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共尉進行頭腦風暴會議,尋找對付章邯的辦法時,章邯也在帳中來回踱步。半天損失了萬人,卻沒有取得任何進展,這個戰果讓章邯十分不滿意,他也把幾個將領召集起來商量。長史司馬欣提交了已方的傷亡報告,總共損失一萬一千三百二十一人,對方的損失不清楚,從他們動用陷陣營的人手來看,應該損失也不小。
“那是保存實力,並不是損失大。他是不願意步卒久戰之後損失過大,所以讓精銳親衛營來協助,從戰旗上的移動情況來看,他們的損失很少,最多不會超過三千人。”章邯搖搖頭,否決了司馬欣樂觀的估計,臉上的表情很糾結:“四比一的傷亡率,要想打破他們的防守,他們必須損失三分之二強,我們至少要付出八萬人的代價,簡直是不可思議。”
他嘆了一口氣,擡起頭嘆了口氣,悵然說道:“我對不住諸位,也對不住李良,是我輕估了共尉這個豎子,他以前的勝利不是僥倖所得,僅從這個陣勢來看,確實有他獨到的地方。”
衆將聽了,都暗自鬆了一口氣,又反過來安慰章邯道:“將軍,他們不過是佔了地利而已,又是防守一方,如果真的野戰,他們肯定不是我們的對手。”
“正是,將軍不必擔心。我軍的戰力豈是他們這些楚狗所能抵擋的,不過是一開始仗着地利佔點便宜罷了,等我們挖掉那該死的拒馬陣,他們的死期就到了。”將軍姚卬大大咧咧的說道:“我注意看了一下,他們沒有戰車,我們挖開拒馬陣之後就可以用戰車衝擊,保證一擊即破。”
章邯笑了笑,沒有說話,姚卬是他的心腹,打仗勇猛,卻不怎麼喜歡動腦子,說的話有些天真,但是這個情況下讓這樣的人說兩句傻話逗大家開開心,未嘗不是件好事。果然,姚卬的大嗓門說了幾句之後,帳裡的氣氛變得輕鬆了許多。
長史司馬欣微笑道:“姚將軍說得對,只要打開了拒馬陣,楚軍的確沒有什麼頑抗能力了,可是問題就在於這個拒馬陣,他們埋得那麼深,我們的將士很難對付,先要衝過箭陣的集射,然後還要面對拒馬陣裡楚狗的攻擊,根本不可能有太多的精力來挖拒馬,我們傷亡了一萬多人,你看楚軍的拒馬損失了幾個?”他搖着頭,連連咂嘴:“這哪是拒馬啊,簡直就是城牆啊。”
“更可惡的是,他們居然將我們的將士掛在拒馬上當肉盾。”將軍司馬仁咬牙切齒,殺氣騰騰,他親自帶兵衝過陣,損失慘重,手下將士戰死沙場在他看來是天經地義的,而那些綁在拒馬上被秦軍射死的秦軍俘虜則太慘了,極大的影響了秦軍的士氣,秦軍要麼是怒火攻心,不聽指揮各自爲戰,要麼就是傷心過度,特別是看到有熟悉的人時,戰力大損。“將軍,李良帶三萬人偷襲,只跑回來五千多人,楚狗那裡至少還有好幾千的俘虜,如果還這麼打下去,我軍的士氣會受到重創,到時候……”
章邯停住了腳步,陰着臉看向司馬仁,司馬仁毫不畏懼的迎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懇切的抱拳道:“將軍,你也看到了,楚狗們將我們兄弟綁在拒馬上,對我軍有極大的影響。別說不說,雙方大拒馬裡惡戰,他們可以毫不顧惜的揮舞劍戟,肆意砍殺,而我軍至不可避免的要顧忌一些,特別是當我們的兄弟還沒死的時候,這真的沒法打啊。”
章邯皺了皺眉頭,眼光閃爍着,他沒有怪罪司馬仁,反而讓他把所看到的情況詳細的說一說。司馬仁受到鼓勵,就把在陣前看到的情景詳細描述了一遍,衆將聽了,要麼暴跳如雷,大罵楚狗沒有人性,要麼沮喪落淚,爲自己的袍澤死不得其所而傷心。司馬仁最後說:“將軍,這纔是一千人,如果楚軍繼續把我們的兄弟這麼送死,我軍的軍心肯定會動搖的,到時候……”
司馬仁沒有說完,就被司馬欣的眼光制止住了,司馬欣搶在前面說道:“將軍,我想楚軍這麼做也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無非是不想分兵守護俘虜,又沒有更多的糧食……”
“長史,你還替楚狗說好話嗎?”姚卬大怒。
“你稍安勿燥。”司馬欣不悅的瞪了姚卬一眼,繼續說道:“大家想必也知道,共尉這個人不是個好殺的人,他以前多有俘虜,但是沒聽過有這樣的情況。魯山戰後的俘虜,都被他送到南陽耕田去了,沒聽說過大批屠殺俘虜的事情。現在他這麼幹,一定也是不得已。”
“你還不是替楚狗說話?”姚卬更火了,瞪着眼睛衝上來就要和司馬欣理論。章邯卻聽出了其中的意味,他擺擺手,斥退了姚卬,抹着有些花白的鬍鬚,喃喃道:“長史的意思是?”
“將軍,我們何不要求贖回俘虜?”司馬欣建議道。
“贖回俘虜?”章邯有些好笑,現在正打仗呢,怎麼談起贖回俘虜了。如果已方也有楚軍俘虜,還可以互相交換,可是現在秦軍大營根本沒有楚軍的俘虜,對方會把這些俘虜放回來再參戰?他們還不如一刀殺了。不過,他的腦子畢竟不是那些部將能比的,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司馬欣的真正用意。司馬欣並不是真想贖回俘虜,因爲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共尉心再善,也不會在這個情況下將俘虜放回來——他真正的目的是穩定軍心:把願意贖回俘虜的風聲放出去,讓所有的將士都知道他對袍澤的關心,如果共尉再不放回俘虜——共尉當然不可能放回俘虜——那麼秦軍將士的怒火就會轉到共尉的頭上,發生譁變的可能就會消彌於無形,相反,秦軍的士氣將會因爲仇恨提升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好計。”章邯笑了,目光從一個個將領的臉上掃過,最後落到了軍候始成的臉上:“始成,你到楚軍營中去一趟,向他們要求分屍,然後再提出贖買俘虜的要求,就說……就說本將願意用糧食來交換這些俘虜,有一個算一個。”
“將軍,用軍糧交換俘虜,如果傳到咸陽,會有人說將軍資敵的。”始成大驚,連忙提醒道。
“難道讓我們的兄弟就這麼白白的死了?”姚卬一聽變火了,不顧始成是章邯的親信,破口大罵。章邯有些不快的瞪了姚卬一眼,繼續對始成說:“這個你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你只要去辦就行了。”
始成見章邯意決,也只得點頭應了。
“將軍,我們也要防止共尉藉着談判之名施緩兵之計。”司馬欣提醒道。
“這個無妨。”章邯冷笑一聲,“我倒希望他這麼做,正好給我幾天時間。”他對衆人招了招手,把他們聚焦到地圖面前,指着楚軍的陣地說:“楚軍只有三萬人,他們之所以能擋在我軍的前方,不過是這裡的地利太好了。前有拒馬陣,兩側則是鉅鹿水和衡漳水,我軍如果不想擊強攻拒馬陣,就只有繞到其後,或者強行渡過鉅鹿水和衡漳水。他以爲這樣就萬無一失,可是他漏算了一件事。”
“什麼事?”衆人異口同聲的說道。
“這兩條水的上游,都是在我們這邊。”章邯的大手在地圖上一撲,眼中精光四射:“眼下又是冬季,水本來就不多,如果我們將這裡一堵,鉅鹿水也好,衡漳水也好,我們都可以涉水而過,他們的兩翼就暴露在我軍面前了,嘿嘿,那裡可沒有拒馬陣。”
一聽章邯的這句話,大家都恍然大悟,不禁連聲叫好。
“你現在就去楚軍大營談判,如果他們要拖,你就跟他們拖,拖個三天四天的纔好。”章邯對始成說:“如果他們不想拖,你也可以在交換價格上跟他們扯扯皮。”
始成心領神會,連忙去了。
共尉見到始成,聽他轉述完了章邯要求分屍以及想用糧食換俘虜的提議後,立刻覺察到了其中的陰謀。分屍的做法無可厚非,巴掌大的地方死了那麼多人,不用多長時間,屍體腐敗就會引發疫病,這是作戰雙方都不願意看到的,所以雖然仗還沒打完,章邯要求分屍有點早,但是也可以理解,然而要用糧食來換俘虜,卻讓他嗅出了陰謀的味道。
“我軍正好缺糧食,又嫌這些俘虜礙事,把他們換成糧食,也未嘗不是好事。”共尉將他的想法告訴諸將,“可是我總覺得,章邯的目的不是來換俘虜,而是有別的想法。”
“俘虜不能換。”周叔搖了搖頭,不同意共尉的建議:“我軍本來兵力就不夠,再把這一萬多人放回去,那豈不是跟自己過不去?”
灌嬰摳着牙,笑了一聲:“我覺得能換,一個人就算換一石糧食,我們也能換一萬石,夠我們這些人多吃五六天的,這可比老遠的運過來方便多了。”
“那這些人放回去再來打我們怎麼辦?”周叔反駁道。
“那還不好辦?每人砍斷一條腿再放回去,看他們還能不能上陣。”灌嬰滿不在乎,早有打算:“給他們送回一萬傷兵去,給他們再添點麻煩,一舉兩得啊。”說完,十分得意的看着衆人。
共尉愣了愣,不禁撲哧一聲笑了,灌嬰這個辦法確實不錯,雖然有些殘忍,可是總比殺了這一萬多人好,一想到章邯看到一萬多斷腿的俘虜回營,共尉實在很好奇他會是什麼樣子。
“你真夠損的。”酈商、周賁、雍齒等人都指着灌嬰笑了起來。
“好說好說。”灌嬰很謙虛的拱拱手,同時得意的瞟了周叔一眼。
“我還是覺得不妥。”周叔堅定的搖了搖頭:“我軍把俘虜捆在拒馬上充當肉盾,在極大程度上損失了秦軍的士氣,他們在怒火攻心,猛攻不克之後,勢必會陷於動搖的局面。我猜想章邯一定是不願意看到這個局面纔來提議贖買俘虜,他手頭有十幾萬人,根本不在乎這一萬人能不能上陣,但是如果我們真的把這一萬人的腿全打斷了再送回去,只怕秦軍的怒火還是會集中到我們頭上,到時候攻擊會更加兇猛。與其如此,我們不如把這些俘虜留下來,繼續充當肉盾。”
“可是這樣做,秦軍同樣會把怒火發到我們頭上。”酈食其淡淡的笑了,“章邯這一招用得很及時,我們不管同意不同意,他都成功了,我們希望用俘虜的傷亡來動搖他軍心的想法都會落空。”
共尉恍然驚醒,心中大慚,自己只顧着糧食的好處了,居然沒有想到這些關節。章邯這根本就是連消帶打,防守後擊啊。交換,自己是給兵力本來就多的章邯再送去一萬人,不換,秦軍就會認爲這根本就是楚軍在屠殺俘虜,再打起來肯定要拼命。他能想象得出來,章邯此刻只怕已經把風聲放出去了,所有的秦軍大概已經在翹首以盼俘虜們的歸來,一旦發現俘虜沒回去,或者是被打斷了腿放回去的,他們不發瘋纔怪。
面對十幾萬發瘋的秦軍那可不是好玩的。
高明啊,簡簡單單的一招,不僅化解了他的心理攻勢,反過來還把難題推到了他的面前。共尉暗自點頭,這個章邯不可小視。他想了想笑了:“章邯的算盤雖然打得如意,可是我們也不是傻瓜,不能被他牽着鼻子走,田倫,酈疥,你們去跟這個始成好好談談,看看他們究竟能開什麼樣的價?”
酈疥、田倫一聽,相視而笑:“喏。”
“這樣也好,拖上幾天再說。”酈食其也點點頭:“我們的任務就是擋住章邯,並不是要擊殺章邯,如果能不打仗又爭取到時間,那是再好不過了。對了,君侯,你剛纔說的那個算盤是什麼東西?是一種算具嗎?”
共尉一愣,隨即樂了。秦朝還沒有算盤,只有算籌,算盤的原型倒是出現了,但不是用杆子穿起來的,而是放在一個個槽裡的珠子,位數也不多,最常見的是九位,只能表示記數,還沒有計算的功勞,名字也不叫算盤,而是叫遊珠。
“先生說得對,這是一種算具。”共尉隨即想到了,這個東西雖然簡單,但是作用卻很大,對於這個時代來說簡直就是個超一流的計算器,有了這個,以後再算帳就不用手裡握着一大把算籌了,實在有必要做一個。
田倫、酈疥奉命與始成討價還價,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雙方談得熱火朝天,但是都不是傻子,沒用多久就看出來對方是拖延時間了,又各自正中下懷,心照不宣的繼續自欺欺人。
共尉樂得拖時間,章邯不來攻擊,他在帳裡也沒閒着,招集衆將進行頭腦風暴會議,他們這幾些人分成兩幫,輪流擔任秦軍和楚軍,看看秦軍可能會採用哪用辦法來攻破這個陣勢。爲了逼真,共尉還特地讓輜重營做了一副模型以供演練。本來他做了一副象棋,棋子上都是寫的字,後來呂嬃和薄姬都說這個棋子不好看,改成模型了,各種棋子都做成俑,紅方是楚,黑方是秦,倒正好應了秦人和楚人分別尚水和尚火的習俗,楚河漢界還沒有出現,被改成了長江——長江本就是秦楚之間的天塹,要不是共尉極力反對,興致勃勃的呂嬃差點把棋盤都做成關中的地形圖。
現在這副立體棋子正好用來演示對戰,大家絞盡腦汁的在想秦軍可能會使用什麼辦法來攻擊,誰都知道秦軍在拖時間,暗中肯定在準備什麼,能否提前知道對方的計劃就成了至關重要的事情。斥候營的李四這幾天累得都快吐血了,斥候們不惜一切代價的打探秦軍的動靜,可是章邯也不是傻子,他也派出了大批的斥候來截殺楚軍的斥候。秦軍的斥候營人數足足是楚軍斥候營的五倍,縱使李四的手下精銳,傷亡還是在急劇增加,不斷有斥候失蹤的報告送到共尉的面前。
共尉心情很沉重,秦軍這麼瘋狂的截殺斥候,肯定是重大行動,自己的處境很危險。他一面冥思苦想,一面派人送信給項羽,請他儘快發動攻勢,他這邊壓力很大,支持不了太長時間。
項羽的壓力也很大。他渡過衡漳水之後,一直在等待陳餘的好消息。陳餘在項羽渡過黃河之後,就主動請求去聯合燕齊的人馬,希望他們能配合項羽一起出兵,共同與秦軍作戰,如果燕齊同意,再加上他和張敖的人馬,總兵力就可以達到二十萬人,雖然還是不如秦軍多,但懸殊至少沒有那麼大。更讓他沮喪的是,燕將臧荼、齊將田都、田安聽了陳餘關於項羽與帝舜一樣有重瞳異相之後,雖然都心動了,可是一聽說要共同面對三十萬秦軍,他們還是猶豫了,他們對目前的戰局還是很悲觀,共尉以三萬人對付章邯的二十萬援軍,縱有小勝,也難以動搖秦軍根本,而項羽與王離作戰,勝利的希望更加渺茫,不管怎麼說,共尉還是守方,至少有陣地可以堅守,而項羽卻是要去攻,只能硬碰硬的作戰,在他們看來這無異於尋死,跟着有天子相的項羽立功封侯當然是好事,可是如果是送死,那就兩說了。因此臧荼和田都、田安不約而同的做出了相同的反應,臧荼派都尉欒布,田安派田壯來到項羽的大營,向項羽許諾說,只要楚軍開始攻擊,一旦機會合適,他們就會立即出手與秦軍決一死戰,言下之意很明白,你先打,有勝利的希望我們就幫你,如果一點兒希望沒有,那你自認倒黴,別怪我們袖手旁觀。
對於燕齊的反應,項羽十分失望,氣得暴跳如雷,卻又無計可施,眼下他根本沒有底氣和臧荼、田安他們翻臉,只能好言相勸。就在這裡,共尉的消息送到,項羽一個人坐在大帳裡沉思了很久,派人將虞姬送到共尉的大營,同時帶來一句話:我明天就渡過鉅鹿水與王離開戰,兩天之內如果不能擊敗王離,兄弟你就別守了,帶着人趕緊跑吧,好歹留點實力,不要被人一口吃掉,便宜了某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