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榮圖,那是什麼玩意?仇英與文嘉面面相覷,皆是滿面疑惑。
柳若眉便又遞過來一本冊子。文嘉接了過來,只翻了一頁,一張俊臉便就紅透了。仇英瞧着奇怪,也要接過來看看,冊子卻被文嘉扣起來緊緊握着,不願給他。向柳若眉道:“仇英不畫這些玩意兒!”
柳若眉也不惱,端起杯盞繼續品茗。這杯中泡着的正是今年才採上來的雨前毛尖,濃郁甘醇、滿口遺香,果然只有在這種真正的書香門第,才能品到這樣芳醇的好茶,不似在自己家中,再好的東西都夾雜着些銅臭市儈味。
仇英瞧着她安然自得,好奇心大作,硬是將文嘉手中的冊子搶了過來,翻開一瞧,面上也泛起燒來。這冊子,正是用來壓箱底的春宮圖冊,他還是很小的時候,調皮翻進孃親的陪嫁箱籠裡躲貓貓,看到過這種男女赤條條相纏綿的畫冊。那時年幼不經事,還當是找到了奇特的寶貝,歡天喜地的拿去與爹孃邀功,結果自然是捱了一頓胖揍。那是記憶中唯一一次捱揍,爹孃也沒有給他講道理說故事,反而是遮遮掩掩,說是長大了便知道了。
如今仇英鎮日的泡在那些風流才子之間,雖沒有親歷,但多少也明白了一些男女情/事,自己甚至也畫過一些暗春宮。不過這個柳若眉,可真真是當定了他的啓蒙老師,先是在野外叢林真人苟合,現下又爲他送來赤/裸裸的明春宮,倒是個令人費解的女人。
“這個和十榮圖有關係麼?”仇英一邊問着,眼睛卻捨不得離開這本冊子,從頭到尾細細翻看,不理會文嘉偷偷揪他袖子。
柳若眉瞧他眼珠子都要掉進冊子裡去,吃吃一笑,道:“十榮圖,便是十套不同的招式動作。”
仇英翻頁的手頓了頓,狐疑望向柳若眉:“你不是要請我去畫像?”
“是畫像啊,只不過畫時我不穿衣服,還有個野男人在側罷了。”柳若眉輕描淡寫的模樣,似是講着無關痛癢的事,仇英不傻,自是知道這其中的利害。要知道眼前這個女人,可是知府大人的正妻,全蘇州城最該端莊富麗、恪守婦道的女人。可是她,她跟人偷情也便罷了,還要將此事畫出來!仇英無法理解,也不願合作。
“文嘉方纔說過,我也是這個想法,我拒絕作這種畫。”仇英做出送客的模樣,撩起袍子便要往內室走去。
“聽說你在找一個鼻菸壺的主人?”柳若眉不急不緩,在他前腳邁進門檻之前,撂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文嘉聽着莫名其妙,仇英卻募的止了步子,“你知道?”
“很不巧,我知道。”柳若眉閉了閉眼,又道:“你全然可以把今日之事,合併先前上巳節的事,一併報告給知府大人,看他心情好壞、良心多寡,再去費多少周折幫你調查,最後給你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不過我這裡,卻只要在你作完十榮圖之後,便直接把答案給你,因爲我曾親眼看見過那隻鼻菸壺。甚至知道,它是在三年前丟失的。”
仇英心如擂鼓,一步踩着一步,走到柳若眉身前,鄭重道:“你讓我畫什麼,我便畫什麼。你讓我畫多少,我便畫多少。”
文嘉訝然,柳若眉微微一笑,而仇英的臉上,卻是百感交集。
“我不爲難你,畫好這套十榮圖便可。第一幅畫作,便以上巳節那日的情景作圖吧。仇公子,你還記得當日的情形麼?”柳若眉站起身來,講一句便進一步,她進一步,仇英便退一步,兩人身高相仿,卻叫柳若眉佔了絕對的氣勢,仇英想躲開她兇悍而又閃着勢在必得之光的眼睛,只能轉身背對着她,道:“我還記得。”
“很好,爲那天的事,取一個好聽一些的名字。”柳若眉微微屈膝作禮,又向文嘉一笑,道:“那本夫人就先告辭了。三天後,請將第一幅畫作送到湯府來。要記着,只有我滿意了,纔會有後面九副的機會,也纔會告訴你答案喔……”
還要送去湯府?!仇英望着柳若眉婀娜而去的身姿,喃喃道:“這女人,到底有多大的膽子。”
“那你呢,應了這種事,又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文嘉“啪”的一手拍在桌上,杯盞狂跳,茶水溢撒桌面,聚成團團水珠,倒映出他凝結鐵青的臉。仇英驚了一跳,從未見過好友發這麼大脾氣的樣子,不過心中也知道他在氣什麼,只得默默拿起抹布,將桌上的凌亂收拾乾淨。
“你有事瞞我。”文嘉搶了他的抹布,扔到地上,仍是一副氣怒的模樣。
仇英將之拾起,頂着他憤怒又失落的眼光,在桌面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抹着,半晌才道:“初時瞞着你們,是因爲不知對方是誰,怕你們受到牽連。後來卻是不知從何說起了。”
文嘉只是看着他,對這個朝夕相處的好友,竟然擁有這麼多秘密而五味雜陳。
“我爹孃,是師傅、伯虎師兄還有六指大叔的好友,這個你是知道的。但他們若是活在世上,今天也不過不惑之年而已,正當壯年的時候便過世了,因爲他們是枉死的!”
仇英垂首站在桌邊,默默的摳着桌面,指甲摳到發白。文嘉忽而想起父親曾說過,仇英的父親仇元慧是犯了過錯被貶謫的宮廷畫師,受命終身不得作畫,只能以做漆工爲生。蘇州三寶文唐祝年輕時也曾恃才傲物,私下找到流落蘇州的仇元慧比試畫藝,結果對方以刀作筆、以木爲紙,畫出一幅至今仍讓他們歎服的《伏虎圖》,矛頭直指朝中作亂的“八虎”,其年紀輕輕卻擁有過人的膽識和氣量,讓四人引爲知己。
那會兒仇元慧雖沒什麼雅號文名,卻與蘇州三寶交好,在蘇州城內也算是悠然自得、舒暢快意。只不過後來好像是因爲名妓秋香的緣故,他與另三人有了些隔閡。仇元慧娶了衆人的夢中情人秋香,說是此生足矣,不願留在蘇州這個是非之地,隱居祖籍太倉州去了。三寶與他偶有書信往來,卻終究未再相見,待仇英拜文徵明爲師的時候,三寶得知仇元慧夫婦過世,還頗爲唏噓感慨了一陣,因怕惹得孩子們傷心,對其死因也未多加細問,只當做是病故了。
原來其中竟另有內情。
仇英道:“我爹孃過世之前,囑咐我們不要報仇,說是對方財大勢大,拼不過的。讓我們到蘇州來,想學畫也好,想成家也好,就是別回太倉了,就這麼好好生活下去。”
文嘉點點頭,三年前見着仇英的時候,他才十五歲,不知是營養不良還是其他原因,個子比同齡的小子們矮了大半截,胳膊腿也是細瘦細瘦的,就是個半大的小孩,那般的孩子談什麼報仇?不過那時的仇英,個性鬼靈精怪,鎮日裡嘻嘻哈哈,萬萬沒想到竟然藏着一個這麼深沉的秘密。也無怪他倆相處這麼久,偶爾也有種這孩子雖然調皮搗蛋,但在正事兒、大事兒上竟不會出錯的安心感。
不過,似是有什麼不對。“你們?你家還有別的孩子?”
仇英輕輕點一點頭,道:“我還有個妹妹,名字叫做仇珠。”
“她人在哪兒,你怎麼不跟她在一起?”文嘉今日真是太驚訝了,這個臭小子,原來竟是一個悶葫蘆,竟瞞了他這麼多秘密!
“她……你也知道的,就是羣香閣的織香。”仇英知道好友的心情,若是他哪天知道文嘉竟瞞了他這麼多事,肯定也是傷心的。不過這種事瞞久了,沒個由頭還真是難以交代,也不知從何交代。今天是否應該感激那位驚世駭俗的知府夫人,讓他終於尋了個好機會,將這些事向好友和盤托出。
文嘉此刻不驚訝了,反而是笑了。他搖了搖頭,嘆道:“難怪你與她也沒見過幾次面,就那般交好。不過,你怎地放心她去那種花街柳巷,雖說是賣藝不賣身,可是青樓之中魚龍混雜,她一個好人家的女孩……”
“我也曾勸她。她說她與孃親長得像,查起事情來方便,再者我娘也曾是羣香閣裡的姑娘,也遇到了我爹那般的知心人,她便是打定了主意,不聽我的勸了。”仇英回想起妹妹的堅定,也有些無奈。或許兩人都是秋香的女兒,從小對母親的身世很清楚,對羣香閣的印象也沒那麼糟糕,是以雖有猶疑,但織香在羣香閣這麼久,也沒吃什麼虧,也便慢慢的放心了。
文嘉聞言也不多說什麼了,關於那個織香姑娘的手腕,他也有所耳聞,知道她想自保是全然沒有問題的。何況還聽說,唐伯虎與祝枝山常常去探望她,這兩人雖無實權,但在蘇州城還是有一定影響力,織香承蒙他二人關照,該也是安全的。
他關心的,還是仇英的前程。“那剛剛那個女人說的鼻菸壺,是什麼東西?”
仇英被觸動往事,心情波動很大,卻越是這種時候,越是安靜的厲害。久久才道:“那是在我爹孃遇害的現場,唯一一份留下來的證物。”
那天,仇英與仇珠隨着鄰人出外趕集,開開心心回來,卻看到父母躺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父親仇元慧硬是吊着一口氣等他們回來,嚴令兩個女兒不許報官,不許報仇,回到蘇州好好生活,話未講完人已嚥氣。仇英仇珠一個十四一個十二,都還是沒有主意的小孩,卻驟失雙親,不得不一夜長大。在爲父母整理遺物的時候,發現屋中角落多了個繪有精緻春宮圖的鼻菸壺,這東西在清貧的仇家是不可能出現的,兩人偷偷問了村裡最有學問的先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纔在安頓好父母的身後事之後,帶了到蘇州城裡,四下悄悄打聽,但這麼多年來,也只是知道了鼻菸壺的名字,它的來歷、主人等消息,卻仍是一概不知。
所以仇英纔在聽到柳若眉的一番話之後,立即便轉念答應了她的要求。畫幾幅春宮算什麼,他本也就想着,若是各種方式都無效,也可以畫一畫這鼻菸壺上的春宮圖,只是男女情/事罷了,是不是以知府夫人做主角,又有什麼區別。柳若眉都敢說,他仇英又爲何不敢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