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義先是一驚,隨即狂喜。他跟了熊心這麼久,能被熊心派到項梁身邊去做眼線,他已經覺得自己的仕途已經到頂了,沒想到突然天下掉下一個偌大的官職,一下子砸得他有些頭暈眼花。他翻身拜伏在地,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大王厚恩,臣無以回報,原爲大王效犬馬之勞。”
熊心很滿意,宋義有能力是個好事,可是有忠心比有能力更重要。他向前傾了傾身子,雙手扶起宋義:“宋卿,寡人既然能將如此重任交給你,當然是看重你的。起來,對寡人說說,你打算怎麼處理眼前的困境。”
“喏。”宋義擡起袖子拭了拭眼角,吞聲說:“大王,臣以爲,眼下的敵人不在強秦,而我蕭牆之內。如果處理好了內務,破滅強秦並不是難事。”
熊心眼神一亮,暗自點了點頭,他極想聽聽宋義的想法,但是他並不急於求成,而是讓人拿來了酒食,讓宋義先吃飽喝足再說。宋義風塵僕僕的剛從齊國趕回來就被叫進宮來回話,還沒有吃飯,正是飢腸漉漉,突然聽到這個天大的喜訊,心情十分激動,一時倒忘了餓,見大王賜食,他更是激動不已,謝了又謝,這才狼吞虎嚥起來。趁着吃飯的機會,他好好的組織了一下語言,打好了回話的腹稿。等他放下筷子,擦去鬍鬚上的酒漬的時候,他已經恢復了往常的儒雅。
“大王,敢問大王,現在對楚國爲禍最烈的是誰?”宋義目光灼灼的看着熊心,一本正經的說。
熊心的眼皮顫了顫,沒有回答,只是冷靜的看着宋義,過了片刻才淡淡的說:“難道不是秦軍?”
“當然不是。”熊心話音未落,宋義就急不可耐的接了上來:“秦軍雖然看起來強大,但是他已經虛弱到了極點。大王聽臣一言,便可知曉。”
熊心露出了笑容,他連連點頭:“宋卿快說。”
宋義掰起指頭,一一說來:“秦人統一天下,到現在不過十三年。秦人憑着武力統一天下,連年征戰,戰死沙場者數不勝數,關中早已是強弩之末,本當休養生息,寬待天下臣民,藉以消除六國滅亡之後的怨氣。然贏政窮兵黷武,賦斂無節。任囂五十萬大軍南征,蒙恬三十萬士卒北築長城,千里運糧,民夫枕籍於道,生死相望。天下苦秦久矣,所以陳勝才能以九百戍卒,登高一呼而天下應。秦已失天下民心,可見一斑,此其一也。”
熊心不動聲色的看着宋義,看着他摁下第二個手指頭。
“章邯出關以來,看似連戰連勝,威風不可一世。其實,他數次大戰,損失衆多,東阿一戰,更是損失驚人。以往他一旦損失稍大,關中輒以卒補之。而這一次,他龜縮在濮陽月餘,還是調動河北的長城軍團來解圍,可見關中已經沒有兵力。章邯手中的人馬,就是關中的最後力量,只要打敗了章邯和王離,秦有縱有郩函之險,也無兵可守,門戶洞開,任我出入。”
熊心的眉梢一跳,眼神漸漸的亮了起來。他這些天雖然在別人面前慷慨激昂,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想來想去,也對能否打敗秦軍心存疑慮,秦軍太強大了,自己收攏了所有能收攏到的人馬,也不足秦軍的五分之一,能打敗秦軍嗎?現在聽宋義一分析,他這才知道,秦人看似強大,其實也到了最虛弱的時候。宋義跟着項梁在軍中數月,他對秦人的分析應該還是有根據的。如果真是這樣,只要在山東擊敗了秦軍,那麼秦人倚爲天險的函谷關就會形同虛設,山東六國多次兵敗於函谷關前的歷史就不會重演。
但是,秦軍畢竟有近五十萬之衆,以楚目前的實力,根本就是以卵擊石啊。熊心的眉頭剛剛展開一點,又皺了起來:“宋卿,我們能擊敗章邯嗎?”
“當然能。”宋義信心十足的說道:“臣有三可勝三必敗之計獻於大王,唯請大王裁斷。”
“三可勝,三必敗?”熊心這次是真的來了興趣,他越發的覺得眼前這個宋義是個人才,自己以前怎麼就沒發現呢。“何謂三可勝,三必敗。”
宋義清了清嗓子,朗聲說道:“二世年輕無知,又不是嫡長子,天下人都說是他與趙高合謀,害死了嬴政與扶蘇,篡奪了天下,得位不正。而大王是懷王嫡孫,立爲楚王是衆望所歸,大王又在民間多年,知世事艱難,多謀善斷。兩相比較,此爲我之可勝,秦之必敗者一也。”
“趙高,一閹人耳,禍國有術,治民無方,不過仗着二世的信任,這才獨攬大權,其他大臣必然心懷不滿,他也必然會對大臣大加提防。如今關中之兵統於章邯之手,章邯一怒而關中震動,趙高焉能不防?文武不協,國之大忌,前車之鑑多矣,章邯如坐危卵之上可得而知之矣。而大王知人善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君臣一心,如臂使指。此爲我之可勝秦之必敗者二也。”
熊心點了點頭,捻着鬍鬚沉思不語。宋義這句話可以從正反兩面來聽,既說出了秦的隱患,又隱晦的提出了對他的要求,他豈能不知。可疑的人是誰,項羽、共尉,不可疑的人是誰,當然是他宋義了。不過他說的這個問題,倒也是個因素,秦人內部不合,看來也是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只是,秦軍現有五十萬之衆,而我軍只有四五萬人,如何能是秦軍的對手?”熊心遲疑的提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歸根到底還是實力的問題,有了打敗秦軍的實力,說什麼都是對的,沒有這個實力,說一千道一萬,還是空話。
宋義得意的笑了,豎起第三根手指頭:“大王,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三條啊。”
“你快說。”熊心催促道。
“大王,秦軍雖然有五十萬,可是歸屬兩個人指揮。章邯雖然也是將門出身,可是他的父輩名聲不顯,他兄弟二人都是從小吏一步步的提拔起來的。王離卻是出生於秦人王氏一門,祖孫父子三人封侯,可謂是家門顯赫。不論從功績還是家世來說,王離都高出章邯不止一籌,可是趙高擔心王家再立大功,卻讓王離給章邯做副將,王離焉能從命?臣在路上就聽說了,項梁兵敗,雖然一敗塗地,可是秦軍斬首卻並不多,大部分人潰散了,就是因爲王離擅離職守,只顧追殺項梁立功,卻放跑了敗兵。他們之間的分歧可謂明矣。如今他們兵分兩路,各不統屬,更是給我們創造了分而擊之的大好機會。我軍雖然只有五萬多人,可是項羽手中還有兩萬多人,劉季還在陳留,共尉在南陽,他們手中都有數量不等的人馬。總數加起來,有十萬之衆。何況除了我楚國之外,還有齊、趙、韓、魏、燕,總兵力不在秦人之下,又有何懼哉?此爲我之可勝秦之必敗者三也。”
宋義手一攤,一副很輕鬆的模樣,彷彿勝利就在他的手指尖。
熊心卻搖了搖頭:“宋卿,前面兩點都說得很對,第三點嘛,我看卻勉強得很。山東六國合縱多次,哪次不是不歡而散?章邯和王離是不合,可是他們只分成兩股,而山東六國卻是各有各的心思。韓、魏、燕都是小國,實力微小,齊楚趙倒是大國,可是眼下三國都各有各的問題。邯鄲已經被秦軍圍困了快半年了,齊國自從齊王儋新喪,國內爭鬥不休,他們忙得連田儋的仇都來不及報了,哪裡還會有空合力擊秦。至於我楚國嘛,嘿嘿,想必宋卿也明白得很。”
宋義緩緩的搖搖頭:“大王,恕臣冒昧,大王是一葉蔽目,不見高山了。別人看來山東六國一團散沙,在臣看來,卻是我楚國獨霸天下的大好機會。”
“爲何如此說?”熊心見宋義說得把握十足,也有些好奇起來。
“大王,山東六國一直合縱不成,爭鬥不休,就是因爲齊楚趙三國此消彼長,互相提防。如今齊趙不安,正是我大楚的好機會。趙國被秦軍圍困,已經是苟延殘喘,如果這個時候我們能聯合齊國救趙,打敗秦軍,那我楚國的威望豈不是如日中天?將來打敗了秦軍,進入函谷關,還有誰能和我楚國搞抗衡?這正是大王一統天下的好機會啊。”
熊心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連連搖頭,心裡有些失望,還略微有些後悔,這個宋義太書生氣了,楚國的內亂比誰都嚴重,還聯齊救趙?把自己先保住就不錯了。眼下他雖然掌握住了彭城的局勢,可是這個穩定下面卻是暗流涌動,項羽固然是虎視眈眈,共尉在南陽又怎麼會安穩?他們隨時都有可能發難,自己一個不小心就會前功盡棄,這個時候去救趙?這個宋義真是高興昏了頭,說的全是胡話。
宋義將熊心的神情全看在眼裡,他不慌不忙,攏着手,安靜而又不失恭敬的看着熊心,直到熊心重新將目光注視到他的身上,他才拱了拱手:“大王,你現在擔心的是兩個人吧?”
熊心輕輕的點了點頭,擡起眼皮看着宋義,等着他的下文。
“其實,大王還漏算了一個人。”宋義淡淡的說。
熊心的眉頭聳了聳,想了片刻,還是有些不太明白:“誰?”
“劉季。”宋義的嘴角翹起,笑得很輕鬆:“大王忘了嗎,項羽和共尉是異姓兄弟,可是劉季和共尉是連襟,他們三個人,雖然不同姓,卻都是兄弟相稱呢。”
“劉季?”熊心眨了眨眼睛:“他能有什麼用?難道他也和項羽、共尉一樣心懷不軌?”
“不,他和項羽、共尉不一樣。”宋義連連搖頭:“正相反,他對項羽、共尉一直心懷不滿。他一直想獨立發展,可是一直被共尉和項羽壓制着,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如今共尉去了南陽,項羽在蕭西,而他卻留在陳留,寧願面對強大的秦軍,也不和他們一起撤退,他的心思也就很明顯了。”
“分而化之?”熊心有些明白了,但是還是愁眉不展,劉季的實力太弱了,根本不是共尉和項羽任何一人的對手,他能起到這個牽制的作用嗎?
“大王英明,正是分而化之。”宋義壓低了聲音應道:“不過,不光是分出劉季,還要分開共尉和項羽,更要分開項羽、共尉和他們的手下諸將。”
熊心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話說到現在,纔算是到了真正的要害,搞定了共尉和項羽,他才能真正掌握住楚國的大權,然後纔有可能實現宋義策劃的聯齊救趙,與秦軍決戰,搞不定共尉和項羽,一切都是空談。
“大王,項羽也好,共尉也好,他們奮戰廝殺,圖的是什麼?還不是榮華富貴嗎!誰能給他們榮華富貴,誰就能收住他們的心,誰能給他們榮華富貴?當然是大王了。大王只要略動手腳,哪怕他們是親兄弟,也會反目成仇,更何況他們只是異姓兄弟呢。”宋義向前傾了傾身子,輕聲說道:“大王,只需如此,我保證他們都不得不聽命於大王……”
熊心聽完了宋義的話,一直皺着的眉頭疏朗開來,他滿面笑容的看着宋義連連點頭:“宋卿,你真是我的肱股啊。”
……
劉季提着血淋淋的三尺長劍,站在陳留的城牆上直喘粗氣。看着漸漸西沉的落日,他暗自祈禱,快點下去吧,快點下去吧,要不然老子真的頂不住了。
他確實有些頂不住了,三十萬秦軍在章邯的指揮下,沒有去攻魏國的大梁,卻將陳留城團團圍住,連日猛攻,今天一天就進攻了足足八趟。要不是他準備充分,又懸了重賞,將士們奮力苦戰,只怕城早就破了。縱使如此,陳留也岌岌可危,他這個主將已經帶着親衛營上陣三次了。斬殺了十幾個爬上城頭的秦軍之後,他身上也掛了彩,左臂上被戟勾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深可見骨,痛徹心肺。
“將軍,秦軍開始撤退了,今天應該不會再攻了。”曹參喘着氣,拎着半截斷劍從西面走了過來。他渾身是血,臉上也全是血污,也不知道是秦軍的還是他自己的。劉季看了一眼他的身後,他的親衛中熟悉的面孔不多了,而且個個帶傷,看來西門的戰鬥也十分殘酷。
“老曹,傷得怎麼樣?”劉季關心的問道。曹參是他手下的第一號戰將,如果他頂不住,那可就麻煩了。曹參無所謂的搖了搖頭:“多謝將軍關心,都是小傷,不礙事。將軍,倒是你自己的傷,可要快點醫治,要不然會化膿的。”
劉季呲了呲牙,扔了劍,一屁股坐在血水橫流的城垛上,破口大罵:“狗日的醫匠都死哪去了,老子傷成這樣,他也不知道來包紮一下。他孃的,等老子找到他,一定剁了他狗日的。”
話音未落,旁邊撲通一聲響,大家循聲看去,只見一個醫匠狼狽不堪的趴在血水中,手裡的藥箱扔出老遠,看向劉季的眼神裡充滿了緊張。他剛剛聽說劉季將軍受了重傷,緊趕慢趕的過來替他包紮,哪知道聽到的第一句卻是劉季要剁了他,嚇得他腳一軟,和地上的屍體來了個親密接觸,本來就是血跡斑斑的身上更是一片紅,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劉季瞪着他看了半天,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日你孃的,就你這膽子,也出來打仗?快點給老子包紮,包紮完了,還是縮回你孃的懷裡喝奶去吧。”
曹參、樊噲等人聽了,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旁邊的士卒看着醫匠的狼狽樣,也跟着笑了起來。這一笑,剛纔悽慘的氣氛倒是消散了不少,沉甸甸的壓在心頭的死亡氣息也在那一刻暫時離開了。
劉季很滿意,他故意這麼罵醫匠,就是覺得大家太壓抑了,罵兩句粗話,讓大家放鬆放鬆。他讓醫匠包紮完了,故意活動了一下手臂,滿意的點點頭,用腳踢了一下滿頭是汗的醫匠:“看不出來你膽子不大,手藝卻不錯,包紮得很好。”說着,從懷裡掏出一把錢扔到他身上:“賞你的,滾吧。”
醫匠驚魂未定,膽戰心驚的看着劉季,卻不敢彎腰去撿。劉季朗聲大笑,帶着曹參等人匆匆下城去了。直到看不見劉季,醫匠才鬆了一口氣,連忙趴在屍體堆裡去找那些錢。
“老蕭,共尉那邊有迴音沒?”劉季一進大門,就衝着正埋頭在簡策堆裡忙活的蕭何叫道。蕭何連忙放下手裡的筆,鬆開墨跡斑斑的袖子,站起身來施禮:“將軍打退了秦軍了?”
“打退了。”劉季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蕭何讓出來的位置上,將已經看不出本色的戰靴擱到蕭何堆放竹簡的案几上:“章邯瘋了,一天攻擊了八次,老子受了重傷,明天還要這麼搞,恐怕我就頂不住了。咦,老蕭,那幾個娘們呢?老子回來了,她們怎麼也不出來給老子捶捶腿?不會是被你收到房裡去了吧?”
蕭何哭笑不得,連忙示意蕭祿去找給劉季捶腿的人來。劉季這個人好酒好色,越是緊張的時候,越是離不開女人,本來有呂雉在身邊,他多少還要顧忌一點,現在呂雉在盱眙當人質,他更是放開了玩,上次三千多女人被共尉買走了兩千五,還剩下五百多被他當成了營妓,其中最漂亮的當然要來侍候他。他覺得最舒服的事就是一邊讓女人給他洗腳,一邊聽下屬回話。
時間不長,兩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拎着裙襬急匆匆的走了進來,一看劉季橫眉怒目的樣子,不敢多說,一邊一個跪在他的身邊,脫下了他的戰靴,左邊一個女子脫靴子時,發現了一截小指,頓時嚇得驚叫起來,尖利的叫聲嚇得劉季一哆嗦,來不及收回腳,差點仰翻在地。他惱羞成怒,爬起身來擡手一個大耳光子:“叫什麼叫,沒看過死人啊?來人,把這女人拉到城頭去,讓她看個夠,什麼時候不叫了,什麼時候再拖回來。”
兩個親衛趕了過來,橫七豎八的把那個可憐的女子拖走了。蕭祿隨時又找了一個過來,侍候着劉季脫了靴子,泡起了腳。劉季這才放鬆了表情,呲牙咧嘴的對肅立在一旁的蕭何說:“快說說,共尉那邊可有消息。”
“將軍,共君侯的消息還沒有來,不過,夫人的消息倒是到了。”蕭何輕聲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