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栓叫了好一會,忽然劉黑子說道:“有聲音!東家你聽——”
張大栓側耳傾聽,濾掉風聲,山林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大,那是有活物在樹林裡穿行,帶動樹枝藤葉、踩踏草木的聲音。
他不禁大喜,高聲叫道:“黑——牯子,家來嘍!”
那樹林裡頓時“哞哞”叫聲不斷,夾着一陣雜亂掙扎的聲音,也不知是咋回事。
接着就聽見“哎呀”一聲,然後又無聲無息了,從昏暗的樹林裡卻奔出兩頭健壯的水牛,歡快地“哞哞”叫,衝着張大栓奔過來。
劉黑子反應快的很,聽見那聲音明顯是人發出的,不顧天黑林暗,順着聲音一頭衝進樹林,一邊大嚷道:“別跑!狗孃養的,敢偷牛!”
張大栓高興的同時,心裡也一沉:果真有人偷牛哩!
兩頭牛奔到張大栓身邊,親熱地挨着他摩擦;張大栓則不停地摸着它們頸上的毛,嘴裡說道:“咋這麼傻哩,誰牽你都跟着走?長河,快把火把拿過來,瞧瞧那邊是誰。哼,敢偷牛!黑心的傢伙,牛是隨便能偷的麼?瞧我逮着你送到衙門裡去!”
他早聽見鄭長河一邊叫一邊往這邊來,又見他舉着火把,所以這麼說。
鄭長河喘着氣趕來,見牛回來了,十分高興,聽說有人偷牛,大怒,問道:“在哪?”
張大栓擡手指了指前方樹林,道:“就在那邊,黑子兄弟過去了。咱也過去瞧瞧。把這火把也點上吧。黑牯子,呆在這不要跑——”忽然他舉着火把湊近牛頭細看——“這王八蛋。把牛鼻子都扯豁了。黑心爛肝的東西!”
他憤怒極了:肯定是剛纔黑牯子聽見他叫,要往這邊來,那偷牛賊拽着牛繩子不讓,愣是把牛鼻子上的木栓拽壞了,牛鼻子也掙豁了口。暗紅的血跡沁出來,在灰黑色的牛鼻子上倒不大顯眼,不注意不能發現。另一頭黑牛卻是好好的。
可把他心疼壞了,一邊撫摸牛頭,一邊對那邊嚷道:“不能讓他跑了。這狗孃養的。這麼待牛。”
鄭長河道:“這黑咕隆咚的。我瞧他往哪跑。大栓你等着,我去揪他出來。黑子兄弟,找到人了麼?”
張大栓也舉着火把跟了過去。
兩人不敢亂竄——怕火把點燃了樹木,小心地撥開樹枝,往叢林裡進發。
黑暗中,劉黑子叫道:“在這!哈哈!裝死狗哩。怕是叫牛角剜了一下——我先頭聽他叫,就曉得肯定沒好事,別死了吧?東家。過來照照。”
這晚雖然沒有月亮,也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那種黑——天上有星星,劉黑子又習慣了黑夜。因此看見前方樹叢邊黑乎乎的一團人形物體,感覺就是那偷牛賊。先前那牛就是在這一塊叫,他順着聲音趕過來的。
好一番折騰後,張大栓和鄭長河用火把照着那躺在地上的偷牛賊,面面相覷,十分後悔不該進來。
爲啥?那人叫牛用牛角頂了一下,正蜷縮在地上,一點聲音也沒有,也不知傷了哪——旁邊枯葉上有血跡。
三條漢子都猶豫了:總不能人家偷了自家的牛,不但沒跟他算賬,反而還要幫他找大夫瞧傷吧?要是不理會,三個實誠的漢子也實在做不來,誰知明早過來,會不會看見一具屍體?
張大栓心裡那個憋屈呀,真是氣壞了!剛纔要是轉身就走,眼下也不會這麼糾結。
這一伸手,肯定就是一個麻煩:這人一看就是附近的農戶,因爲窮纔出來偷的,要是幫他瞧了傷,甭指望討回銀子。這意味着,他偷了張家的牛,被牛角抵傷了,張大栓還要幫他治傷,這事擱誰身上心裡也不會痛快。
劉黑子心裡十分內疚——都是他先衝過來的,他吶吶地問道:“東家,咋辦哩?”
張大栓悶悶地說道:“還能咋辦?要是不弄出去,我今晚也睡不着覺。你說這叫啥事?今兒咋一天都不順哩?不對,這幾天都不順心。”
鄭長河也是無話可說,待要叫他不管吧?他自己就做不到。
劉黑子上前,將那人翻轉過來,只見他雙目緊閉,一手捂在肋下,那裡血跡斑斑,已經浸透了衣裳。
他探了探鼻息,覺得還有氣,便使勁地掐那人中。
張大栓道:“先揹出去再說,這林子裡黑乎乎的,點火把也不好。長河,你走前邊照路,黑子兄弟揹他在中間,我在後邊跟着。”
一番忙亂後,幾人出了叢林。
那兩頭牛雖然鼻子上的繩子掉了,可是張大栓一聲招呼後,它們便自動地跟在他的身後,往家走去。
河邊,何氏正和劉嬸正焦急地等待,就見山邊過來兩團火光,不禁大喜,對劉嬸笑道:“回來了。牛也找到了,我都瞧見了。”
兩人歡喜地迎上前,剛要開口詢問是咋找回這牛的,卻見劉黑子揹着一人,手臂耷拉着,不禁一愣,何氏問道:“他爹,這是哪個?”
張大栓煩悶地揮手道:“家去再說。”說完揹着手悶頭就走。
何氏狐疑地瞧着幾人,也不好再問的,就跟他們一塊回去了。
到家後,張大栓先吩咐何氏泡些豆子,等晚上喂牛,說是黑牯子的鼻子被拽豁了,要補補;又讓菊花找了些傷藥出來,給黑牯子鼻子抹上一層,剩下的他自己拿了,去西廂看那偷牛賊。
劉黑子將那人放在西廂堂屋,正要上前掐人中,那人卻翻身起來給他跪下了——原來他早就醒了——也不說話,只是不住磕頭。
鄭長河在一旁怒道:“原來你好好的?咋不吱聲哩,還讓黑子兄弟揹你回來?”
那人慌了,急忙搖手,又掀開衣襟,只見肋下血糊糊一片,張大栓正好走進來,見這情形嚇了一跳,隨即就氣道:“幹啥?把這傷亮出來嚇唬人哩?我跟你說,你這是活該。難不成還想讓我幫你治?”
他見這人肋下的傷雖然嚇人,但他跪在那,好像挺精神,頓時就放下一顆心,也不鬱悶了,也有心情罵人了。說實在的,他真怕那人受了重傷,他寧願他好好的,然後讓他罵一頓,再放他走。
那人早知道張大栓是東家,又轉向他磕頭。
劉黑子忽然道:“你是榆樹村的,我見過你,就是那個……那個……”他想不起來這人姓啥,皺眉苦思。
那人啞着嗓子道:“我姓賈,我爹是賈全。我是賈家老二。”
於是一邊磕頭一邊說,就差將祖宗八代都交代出來了。
菊花在房裡照顧板栗和小蔥,又給葫蘆講故事,好一會,才聽何氏進來喊吃晚飯。
她抱起小蔥,問道:“沒事了?那偷牛的人哩,放走了?”
何氏抱起板栗,跟她一塊出了房間,就聽張大栓大聲道:“不放走,你還想留他歇一晚上不成?真是晦氣,明明偷了咱的牛,我卻巴不得送他走。這會兒他走了,我心裡好過多了。我先還以爲他肚子被牛角戳了個洞,肯定要送下塘集去瞧大夫哩,我又不能不管,那心裡甭提多難受了。”
菊花忙問緣故,待聽張大栓說了,忍不住就笑起來。
原來,這偷牛的人本不是來偷牛的,不過是想順兩隻雞鴨回去。他轉來轉去找不到機會,正好發現張家的牛放在山坡上,沒人看管,貪心一起,就想着把這牛牽去賣了,也能值不少銀子,不比偷一隻鴨子強?反正偷雞鴨是偷,偷牛也是偷,不如偷個大的,還能多買些糧食,也能讓家裡好過些。
可是那牛竟然死活不肯走。
後來他折了樹枝將兩頭牛好容易趕進樹林,想從山上繞過去,明早牽到集上去賤賣了,得幾兩銀子。誰知張大栓一叫“黑牯子”,那兩頭牛轉頭就往回跑,根本拉不住。他不願放棄到手的銀子,就使勁地抓住牛繩子不鬆手。
那黑牯子一怒,就掙脫了繩索,把牛鼻子拽豁口了,跟另一頭黑牛往張大栓那邊跑。
這人也是窮瘋了,張大栓明明都找來了,就在林子外邊喚牛,他不趕緊逃跑,免得被抓,卻在黑牯子掙脫後,死抓住另一頭牛不放,想着不能偷兩頭,好歹牽一頭回去。
那牛其實聰明的很,不過是喂熟了,所以不肯隨意傷人罷了。今兒聽見主人在外叫喚回家,心急不已,眼前這人卻死拽住不放,泥人也有三分火氣,何況一頭牛了,於是那黑牛就一扭腦袋,狠狠地用牛角抵了他一下。幸虧是擦着肋部撞了過去,他只受了些皮外傷,要是再偏一點,非得被牛角在肚子上扎個大洞不可。
就算這樣,也把那人嚇暈過去了。
菊花聽完,也大大地鬆了口氣,心有餘悸地說道:“爹,這是你好心有好報。你說的對,放他走了心裡踏實。要是那人傷得重了,咱家人肯定不能見死不救的。可是救一個偷了自家牛的人,實在是氣悶。”
何氏笑道:“可不是麼,我聽見他說了緣故,又是隔壁村的人,又哭着說家裡不得過,娃兒餓的天天找野食,不然不會出來偷,我心就不落忍,見他傷不重,就讓他走了。真要是他肚子上戳個洞,他不好過,咱也不安穩——今晚就別想歇息了,沒準還要送他去集上瞧大夫哩。”
張大栓連連點頭,說他走了自己心裡自在多了,剛纔可是難受的很。
一家人在桌邊坐下吃飯,鄭長河則帶着葫蘆回去了,說是怕他娘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