上前行禮,卻仔細打量了共尉好一陣。共尉一手端着牛角杯,一手扶在膝上,身子半躺在榻上,要多傲慢有多傲慢。可是他傲慢,卻不容許冒頓傲慢,見冒頓站在那裡直勾勾的打量他,共尉不快的哼了一聲。話音未落,李昶就撲了上去,一腳踹在冒頓的腳彎處,把冒頓踹得一個狗吃屎撲倒在地上,冒頓反應很快,雙手撐地,就要起身還擊,可是李昶更快,“嗆啷”一聲長劍出鞘,鋒利的長劍橫在冒頓的脖子上,寒氣森森,沁得冒頓脖子上的汗毛豎了起來。
“大膽胡狗,居然敢對我家大王無禮。”
冒頓不敢再動,繃緊的身體慢慢的放鬆了下來,老老實實的趴在地上。共尉擺了擺手,示意李昶退下。李昶哼了一聲,長劍還鞘,站在一旁。冒頓在地上趴了片刻,慢慢的爬了起來,回過頭,冷眼看看李昶,渾若無事的撣掉身上的塵土,轉過身,一躬身,對着共尉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用生硬的秦腔說道:“大匈奴王子冒頓,拜見西楚王。”
共尉冷眼旁觀着冒頓的神色變化,見他捱了李昶一腳,居然還一點事沒有,可見其武力過人,但是他有武力共尉並不擔心,他這麼能忍,卻讓共尉心生警惕,殺機頓生。
“冒頓?”共尉坐起身,放下牛角杯,揉捏着指關節,炒豆般的“咯咯”聲不絕於耳,他微微前傾,俯視着低着頭站在他面前的冒頓,陰嗖嗖的眼光在冒頓的脖頸之間逡巡。
“正是。”冒頓盯着共尉的手,卻不敢擡頭看共尉,只覺得如芒在背,一陣冷汗透體而出,華傾刻間就溼透了後背的衣服。他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剛纔那個小夥子雖然勇武,武功應該在他之上,但是並不能讓他畏懼,而眼前這個看起來也一樣年輕的西楚王,卻讓他覺得有一種被猛獸盯上的感覺,聽着他那細密悠長的呼吸,他忽然之間有些後悔,自己太託大了,貿然來見這個西楚王,弄不好會是一場禍事。
共尉眯着眼睛,在殺他和利用他之間權衡了半天,決定還是選擇後者,他淡淡一笑,直起了身子,重新回到了那副懶散的樣子,伸手去拿案上的牛角杯。呂釋之也被嚇得不清,這時才透過氣來,下意識的給共尉添滿了酒。剛纔一剎那之間,他從共尉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感覺到的殺氣,整個房間裡似乎都變得陰冷起來。
“你找我……”共尉漫不經心的喝了一口酒,“有什麼事?”
冒頓悄悄活動了一下發麻的手臂,結結巴巴的說:“請大王屏退左右。”
呂釋之看了看共尉,搖搖頭,示意不可,這個冒頓太危險了。共尉卻淡淡一笑,單打獨鬥,冒頓還沒有傷他的能力。他揮了揮手,示意呂釋之等人出去。呂釋之見共尉如此堅持,只得退出房間,一關上門,他就站在門口,握緊了腰間的劍。李昶看着他,笑了笑:“柱國,不妨事的。以大王的武力,恐怕只有東楚王還有點機會,其他人都不夠他玩的。”
呂釋之瞪了李昶一眼,李昶縮了縮腦袋,沒敢吭聲。他原先做過呂釋之的下屬,對呂釋之還是有些畏懼的。
“有什麼事趕緊說,寡人很忙的。”共尉也不看冒頓,一隻手指了指案上的另一隻杯子,示意冒頓自取。冒頓確實有些口乾舌燥,也顧不上太多,取了一隻耳杯喝了一杯酒,正準備放下杯子,卻被上面黑紅相見的花紋吸引住了,手不由得一滯,但也僅僅是一剎那,隨即他就象沒看到似的,放下杯子,重新跪在共尉面前。
“冒頓斗膽,想和大王做個交易。”
“交易?”共尉哼了一聲,“說說看。”
“烏氏族人,單于是捨不得還給大王的。如果大王答應,我可以將烏氏族人放回關中。”冒頓擡起頭,盯着共尉的臉。共尉忽然覺得有一種不適的感覺,這冒頓看人,不象是人眼,倒象是狼眼似的。他轉過頭,看了一眼冒頓,一抹冷色從雙眸中一閃而過。冒頓打了個激零,連忙收回了無禮的目光。
“你的條件。”
“請大王出兵匈奴。”
共尉一愣,隨即明白了冒頓的心思。他無聲的笑了笑:“烏氏族人什麼時候能回關中?”
“這個……”冒頓猶豫了一下:“我一登單于之位,就放烏氏族人回關中。”
“不行。”共尉搖搖頭:“我不能答應你。除非,烏氏族人立刻回關中。”
冒頓的額頭冒出了汗珠,他憋紅了臉,想擡起頭盯着共尉,可是又不敢,他想了好一會:“我不登單于之位,無權放烏氏族人回關中。不過,我有一個變通的法子,請大王考慮。”
“說。”共尉的話特別簡短。
冒頓嚥了口唾沫,小心的說道:“大王的北面就是白羊王的牧場……”
“錯!”冒頓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共尉粗暴的打斷了,他直起身,看着冒頓冷笑了一聲,用腳跺了跺地面:“這裡是我的土地,不是什麼狗屁白羊王的牧場。”
冒頓愣了一下,淡淡一笑。
共尉看看他,忽然也笑了,笑得特別猙獰:“你是不是在笑我?這樣吧,你這裡呆兩天,等我把白羊王趕到大漠裡去,然後我們再談。”
冒頓皺皺眉,神色有些不自然。他想了想,低頭道:“我相信大王有這個能力。”
“你相信?你憑什麼相信?”共尉笑得更開心了。
“我見到大王的虎豹騎和驃騎營。”冒頓低聲說。
“哦。”共尉興趣更濃了,大馬金刀的坐在冒頓面前:“說說看,寡人的騎兵怎麼樣?”
冒頓再次看了共尉一眼,慢慢的直起了腰:“大王的騎兵當然精悍,白羊王……肯定不是大王的對手,河南地,很快就會成爲大王的土地。”
共尉玩弄着手裡的牛角杯,品味着冒頓的話。這個匈奴人,果然會說話。他看似說共尉的騎兵利害,實際卻是在提醒共尉,你的騎兵,也就在大河以南能夠威風,過了大河,進入大漠,還是我們匈奴人的天下。如果不考慮共尉的殺手鐗,不得不說,冒頓這句話確實是對的,他一句話就切中了中原騎兵和匈奴騎兵的優劣。
共尉對冒頓的看法又高了一層。
“嗯,有眼光。”共尉笑了笑。
“不過,如果大王就這麼打過去,可能除了土地,你什麼也得不到。”冒頓鬆了一口氣,臉色平和了些,他看着共尉:“白羊王的西面,就是休屠王,他們以及樓煩王是我匈奴中部諸王中最富有的,他們的牛羊,可以填滿整個山谷,如果大王願意和我交易,那麼我保證大王能得到他們所有的牛羊,女人和部衆。”
共尉對匈奴部衆沒什麼興趣,但是對牛羊和女人感興趣,當然還有戰馬。他笑了笑,似乎來了興趣,衝着冒頓舉舉杯:“接着說。”
冒頓笑了笑:“以大王的實力,如果攻擊他們的話,肯定能夠獲勝,他們一旦戰敗,就會退過大河,而我的駐地,就在大河對過。”
共尉緩緩的點了點頭,他明白冒頓的意思了。
“如果大王願意,我還可以給大王提供一份詳細的地圖,保證大王的人馬就象回到家一樣。”
“好。”共尉點點頭,雖然他手上就有詳細的地圖,但是這不能告訴冒頓。
“那麼,大王是答應了?”
共尉搖搖頭:“還沒有。”
“大王?”冒頓勃然變色,他把好處都說出來了,怎麼共尉還沒答應他,這些秦人真是太壞了。
“我只得到了你一句空話,什麼保證也沒有,我怎麼能答應你?”共尉撇撇嘴:“再說了,我這麼答應你,你們頭曼單于不會覺得奇怪嗎?”
“那你的意思是……”
“回去告訴你們單于,明年開春之前,送一萬匹馬,要好馬,五萬頭牛給我,我就同意跟你們交易,你們要的鹽,絲綢、甚至鐵,我都可以賣給你們。如果不送來,我就自己去取。”
冒頓笑了,這麼說,共尉其實是答應他了,頭曼肯定不答應,那麼共尉就去自取,還是打起來了。他的笑容剛剛綻放,共尉又說了:“但是如果明年開春之前,我收不到你的五千匹馬,兩萬頭牛,地圖,我們之間的約定,全部取消。”
冒頓的笑容頓時僵住了。他急道:“大王……”
共尉不等他說完,擺擺手打斷了他:“怎麼弄來,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這就是我的條件,你可以走了。”說完,他叫來了人,把冒頓哄了出去。
呂釋之聽共尉講完了交易的內容,有些擔心的說道:“這個胡狗可信嗎?”
“可信。”共尉摸摸下巴,肯定的點點頭:“這個狼崽子,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殺老子這種事情,他肯定幹得出來。”
“那我們跟他做交易,豈不是……”呂釋之覺得有些不好聽,尷尬的把話停住了。共尉看看他,咧嘴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說:“我的柱國啊,你要搞清楚一件事。儒家雖然迂腐,但有些話還是對的。對這些殺子弒父的蠻夷,有什麼道德好講?蠻夷之有君也,華夏也無。道德,是對內部人講的,不同的種族之間,國與國之間,是沒有道德可講的,拘泥於道德的,會死得很快,這所以六國滅於秦。而內部則要講道德,不講道德的,也會死得很快,此所以秦爲我所滅。”
呂釋之無言以對。但是恍惚之間,他有些明白了,爲什麼共尉對孔鮒也好,對那些大臣也好,他總是能說服的儘量說服,避免使用武力,而對匈奴人,他卻是那麼的陰險,無所不用其極。
他還在想,共尉卻招呼他道:“明日召集諸將議事,準備攻擊白羊王。”
呂釋之訝然:“不是正在談判嗎,怎麼就開始攻擊了。”
“談判?”共尉又好氣又好笑的看着他:“我們談妥了嗎?”
“還沒有。”
“既然還沒有,那就還是敵人了,是敵人,當然有機會就要攻擊了。”共尉理所當然的一攤手:“有什麼問題嗎?”
呂釋之一拍腦袋,剛剛還說自己明白了一點呢,可是還是跟不上共尉的思維。對啊,沒談成就可以開打,還等什麼。他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第二天,冒頓離開了蕭關,共尉召集諸將議事,在大幅地圖前召開軍事會議,目的只有一個,攻擊白羊王,範圍,大河以南,時間,下雪之前。諸將興奮異常,這個把月一直在訓練,終於撈到實戰的機會了。共尉的話音剛落,灌嬰第一個跳了起來:“請大王下令,灌嬰一定第一個殺過去,斬了白羊王的腦殼,看他是不是真是個白羊。”
那邊傅寬也站了起來,嘿嘿的陰笑着:“灌將軍,這邊我們驃騎營比較熟,還是讓我們先出手,替灌將軍掃清一下道路吧。”
“豎子,老子會迷路不成?”灌嬰瞪了傅寬一眼,又罵道:“你才脫了我虎豹騎的軍服幾天,就敢跟老子說你們驃騎營?”他眼珠一翻,瞪着傅寬身後剛準備說話的馮代:“怎麼,你也有意見?”
馮代咂了咂嘴,他哪敢有意見,他到共尉麾下才幾天,要不是看在他兄長馮敬的面子上,灌嬰早收拾他了。灌嬰的蠻橫那是出了名的,真要落在他手裡,大苦頭沒有,小苦頭總要吃一點的,你不能一點點小事就去向大王彙報吧,那也顯得太沒出息了。
“末將豈敢。”
“哼。”灌嬰轉過頭,立刻換上一副笑臉:“大王,你看,他們都沒有意見,先鋒就給了我們虎豹騎吧,這段時間一直沒仗打,這骨頭都酸了。要是把那幫吃貨養肥了,都成了肥虎肥豹的,那以後怎麼見人啊。”
共尉瞪了灌嬰一眼:“你知道這一仗與以前的區別嗎?”
灌嬰倒也不敢怠慢,他想了想:“大王,我知道,這仗是在草原作戰,我軍是客軍,輜重糧草都是問題,所以必須一擊而中才行。”
共尉很意外,他看看灌嬰,又看看其他人:“嘿,灌嬰,有長進啊。”
灌嬰得意的一挺胸脯:“那是,兵學院的課,我是一節不落的,上柱國也好,韓柱國也好,李軍謀也好,都說我是個好學生呢。李軍謀,你也給我證個明吧。”
站在共尉身後的李左車忍不住笑出聲來。灌嬰哪是個好學生,他去聽課,那是擔心自己被共尉收拾,根本沒有想過好好聽話,在課堂上怪事最多的就是他了。
見李左車發笑,灌嬰有些尷尬,不好意思的摸摸腦袋。衆人見了,鬨堂大笑。
共尉也笑了兩聲,等他們笑得差不多了,這才擺擺手,示意衆人安靜。他咳嗽了一聲,嚴肅的說道:“白羊王號稱有五萬騎,實力不可小覷,而且這是我軍對匈奴的第一戰,勝負會極大程度上影響我軍的士氣,所以,只能勝不能敗。”
“喏。”衆將嚴肅的應道。
“打仗,要有士氣,要有精神。可是,只靠士氣,只靠精神,打不了勝仗,那是拿我們將士的性命開玩笑。”共尉起身,走到衆將之間,揹着手來回走了兩圈,在傅寬面前站定:“你帶兵這麼久了,知道要訓練出一個合格的騎兵要多久,裝備一個騎兵,要花多少錢嗎?”
傅寬站起身,身子挺得筆直:“回大王,臣知道。一個騎兵,要能熟練的在馬上使用長戟和弓弩作戰,至少需要三年的時間,而裝備一個騎兵,需要戰馬一匹,鞍鐙一副,長戟一柄,弩一具,箭五十隻,箭箙一隻,衣甲冬夏而兩套,人年口糧三十石,馬……”傅寬口若懸河,將騎兵所需的錢財一一報來。
共尉很滿意:“你們也看到了,我中原人與匈奴人不一樣,他們從小就騎在馬上過日子,上馬是騎兵,下馬是牧民,來得容易,自然也就看得清了。我們中原人要付出的代價要大得多,所以,我們的每一個戰士,都是來之不易的,你們這些做將軍的,千萬不能漠視。”
衆將默然的點點頭。
“更重要的是,每一個戰士身後都是一個家庭,一個戰士戰死,也就意味着一個家庭破碎。父母會失去兒子,妻子會失去丈夫,孩子會失去父親,這些,都是血淋淋的事實。”
“打仗肯定會死人,這一點,所有人都明白,但是,我們不能讓戰士白白的送死,我們要讓每一個士兵的犧牲,都有價值。”共尉嚴厲的目光從將領們的臉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灌嬰的臉上:“都說慈不掌兵,但是,不等於可以把戰士們的性命當兒戲。記住,你們的高官厚爵,都是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換來的,珍惜他們,只有珍惜他們,他們纔會珍惜你們,才願意爲你們出生入死。”
“喏。”灌嬰抱拳大聲應諾,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
“你們都上過兵學院的課,孫子十三篇,第一篇講什麼?講計,計者,計算,計算什麼?計算兵力對比,優劣長短,包括我軍的攻擊範圍,敵人可能的反應措施,他們會不會有援兵,有多少援兵,會對戰局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一切的一切,都要做到心裡有數。算了不一定會勝,但是不算,卻肯定會敗。孫子云,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你們要把這句話刻在腦子裡,不僅僅是知道,而是要真正的付諸行動。要麼不戰,戰則能勝。”共尉一口氣說了一大篇,最後總結道:“下面,大家各抒已見,計算一下我們攻擊白羊王的各項條件。李軍謀,你來開個頭。”
“喏。”李左車大聲應道,站在地圖前,開始分析雙方的情況。衆將神色嚴肅,雙目炯炯的看着地圖,凝神傾聽李左車的每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