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廳,張大栓領着兩兒子大馬金刀地往飯桌上一坐,笑道:“開飯!今兒咱張家大團圓,兒子兒媳孫子都全了。”忽地想起板栗和小蔥沒回來,“噯喲!我大孫子和孫女還沒放學。不礙事,等晚上咱再團圓一回。”
說着見一幫兒媳婦正你推我讓的,便奇怪地問道:“咋還不坐哩?菊花,讓你弟妹們都坐下。”
張楊和張槐將老兩口夾在中間,菊花當然是坐在槐子身邊,因此將曹氏往張楊身邊讓,小妾們自然是挨着曹氏坐了。
不是她沒考慮到規矩禮節,只是張家從來都是公婆兒子媳婦孫子一個桌上吃飯的,今天又是小兒子剛回來,大團圓的日子,想着老人家喜歡熱鬧,因此她就沒擺兩桌,讓劉嬸搬出一塊大圓桌面,放在日常吃飯的方桌上,這樣全家人團團聚集在一塊,也喜慶。
可是曹氏溫婉地對菊花笑道,她先伺候公爹和婆婆用飯,待會再吃;吳姨娘等人也都含笑站在一旁,齊聲說伺候老太爺和老太太,並且用奇怪的目光瞧着菊花,有的好奇,有的鄙夷,似乎嘲笑她鄉下人不懂禮數。
菊花微微一笑,想來這些人從小就是受的這種教育:吃飯時,公婆坐着她們站着,公婆吃着她們看着。她可不打算跟着學。她對公婆孝順不孝順,張大栓跟何氏心裡清楚的很,犯不着爲了那些死規矩改變家裡的生活習慣,那往後的日子可就沒法過了。
反正這些人只住一個月就要走了,愛咋辦就咋辦吧!於是,她盈盈淺笑,款款落座,穩如泰山!
張槐則湊近她笑問道:“累壞了吧?誰想這小子突然就到家了,讓人措手不及。”說着還瞪了張楊一眼,怪他不先讓人送信回來。
衆小妾眼睛瞪老大,瞅着老大兩口子無語。
曹氏眼中閃過異色。面上卻未露出來,對外招了招手,就有丫鬟捧着水盆、手巾等物進來,她挽了挽袖子。親自上前幫老兩口洗手;吳姨娘則上前伺候張楊。
張楊看見哥嫂瞅自己,急忙對幾人道:“往後不用這麼麻煩了。咱家差不多的事,都是自己動手。剛纔過來的時候,在水池那裡,我跟爹孃大哥都洗過手了。你們也都坐下吃吧,一家子骨肉團聚,不要講那些虛禮。在人前也就罷了。今兒還是收起這套,免得爹跟娘見你們站着,他還吃不自在。”
說着,隨便洗了把手,揮手趕丫鬟們都出去,別在這礙事。
張大栓跟何氏正被進來的一羣人弄得頭暈,聽了他的話笑道:“就是這個話。離了我們,隨便你們咋講究。在家的時候。都得聽爹的。不,是聽你娘和菊花的。”
何氏也笑道:“我們往常都是一家子親親熱熱地吃飯,要跟你們這樣。娘還吃不下了。二媳婦,快去坐下。你們也都坐下。”她都不知如何稱呼兒子的這些小妾。
曹氏微笑道:“爹孃心疼兒媳婦,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妹妹們也都坐吧。”
好容易都坐下了,張槐就給爹孃和弟弟斟酒,曹氏這邊則是由菊花斟的,是果酒,跟雲影學着釀的。
還沒開吃,就見紅椒端個竹碗進來,來到張揚的身邊,從何氏和他中間擠進去。探出小腦袋對他道:“小叔,這個知了是我上午挖的。櫻桃姑姑用油炸過了,可香了。你肚子餓了,先嚐嘗這個。”
說完,滿臉渴望地瞧着小叔。
張楊十分高興,接過那竹碗。笑眯眯地搛起一個,嚼得脆響,連聲道:“好吃,香!咱侄女這麼能幹,能自己找一碗菜了。”
一瞬間,他眼前浮現柳樹底下那些小洞,稚齡的他跟小夥伴們一起,用樹枝挖開洞穴,掏出知了的情形,還有栽秧的時候,撿田螺、捉泥鰍,都是爲了湊一碗菜。
久違的童年,讓他眼中有了溼意。
張大栓見兒子吃得高興,也忍不住伸筷子搛了一個丟嘴裡嚼巴,一邊對紅椒誇道:“這知了味兒咋這麼香哩?肯定是紅椒知道小叔今兒家來,專門去挖的,是不?”
紅椒見小叔愛吃,興奮地小臉泛紅。這娃兒很實誠,老老實實地說道:“不是的。紅椒不曉得小叔要家來,爹說小叔還要過幾天才回來哩。我就是帶着弟弟玩,隨便就挖了一碗。”
張楊一邊誇她,一邊又連續吃了幾個,還讓曹氏等人嚐嚐。結果,都不敢吃。倒是何氏和張槐也都跟着吃起來,看得衆女心裡直抽。
張楊見小侄女十分可愛,活潑甜美,像極了紅辣椒,便抱她坐自己腿上,一塊吃飯。
菊花雖然不大講究規矩,但客人來了,小娃兒不準上桌,這一條還是死守着的,因此對閨女使了個眼色。
紅椒就仰臉對張楊道:“小叔,讓我下去吃吧。紅椒有專門的小桌子哩,弟弟也有。我要是坐你身上,害你不好吃飯哩。”
張楊呵呵地笑道:“真的?你還有自己的桌子?在哪哩?”
於是,紅椒就跳下地,往廳堂旁邊一指,果然有一排小桌椅。她先對外面張望了一番,說小喜姑姑就要端飯來了,然後規規矩矩地在其中一張小桌子後邊坐下。
見張楊還看着她,揮揮小胳膊對他道:“小叔先吃。我的飯馬上就送來了。”
張楊和曹氏等人都覺得有趣。
於是,大人們開始敬酒、吃菜,說些家常親熱話,一時間桌上熱鬧非常。
張大栓跟何氏高興地合不攏嘴,也顧不上自己吃,倒不停地幫兒子搛菜,有時也幫兒媳婦們搛。可是,每當何氏幫曹氏搛一回菜,曹氏都要站起身謝一回,她便不再多事了——這麼的反而害得她吃不成飯。
紅椒等了半天,也不見小喜過來,後來葡萄牽着山芋過來了,將兩個小娃兒的小碗擺好,一盤菜一碗湯飯。盤子分成五格,裝了五樣菜。有葷有素,不過都是切得細細的,不用筷子,用勺子就能舀起來。
於是。紅椒和山芋就並排坐着吃飯。
何氏見了忙問曹氏:“南瓜哩?叫來跟姐姐和哥哥一塊吃。小娃兒們,吃飯要搶着吃才香。”
曹氏見婆婆吩咐,忙對外招手,喚了一個穿青緞褙子的丫鬟進來,對她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丫鬟點頭出去了。
過了一會,奶孃抱着南瓜進來。紅椒忙拍拍旁邊的小桌子,對她道:“讓南瓜弟弟在這坐,跟我們一塊吃。”
那婆子將南瓜放在凳子上坐下,對紅椒賠笑道:“二小姐,我們小爺還小,不會自己吃飯。奴婢喂他吃。”
紅椒不樂意地說道:“南瓜弟弟跟山芋弟弟一樣大,山芋弟弟不是自己吃麼?自己的事得自己學着做,吃飯都要人喂。那哪成哩?你還能喂他一輩子?就讓他自己吃,過幾天就會了。”
菊花聽了差點咬了自己舌頭,這話是自己跟閨女說的。本也不算錯,可是人家的娃咋管教,咱們可不好插嘴,再說,南瓜是小了點,去年八月生的,還不滿一週歲哩。
當然,山芋還差十幾天就一週歲了。可是,山芋從會走路起,自己就讓他學着自個吃飯了。開始的時候。自然是天一半地一半,弄得到處都是。吃了一個月後,總算不再把飯往鼻子裡餵了。
張楊聽了紅椒的話,大加讚賞,不過,他有些不相信地問道:“紅椒。山芋能自己吃飯?”
紅椒一指山芋,得意地說道:“瞧,弟弟不是自己在吃?省心的很,不用大人煩神。”
那奶孃看着山芋胸前滴漏的湯水和飯粒,還有腮幫子上的油膩,心裡直抽,臉上卻賠笑道:“可是二小姐,你瞧二少爺把飯弄得到處都是,衣裳也弄髒了,這麼的太不成個樣子,還糟蹋糧食。”
紅椒不高興地說道:“不是戴了圍嘴麼?吃完了,把圍嘴洗洗就是了。你生下來就會吃飯?不得學?這飯撒到地上了,待會劉奶奶會掃了撮出去餵雞,雞下蛋也是能賣錢的,咋能糟蹋糧食哩!”
說完,還掏出小手帕子幫山芋擦了擦下巴,對桌上瞅着自己姐弟的大人們解釋道:“早上吃飯的時候,一點都沒漏。這會子見了小叔高興,他就漏了。”說完湊近山芋小聲叮囑了一句什麼,彷彿怪弟弟不給自己掙面子。
山芋急忙點頭,果然下一勺子飯穩穩當當地塞進了嘴,嘴脣包緊,使勁拽出小木勺子,一顆飯也沒灑落。
紅椒對衆人展示道:“咋樣,我說的吧?”
奶孃啞口無言,瞪着這小姑娘不知如何說。
張楊愣了一會,大笑起來,連曹氏也覺得她可愛,不禁眼含笑意;槐子則得意萬分:瞧瞧,他這些兒子閨女,一個賽一個聰明懂事,至於山芋頭臉上的飯粒和湯水,他直接無視。
菊花哭笑不得,出聲道:“紅椒,南瓜弟弟要比山芋小一些,他還拿不穩勺子哩。再說,各人學事兒也不一定非得按一樣的法子,只要他最後學會了就成了。你見誰長大不會吃飯了?”
紅椒哪裡知道孃的心思,困惑地想道,往常娘可不是這麼教他們的。
那南瓜見紅椒和山芋都自己用勺子舀飯,覺得新奇,也立起身子去奪奶孃手中的勺子,想要自己吃。
何氏笑道:“小娃兒,讓他自個折騰,磕磕碰碰地就長大了。他老子小時候不也是這樣!”
於是,南瓜的奶孃經歷了職業生涯中最痛苦的一次嘗試,伺候南瓜吃了一頓自助餐,然後幫他從頭洗到腳,衣裳也全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