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大喜,紛紛說這兒肯定能通向地面,七嘴八舌地議論了幾句,早到了近前,不禁傻眼:這要如何上去?
菊花等人正四處打量想法子,大黃忽然“汪汪”地狂叫起來,撲向一塊大石後面,嚴師傅大喝道:“誰在那?”和朱師傅敏捷地竄了過去。
王忠忙豎起手中的斧頭,大聲嚷道:“有壞人?大夥兒靠近來。”一邊將女人小娃兒往一塊攏,招呼黃麥青麥等人護在四周。
張大栓等幾個男人急忙放下手中的擔子,都抄起傢伙凝神戒備,卻見嚴師傅和朱師傅從那大石後揪出一個瑟瑟發抖的少年來。
看打扮和麪相,這是一個農家少年,十三四歲的年紀,消瘦的臉面,五官平平,只有一雙眼睛還算明亮,卻在火光的映照下流露出驚慌和恐懼的神色。
他雙腿已經斷了,軟軟地拖在地上,被朱師傅攥着一條胳膊拖到衆人近前,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留下深淺不一的血痕,半截身子都被血浸透了。他掃視面前這羣人,忽地發現人羣中的菊花,就死死地盯住不放了。
朱師傅將這人交給王忠看着,說讓東家審問,他則和嚴師傅帶着大黃繼續四處察看,防止還有藏匿的陌生人。
張大栓雖然爲人善良,此時也沒好臉色——大半夜的,從他家山上落進這溶洞,偏偏上面才被人放了一場大火,這個還能是好人?
“你是哪個莊子上的?到我家園子裡幹啥來了?”他瞅着這少年怒氣衝衝地問道。
那少年聽了身子一抖,卻不說話,只是惡狠狠地盯着菊花。
王忠見了很生氣,他也認定這人就是放火的人,忍不住踢了他一腳道:“說不說?不說老子扒了你的皮。”
板栗見他只管盯着娘看,問道:“你盯着我娘幹啥?”
張大栓一見果然如此,氣得一把揪住他亂髮,罵道:“壞胚子。毛還沒長齊的狗崽子,就幹這傷天害理的事。那外邊的火是不是你放的?說!”
那少年本就帶了傷,又被王忠踢了一腳,張大栓又揪住他的頭髮。頓時疼得齜牙咧嘴,卻強笑道:“張家人跟豬一樣蠢。這還用問麼,那火自然是你爺爺我放的了。這是報應。你兒媳婦幹了壞事,就要遭報應,你們家就該斷子絕孫。這會兒你們就算沒被火燒死,也會活活餓死的,老天不會放過你們的。掉進這洞裡還想活着出去。做夢吧!”
他聲音尖利,神色猙獰,眼中帶着恨意,儘量作得意囂張的模樣,可發抖的身子透露了此刻心情的緊張。
衆人都驚呆了,倒不是怕了他,只是他說的也太令人驚悚了——太太啥時候幹了壞事了?
菊花一把拉住要暴走的張大栓和何氏,又擋住要上前的葡萄和板栗。先仔細辨認了這少年一番,確定自己不認得他。她將自己來到這個時空幹過的事情一一過濾,然後冷冷地問道:“你是那幾個人販子的兒子。還是那個車伕的兒子,還是下塘集那個專門接應人販子的牛販子的兒子?”
那少年張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菊花,那神情明白告訴人:菊花猜對了。
菊花也不問他到底是誰的兒子,事實上她猜十有八九是牛販子金四貴的兒子。當時金四貴一家被下入大牢後,因爲之前在下塘集遭人暴打,都沒能捱過去,死在了牢中,他兩個兒子就四處流浪、不知所蹤。
她也不是沒警惕過,只是槐子讓人找了一陣沒找着。也就丟開了。如今想來實在是失策,害得人家家破人亡,不管理由是什麼,都要防止其後代上門復仇。
只是,事情真的這麼簡單麼?
不等她進一步盤問,衆人都憤怒地爆發了:原以爲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仇恨。誰知是這件事。這件事誰不清楚,誰不恨拐賣小娃兒的人販子?於是喝罵唾棄不絕。
何氏仰頭跺腳哭喊道:“造孽喲!這還有天理麼?老子拐賣人,兒子殺人放火,一家子做這些沒人性的事,倒罵人家幹壞事……”
一堆人中間,尤以葡萄反應最大,她只覺得血往頭上涌,氣得頭暈眼花、手抖腳顫,哆嗦了一會,忽然尖叫一聲撲上去,一手揪住那少年胸前的衣襟,使勁地搖晃着,一手用力地捶打他,哭喊道:“你們家人不是人,都不是人……”
聲音尖利高亢,都變調了,神色瘋狂,狀如瘋魔。
無怪她發瘋,當年爲了她,菊花受傷差點被人擄走,這就不說了,如今又因爲這件事,被人家燒了張家橡園。雖然他們是逃了出來,可是死了多少人,這還不知道哩。
不管咋說,她奶奶已經死了,先前從山洞裡出去的那些漢子和兩個媳婦也肯定是活不成了,還有那些在樹林裡種木耳的僱工不知逃出去沒有……
天哪,她覺得自己沒法活了!
劉嬸也怒了,見那少年用手擋住葡萄的捶打,也衝過去抓住他頭髮,扭住他胳膊,她雖說是女人,但常年幹活的,那勁兒也大,這一抓,頓時讓那少年動彈不得,眼露憤恨交加的神色。
她嘶聲道:“狗東西,還不服?你罵誰是壞人?你爹孃就是天底下最壞的人,拐賣咱閨女,活該下地獄,閻王爺就該把他們丟進油鍋裡炸,讓他們來世做豬做狗,永世不得翻身。”
小井兒一聽這人是拐賣姐姐的人販子的兒子,也暴怒地上前揍他;劉黑子反而愣住了,失魂落魄地站在那,摟着娘冰冷的屍身,覺得心底發寒。
山洞裡哭喊聲、叫罵聲一片,和着嗡嗡迴音,混亂不堪。
這少年任憑人打罵,嘴裡卻倔強地叫道:“我不管。我就曉得是她害得我沒了爹孃沒了奶奶,害得我沒了飯吃,沒點心吃,我就是要燒她家的園子。”
這話招得人更生氣了,葡萄也不打了,她氣暈了,一頭撞在他胸口跟他拼命。
菊花示意王忠等人上前阻住他們,又讓小喜和櫻桃拉住葡萄,說自己有話問。
小喜和櫻桃架着痛哭的葡萄走到旁邊,一個勁地勸慰她;王忠也將小井兒和劉嬸等人拉開,一圈人虎視眈眈地看着那半死不活的少年,若不是太太要問他話,立馬就要剁了他。
菊花也不廢話,直接對他說道:“蠢得跟豬一樣,被人家指使出來幹這事,連命都快沒了,還嘴硬。讓我猜猜看,你是被人追趕着掉下來的哩,還是發現被人使喚了,逃跑的時候不小心掉下來的哩?左不過這幾種可能。你哥哥哩?”
那少年恨恨地盯着菊花,忽然尖叫道:“老子樂意。老子就是要燒了你家。你害我沒了爹孃和奶奶,我……老子就要燒了張家。”
衆人大怒,菊花卻搶着說道:“哼!可惜的很,我們一家人都活得好好的。明兒外面還會傳你們金家專門幹殺人放火、拐賣小兒的勾當,兒子老子都是一路貨,金家活該斷子絕孫。你們不過就放了一把火,官府卻要把四面起火都算到你們頭上。你哥哥哩?說不定這會兒已經被抓住了……”
那少年不知菊花是誑他,只不明白她爲何知道這些,氣得胸口劇烈起伏,瞪着菊花不語。
他哪曉得菊花根本就是猜的:這樣年紀的少年,又是這副衝動的性子,就算想要報復,也頂多是放一把火出一口心頭怨氣罷了,哪會周密地、算無遺策地四面同時放火,居然還做的滴水不漏,沒讓任何人發覺,要說這中間沒有蹊蹺,都是巧合,菊花只能承認自己點兒太背了。
板栗見那少年故意用話氣他娘,上前蹲下道:“我娘害得你沒了爹孃?你不知你爹孃拐賣了多少小娃兒麼?”他指着哭泣的葡萄,“我葡萄姑姑當時都被塞進馬車了,他們還想拐賣我跟我妹妹,我們那會兒還不到一歲哩。依你說,我們就應該被你爹孃賣了,賣的錢好讓你買點心吃,是不是?”
這少年自然知道自己爹孃不是好人,但那又咋地,那也是他爹孃哩!幫他買點心、買油炸果子的爹孃,心疼他的爹孃。他只顧發泄自己一腔怨氣,哪裡會聽旁人的話,要是他能聽進這些,也不會來放火了。
他見板栗很認真地問他這個問題,好像確認這點很重要,那嚴肅的神態一點也不像個小娃兒,沒來由的就很惱怒,剛要如先前一樣囂張地放話刺激他,擡眼就看見一個小女娃也蹲在自己面前。
她七八歲的樣子,頭髮微亂,小臉緊繃,臉上還沾了些灰塵,一雙狹長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那漆黑的眼眸裡映照着火把的光芒,光波流轉,既沒憤怒也沒悲傷,看不透在想什麼。挺直圓潤的鼻樑下,脣線清晰,勾出一張小巧的嘴巴,此刻卻緊抿着,越顯得小女娃面無表情。
他就看呆住了:這就是他妹妹麼?這樣的女娃兒,要是被賣了,如今會在哪?
正恍惚地想着,就聽她輕聲問道:“你們一塊來放火的有幾人?”
那聲音軟軟的、嫩嫩的,好聽極了,如同鄰家小妹問他吃過了沒有,倒不像在審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