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雨神遊天外,李明瑞和方氏憂心忡忡地瞧着他,也不說話,屋子裡靜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李耕田咳嗽了一聲,勸兒子道:“長雨,不是爹說你,這菊花是個勤快溫順的好閨女,那在咱鄉下也算是不錯的了,可是她跟這高老爺的閨女還是不能比的。我就不說長相了——咱們是實誠的人家,只要人品好就成,不講究那長相—就是比學識,那高老爺的閨女也是識文斷字的;比教養,高老爺的閨女也是大家閨秀,哪裡是鄉下的女娃能比得了的?那家世和錢財都不要比了,因爲爹雖然是個村夫,也不是那貪財攀附權貴的人。”
他說了一大篇,覺得有些口乾,自個倒了杯水喝了,卻見老爺子李明瑞狠瞪了他一眼,站起身拉着李長雨就出去了,撂下他兩口子大眼瞪小眼的乾坐着,不知爲何老爺子忽然就不高興了。
原來,李明瑞聽了兒子的話,生氣的很,鄙夷地想道:“你小子就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當年自己要娶方氏的時候,退親的理由也是說了一大堆;如今孫子想娶自己喜歡的人,同樣的理由就不管用了?”
菊花要跟槐子定親,長雨心裡難受,他這做爹的還說這些沒用的話,要是一個人的心思這麼容易轉過來,還談啥喜歡哩!
到底,李家還是沒有退親。李長雨心裡明白,退了親菊花那頭也是沒有指望的,不過是他一時不能接受罷了。
儘管這樣·臘月初十,他還是回到了清輝,彷彿隔得距離近了些,就算不能追回那失去的初戀,還可以遠遠瞧見它的背影·緬懷憑弔一番!
李明瑞陪着孫子扯了好一會閒話,見他還是落落寡歡的樣子,沉思了一會,對他說道:“長雨啊,等回到清輝,還是去跟胡縣令說,把這親退了吧。你先把理由想好,免得到時候人家臉上不好看。”
李長雨大吃一驚·不敢相信地問道:“爺爺·你······這話是啥意思?”難不成爺爺要自己去跟槐子搶菊花?可是這會兒去是不是晚了?這麼鬧真的是三敗俱傷了。
李明瑞捏起一粒瓜子·放進嘴裡嗑着,隨後“噗”地一聲吐出瓜子皮,纔對李長雨道:“你以爲爺爺是讓你去搶菊花?”
他輕輕地搖搖頭,接着道:“你跟菊花的事,到底有多少成算,你自己心裡有數,該咋辦,你自己掂量。爺爺說的是你跟高家的親事,還有你爹。”
李長雨納悶地看着爺爺·不知他想說啥。
李明瑞認真地看着孫子的眼睛,說道:“退了親,免得往後你老覺得是你爹幫你定了這門親,才壞了你的好姻緣;退了親,免得你認爲要不是高小姐,你肯定就能娶了菊花。要曉得,就算你爹沒有幫你定這門親,你能不能娶到菊花,也是沒準的事兒。”
李長雨呆呆地瞧着老人家一張一合的嘴·只覺得一種揭露真相的殘忍和麪對現實的絕望,對,就像扯下了菊花的面巾,看到了那破壞她容顏的癩皮,讓人心生惋惜,卻又無法可想。
李明瑞幽幽地說道:“爺爺不想讓你傷心,但你也要清楚:沒有人逼你。你爹沒有,高小姐更沒有!若你不樂意,咱拼着損害長風的前程,也要退這門親;可是,若你接受了這門親,那就要擔起事來,往後不要說啥‘都是因爲爹,我才失去了跟菊花成親的機會;我明明不喜高小姐,沒法子才娶了她,之類的話。你爹就不說了,雖然魯莽了些,可是誰家的親事不都是爹孃定下的?難道是他們自己找的?那高小姐就更不用說了,人品、家世、相貌,樣樣出挑,爲啥要嫁過來瞧你的臉色?你要不樂意就趁早退了,免得禍害人家的閨女。”
李長雨喃喃地念叨:“沒人逼你,沒人逼你!”一時間,似驚雷炸響,轟醒了他滿腔失落和對他爹隱隱的怨恨。
原來,自己是個沒擔當的,不肯正視現實的人,心裡難受,順勢就把這一切全歸於他爹一手造成,甚至連那未見面的高小姐也怨上了。
李明瑞肯定地說道:“沒人逼你!咱家也不會靠姻親往上爬,長風要是做不了官就回來種田。呵呵,說起來那高老爺也是倒黴,他以爲自己有錢有權,閨女又出挑,瞧上你算是‘慧眼識英雄,,誰知你有這一段心思!幸虧咱家就是一種田的,沒錢也沒權,要不然,人家該懷疑他的用心了。”
李長雨再次變臉,是哩,他也就是一個種田娃出身罷了,又不是啥少年才俊。爺爺說的對,不想娶人家就退親,不要搞得跟人家在逼他似的。這麼想着,彷彿就看峴·一如花女子幽怨地瞅着他,好似在說“誰逼你娶我了?這粞不甘不願的?”
他長吐了一口氣,說道:“我明白爺爺的意思,再不會糊塗了。這門親我應下了。”
李明瑞微笑問道:“你可想好了?不要隨口說了又後悔。還有,人家高家小姐可是沒惹你,要是你不打算好好待人家,還是退了這門親比較好。老實說,我是不贊成你爹把她跟菊花放一塊比的——人是不能這麼比較的。不過,要是真比起來,人家也比得起。不過是你先認得菊花,才喜歡了她。”
李長雨無奈地看着老奸巨猾的爺爺,撒嬌地說道:“爺爺,你孫子就是那麼沒擔當的人麼?你不就是怕我還惦記菊花麼?放心,我既然應下這門親,將來自然會好好地待她的。”
李明瑞正色道:“不是好好待她,是全心待她!長雨啊,爺爺當年也是跟你一樣,想娶喜歡的女娃沒娶上,後來才娶了你奶奶的。”
李長雨急忙問道:“爲啥哩?太爺爺也先幫你定了親?”要真是這樣,他們李家可真是有趣的很了。
李明瑞白了他一眼,說道:“瞎想啥哩?不過是我還沒攢夠錢,那女娃就跟旁人定親了,就這麼簡單。後來我攢夠錢了,就聘了你奶奶。她也是曉得這事的,一生氣就老是跟我念叨,你咋不去找你的英子哩?我一回也沒去找過英子。你奶奶都問習慣了,臨死的時候還笑着問我:‘你可要去找英子哩?,,我就跟她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去找英子了,等下輩子吧,哦不,還是下下輩子吧,我下輩子還是娶你。”
老人家輕聲述說着,目光沒有焦距地望着房頂,彷彿穿過那黛瓦,跟遙遠地方的親人相視。他溫和地微笑,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來,聲音也細柔起來,不過卻很堅定,好像不用些力氣的話,怕託不起這承諾,清幽的語聲如金石相擊。
李長雨如聽一個古老的傳說,被爺爺帶入迷濛的情境,不知爲何,許是最近的日子感懷良多,老人那清幽的語聲激起他心靈一片震顫,忽地就淚流滿面——原來,除了爹孃那樣的,生活還是可以有另外的結局!
李明瑞用手輕輕地抹去孫子臉上的淚水,笑道:“爺爺跟你說個秘密:其實,我娶了你奶奶後,發現她地英子不差,我早就不把那個英子放在心上了。不過你奶奶老是喜歡唸叨這話,後來越唸叨越歡喜。爲啥哩?因爲我聽見就跟沒聽見一樣哩。”
停了一下又說道:“可是你要真心地待她,才能發現她的好;要是你不甘不願的,那咋瞧她都不可能順眼了。我敢斷定,那個高小姐肯定不比菊花差。也不是說菊花就不好,只是這女人哪,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妙-,你要是死心眼,非得跟稱豬肉似的,要稱出一樣重量來,那不是找不痛快麼?”
李長雨聽他把女人比豬肉,忍不住破涕爲笑,問道:“那奶奶和英子都有啥不同哩?”套問些爺爺年輕時的風流情事,能讓那顆失戀的心暫時忘卻疼痛。
李明瑞又陷入了回憶,臉上的笑也溫柔起來:“英子很溫柔,說話甜甜的,跟啃夏天的黃瓜一般脆;你奶奶麼,噯喲!就跟那小辣椒一樣,紅豔豔的,炒嫩黃豆吃最帶勁兒。嗯,越老越辣,磨辣椒醬還香!”
李長雨聽爺爺把兩個心上女人都跟瓜菜相比,再次笑出聲來,偏又覺得形容的很絕妙-,細品之下,他眼前頓時浮現出了兩個不同的鄉村少女,一個溫柔,一個爽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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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一會,李長雨吸了吸鼻子,很隨意地問道:“那個英子是誰哩?”他想知道爺爺曾經的心上人是誰。
李明瑞瞅了孫子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道:“英子啊?不就是黃大磙子的老孃嘍!”
“噗!”李長雨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嗆死。
他想起黃大磙子的老孃那搖搖擺擺的走路樣兒,乾癟和滿臉皮打皺的笑容,怎麼也無法跟剛纔想象的柔美鄉村女娃重合在一起,忍不住翻起白眼衝着李明瑞大叫道:“爺爺—”
李明瑞看着孫子那一副受驚嚇的樣子,哈哈大笑道:“甭管是誰,老了都是這個樣兒!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