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一吻

南宮烈眸色黯一黯,彷彿是明亮的燭火被勁風一撲,徐徐隱去。

不語,他只是復又執起手中的長笛‘相思’,幾乎是同一瞬,笛聲悠悠輕揚而起,清曠如幽泉一縷,尾音綿綿,糾纏千里,脈脈沁入人的心房。

這樣哀婉迷惘的曲子,笛聲幽幽縷縷,蕩氣迴腸,煙落只覺自己慌亂躁動的心已是被他的笛聲無聲無息地安撫了下去,側耳傾聽,十分入神。漸漸竟是如鬼使神差般取出自己隨身所帶的短蕭附和起來。

笛蕭合奏,聲音清亮而別透,仿若睜眸便是一望無際澄碧的浩瀚藍天,只是這樣的合奏,彈奏者雖是功力深厚與技巧嫺熟,可是畢竟彼此心境相去甚遠,一個相思,一個迷惘,總是缺了一分相思與相守默契的情致。

一曲畢罷,煙落含笑謙道:“我技藝淺薄,讓您見笑了,合音不上,倒反而破壞了你曲中濃烈的思念之情。”

南宮烈愛憐地輕輕撫摸過手中的長笛“相思”,低聲道:“姑娘吹箭技藝高絕倫,絕不輸於我,只是合奏原是需要彼此間的默契,有情纔有默契,情深情切才能融入其中。這世上,終究只有她與我心意相通啊。”

感慨長嘆一聲,他又道:“今日姑娘肯與我合奏,原是想一解我心中思念的悽苦。我在此謝過姑娘的良苦用心。”說罷,他已是有禮地朝煙落一揖。微斂的目光,突然注意到煙落手中的短玉簫,那溫潤的質地,那形狀,他突然驚呼起來,“這玉簫,便是‘相守’!怎會在你的手中?我說怎的那蕭聲的音色如此相似。”

“‘相守‘?”煙落娟秀的眉心因着濃濃的疑惑而擰成深結,她將玉簫攤在手中,遞至他的跟前,疑問道:“你是說,我手中的臣簫便是‘相守’?”

南宮烈自煙落手中接過玉簫,那樣的短小精緻,是他們南宮世家代代家傳的寶物,他凝視良久,深邃的黑眸之中已是盈然可見點點淚光,他略微粗糙的指尖輕輕摩挲着玉簫每一彎細膩的弧度,目光眷眷糾纏其上,神情如薰如醉,彷彿失去很久的珍寶一夕之間又回到自己的身邊般,啞聲問道:“姑娘,這玉簫,你是從何而來?”

煙落微一凝神,想一想道:“這是我孃親給我的,大約是我七八歲上下的事了,彼時我方學會吹簫,孃親便將這玉簫交給了我,讓我好好收着。這管玉簫短小精緻,音色珠圓玉潤,我十分喜愛,便一直隨身攜帶着,幾乎不曾離身。”她娓娓道來,心中不免疑惑萬分,眼前的男子衣着華貴,氣質相貌不凡,想來定不是池中之物。聽他所言,這玉笛“相思”與玉簫“相守”原是一對,又怎會玉笛在他的手中,而玉簫卻在自己的孃親李翠霞手中,這中間也不知有什麼曲折緣故。

南宮烈猛一擡頭,復又仔細瞧着她,彷彿想從她的臉上望出無限美好的往昔回憶來,聲音裡似有着極大的震動,顫顫道:“你孃親……是誰?你……又是誰?”

煙落如實答道:“我是風晉皇朝原戶部尚書樓封賢之長女,樓煙落。我孃親便是尚書府的二夫人,名喚李翠霞。”她亦是想知曉箇中緣由,是以如實告知。

此時,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天際之中撲棱棱幾聲響,有幾隻晚歸的昏鴉籟籟略過清澈的湖面,帶出一脈清爽的水霧,落定在枝頭棲息,夜色已是漸漸褳去。

他神色一變,雙肩微微一顫,原本幾乎要躍出喉口的一顆心鄹然落回胸腔,難掩眸中失望。樓封賢,他自然很熟,從小一道長大的情分。可是李翠霞?這是一個他從未曾聽過的名字。兀自訕笑一聲,卻有着難掩的沙啞,他究竟在期待着什麼呢?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可轉念一想,他便覺得還是有些不對勁,雙脣緊緊抿住,仔細打量着眼前的姑娘。

月光仿若昏黃黯淡的影子,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之上,她眉眼之間的風情,甚至是那淡漠靜雅的氣質,幾乎便活脫脫是司凝霜少女時的影子,臨水照花,如倒影般相似。天底下會有這般巧合之事麼?

樓煙落,他腦中反覆咀嚼着這幾個字,雙眸突然一亮,似一道藍色電光瞬間劈下,照亮的周遭,令他猛然憶起一樁久遠的事來,他驚詫道:“原來是你,澈兒自定州帶回來的風晉皇朝的皇后。我說這名字怎是聽起來這般耳熟。”

其實,澈兒的所作所爲,他不是不知曉,卻並未加以阻止,畢竟相愛卻不能相守,這般的苦楚他自己已是前熬了二十餘年,他不願澈兒再赴他的後塵,任性也好,執着也罷,人總得爲自己活一次。而旁人在他耳旁提起此事之時,總是以風晉皇朝皇后相稱呼,甚少提及她的閨名,是以方纔他一時未曾明白過來。

他問的話有些突兀,煙落的臉色微微一變,卻仍是得宜大方的答道:“不錯,便是我。”

“你可曾經是風晉皇朝先帝風離天晉的樓婉儀?”南宮烈又追問一句。

樓婉儀……

晚風徐徐吹過,蕩起湖面之上層層漣漪,破碎的月影,泛起陣陣疏冷粼光,激起她眉間亦是微微盪漾。記憶自輕渺的塵埃中凸顯,樓婉儀,這是多麼久遠的稱呼了,久到她幾乎都快忘卻自己曾經是風離天晉的妃妾。而婉儀,那還是她初初入宮時的稱謂了。

聲音有着幾分優惚,她頷答道:“是的,我原本是風晉皇朝先皇的妃妾,初初入宮之時名位便是婉儀。”心中着實不解,這樣久遠之事,面前的他,又是如何得知?

南宮烈凝神思索片刻,又問道:“曾經,風晉皇朝回贈南漠國一副畫,聽使者回來描述,稱獻畫之人便是當時的樓婉儀。聽聞樓婉儀邊畫邊舞,舞姿精湛,畫工絕,一柱香內畢罷,不知是否如此,亦不知是否是姑娘本人?”

煙落訝異他竟是知曉得如此清楚,心中不免懷疑起他的身份來,口中仍是謙虛道:“雕蟲小技而已,不植一提。風晉皇朝才女輩出,會此雕蟲小技之人比比皆是,不足爲奇。”

“雕蟲小技……”南宮烈輕喃道,眸中原本暗沉的輝色,突然如星波浩浩流轉。一曲畫舞,怎會是雕蟲小技呢,普天之下,他只見過司凝霜作此一舞。一舞如驚鴻,驚破當空皓月的輝映,他猶記得,那時的她秀飛揚,裙襬如旋開的花,舞於那冰涼的萬人臺之上,一任秋露侵染她月白的羅抹。玉綾罩紗,如煙霧一般,婉如游龍,翩若驚鴻,待舞畢,腳下一幅巨大的牡丹百花圖已是成就。驚豔全場,震驚全場。而樓婉儀相贈南漠國的山河落日圖,他親眼見過,那行雲流水般的大氣,精湛絕倫的技藝,他幾乎能想象出當時的盛況,會是多麼令人震驚。

夜色漸漸褪去,似一分分緊迫的催促,天,就快亮了。

煙落斂一斂衣裙,含着得體大方的微笑福身道:“月亮西沉,再過一個時辰,天都要亮了。我先告辭了,煩請告知東儀殿如何走。”

南宮烈怔怔自回憶之中回神,輕輕一笑,遙遙一指指向西南方向道:“你順着湖邊一直往前走,在一處岔口左拐,再穿過落葉林,便到了。這個還你。”他將手中玉簫交還至煙落手中,神色已然是恢復身側潺潺湖水般的寧靜。

煙落淺笑着轉身,隨着她的走動,衣裙飄擺紛飛,在夜風之中,翩翩如一隻晶瑩亮翼的蝶兒,靜夜裡落花芬芳簌然,那樣的婉轉委地,輕揚飄逸,偶爾落下一片至她纖弱的肩頭,卻又立即翩飛而起,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南宮烈久久站立,注視着她離去的背影,直至不復可見。心中卻有一念愈強烈,那樣清晰的強烈使得他的心簌簌跳動着,幾乎剋制不住要躍出喉。

關於風晉皇朝這位傳哥皇后的來歷,他自是聽過不少,自從澈兒將她從風晉皇朝帶回,各種流言紛飛,傳的是沸佛揚揚。好似聽聞她的母親是歌伶出身,一名風塵歌姬能生出這般不凡的女兒來麼?

她長的這般像司凝霜,甚至連那淡漠疏離的氣質也十分相似,同樣的多才多藝,同樣的畫舞,會是巧合麼?還有那支玉蕭“相守”,又怎會在她手中,當如何解釋呢?她會不會根本就不是那名歌伶的女兒?她,會不會是司凝霜的女兒?會麼?

長眉深深擰起來,有些事,他需要去確認清楚,方纔他忘了問她的年齡,澈兒要娶她爲王后,應當會知曉她的生辰八字。

轉身離去,波光瀲灩的湖水流光之中清晰地倒影着他略顯滄桑的浮影……

數日後的一夜,天空中正下着泠泠細雨,秋衣更濃。

深廣的殿宇之中有清冷的寒香,似乎是遠遠廊下的玉蕊菊花開了,疏冷的香氣被冷風冷雨一浸,愈加有冷豔的氣息。

煙落靜靜坐於長窗之下,有一口沒一口的喝着手中早已是涼透了的茶水,心神不寧,神情怔忪,昨天她聽宮女私下議論,道是風晉皇朝那邊,風離御已是兵臨晉都城下,展開了一輪又一輪的進攻,涼州與靈州亦是兵起,一時間是戰火紛飛,異常激烈,成敗皆在此一舉。身處南漠的深宮,她不知外邊的戰況鉅細,心中難免有些着急。

怔忪的瞬間,只聽得“吱呀”一聲悠長,殿門似被緩緩推開,死深而來,風離澈不過是着家常青緞錦袍,繡着纏繞延伸的雲龍紋,他一步一步走進來,落地聲聲悶如驚雷,他便是帶着殿外那樣疏冷的香氣緩步踏進。

那樣凝重暗沉的臉色,令煙落的心中沒來由的一陣緊張。

風離澈輕輕“嗯”了一聲,側,冷眸向身後的宮女一覷,身後一名隨侍的宮女立即畢恭畢敬地端上一盞玉盤,玉盤之中似是盛放着一碗黑漆漆的藥汁。那名宮女將藥端至煙落的面前的案几之上,隨即斂衣福身退出了殿外,並將殿門輕輕合上,可那樣輕合而上的搭扣聲,卻令煙落的心中根狠一震。

她的心,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面前的白玉瓷碗,玲瓏剔透,黑白分明,裡面的藥汁,漆黑不見底,偶爾有一兩點尚未過濾去的渣滓漂浮其上,刺鼻濃郁的氣息,幾欲另人作嘔。

隱隱知道他要做什麼,煙落緩緩垂下雙手,緊緊絞住衣襬下角,呼吸漸漸沉重而急促起來,那聲音如一擊接着一擊的鼓拍,絕望地敲打在耳邊,晃得她耳上銀線流蘇的耳墜亦是輕微晃動,細看之下,整個人竟是止不住地輕顫起來。

風離澈在她對面座椅之上坐定,深刻的五官此刻已是平靜如止水,激不起一絲一毫漣漪,他淡淡道:“這是一碗墮胎藥,你喝下它。下個月初,我們大婚,你還是我的王后。”

四周靜謐下來,靜的只能聽見他的呼吸之聲,似是帶着清冷而漫長的意味。

煙落望着他,哀慼一笑,微微側身,徐徐推開身側的長窗,一瞬間,彷彿有剪剪風貫入大殿,風吹過窗邊幽寂垂地的帷幕,像有隻無形的大手,一路洶涌直逼上前,逼上她的心間,沁涼的風隨着窗子的推開涌上她漸漸慘白的臉頰,涌進她漸漸漲痛空白的頭腦。

瞧着她低眉不語他突然沉聲開。道:“今日是風離御四次攻城了,看起來他似乎很着急,急於拿下晉都。可是戰爭這種事,愈急愈是難以如願,其實照他目前的實力,將晉都再圍城個一年兩載的,不攻而破也未嘗不可能,而不會像現下這般元氣大傷。”

頓一頓,他微微冷笑起來,笑意似雪白犀利的電光,慢慢延上眼角,又道:“據我的內線密報,風離御好似病重亦或是傷重,連月來經常嘔血不止。看來,他似乎是等不及要攻下晉都了。”

煙落不動聲色,暗暗屏住呼吸,儘量掩飾着自己的擔憂,只問道:“怎麼會?他一向行事穩重小心,爲何此次如此急躁?”風離御素來深謀遠慮,不應當這樣纔對,會不會是與自己有關,急欲恢復政權,再揮兵南下,奪回自己?會麼?他會做這般傻的事麼?

他伸出手,突然擒住她的一隻纖纖素手,握在掌心之中仔細椽捏着,他的目光有些深沉得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飄忽,靜靜道:“我對他爲何如此行兵打仗,並不感興趟。我只知道,他如果這樣五次、六次都攻不下晉都,必將士氣大減,屆時只會更加不利,更加久久攻不下晉都。”

“不過……”他欲言又止,眸中似笑非笑的意味更加濃了,放開她的手,卻是慢慢撫上了她的髻,慢慢,一點點撫摸着。凝視着她,深邃的眸子令人看不出他究竟作何想,只緩緩道:“我不想替他養着孩子,若是讓你生下再送還給他,只怕你更是不捨,長痛不如短痛,你只要喝下這碗藥,我就當什麼事都沒有生過,你仍日是我的王后。而且,我可以派精兵十萬,相助他攻下晉都。亦算是替我自己收拾下那幾個叛徒。怎樣?你可要好好考慮。”

落胎……

煙落雙手輕輕撫上自己的小腹,柔軟的絲料,有着親切的質感,可手卻慢慢僵硬起來。心頭幾乎是被利刃凌亂地戳着,她的孩子,爲何都這般命苦。漸漸地,她只覺胸口都要透不過氣來,眼中酸澀,幾乎要泛出淚來。她的孩子來到這世間尚且不及兩月,可他們的母子情分卻要盡了。

窗外細雨綿綿,夜風肆意穿行而過,滿園花樹被風攜過,輕觸聲激盪蓋過了細雨潺潺,聽在耳中已是異常煩躁。

風離澈說的極時,如果她此生都不能再回風晉皇朝,那麼長痛不如短痛。而且,風離澈爲人言出必行,允諾出兵相助,那風離御的復國更是指日可待。

擡眸,時上他一雙深邃不可測的眸子,她明白,他在等她的答覆。

深深吸一口氣,她起身復又關上長窗,晃動的燭火幽幽暗暗,她的面容在燭光裡摸糊不清,像沾水化了的墨跡一般。坐定,她緩緩端起面前的藥碗,鳥黑的湯藥,排斥那令人作嘔的味道,她一口一口小心的喝着,徐徐嚥下。每一口,都帶着無盡的苦澀與錐心刺骨的痛,可她就要這般牢牢記住,永生不忘。

飲畢,擱下手中藥碗,她徑自取出腰間絹帕,仔細拭去嘴角殘餘的藥汁。

隨着她喝盡那碗藥汁,每一滴的嚥下,都彷彿將血色自風離澈深刻英俊的面容之上緩緩刻離,整個人似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撥。他幾乎不敢相信她就這般輕易妥協了,爲了風離御的江山,她就這般輕易的妥協了,甚至連一句懇求拒絕的話都沒有,亦是沒有絕望哭泣。

其實,他給她的不過是一碗普通的安胎藥而已,他只是想試探一下,究竟她時風離御,用情有幾深。

他的胸口彷彿被巨石堵住,說不出的窒悶,那樣的窒悶漸漸被絕望取代。他突然後悔了,他不應該試探的,那樣的試探,只會令他更加的無望。

試問,如此的深情,如此的義無反顧,又豈是區區時間可以磨滅撫平的?只怕這樣的愛早已是深深刻入她的骨髓之中。

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她的心,卻絕不是建立在她的苦痛之上。他們情深如斯,他突然覺着自己仿若是多餘的,而他所做的一切,沒有絲毫意義。

煙落的面頰漸漸蒼白如秋日碧湖之中已是調盡的殘荷,隱隱有熱淚從她乾涸而空洞的眼窩中緩緩流出,似燭淚一般滾燙滾燙連珠般落下,燙穿了她早已是受傷的身心。

輕輕一笑,那樣的笑悽絕楚楚,她緩緩道來:“澈,你知道麼?其實,他也曾經這般端了一碗紅花給我。那是我們的一個孩子,就這樣自我的身體之中流逝了。”

風離澈微微回神,有些意外,有些怔仲道:“他?你是指風離御?爲何會這樣?”他不明白,風離御不是極喜愛煙落,又爲何要打落他們的孩子。

煙落輕輕拭去眼角頹然的淚痕,靜靜道:“因爲那時,先皇被奸人所害,昏迷不醒。後來的司天監莫尋言需要一名生辰入字相符之女子入宮沖喜。自然那名女子便是我,其實那時的我已然懷有身孕,抗旨不尊便是一個‘死’字,會連累他,亦會連累尚書府,所以只能犧牲我腹中的孩子。”

風離澈微眯了眸子,憶起當日他帶兵宮變時她痛心質問他的一幕,臉色漸漸鐵青,極力平息着胸中的怒氣,剋制着反問道,“所以,你一直認爲是我害你入宮的,認爲是我害死你腹中的孩子,才那樣陷害報復於我麼?”

長窗似乎沒有關緊,突地被風又吹開,落地帷幕被風吹得糾纏在一起,輕撫上來,惹得煙落一陣瑟縮,她黯然垂道:“是的,我一直以爲是你,畢竟當時從表面上看來,從此事能獲益最多之人,莫過於你。”

風離澈冷哼一聲,只道:“此等下作之事,我纔不屑爲之,風離御未免太小看我了,昔日我雖於他爭奪皇位,只是不想令母后在天之靈失望罷了,亦是不願讓司凝霜如意。”

她低低垂,輕輕攪動着裙襬的金線流蘇,徐徐道:“你受封太子的那日,晚上宴席之後,我在醉蘭池邊一處極偏僻之地,見到你與莫尋一道,似在商議着什麼,當時我聽到你問他,讓他去辦的事,有沒有辦妥。而我的入宮顯然是一場陰謀,身爲當時進言的司天監莫尋,脫不了干係。”

“所以,你就更加認定我與莫尋是一路之人,認定了我參與構陷你入宮一事。”他挑眉,冷聲問道。

煙落頷,濛濛細雨從窗間灑落,有清冷蕭疏的意味,和她的頭腦一樣冷靜而清醒。她娓娓道:“是的,入慎刑司一事令我不願再坐以待斃。而那日聽見你與莫尋談話更是堅定了我要助他登上皇位,從此不再任人宰害。所以,我才假意接近你,故意教你以爲我的手已是因着杜進的用刑廢去,令你內疚。當時,我只是想着,以彼之道,還治彼身。讓你同樣是因爲我的緣故,失去先皇的信任,僅此而已。”

他突然緊緊握住她的手,手指那樣涼,像是寒冬臘月在冰水裡浸過一般,深深吸一口氣,平靜道:“那日,我與莫尋商談的是,如何借天象之說,重翻我母后冤死一案。所以是你誤會了。”

煙落點點頭,擡眸覷了他一眼,似水秋眸之中有着無盡的後悔歉意,道:“澈,對不起。是我太膚淺,太沖動,沒有深思熟慮,纔會鑄成今日之大錯。其實,莫尋名喚完顏尋,是夏北國的四皇子,亦是日月盟的盟主。其實,我入宮沖喜一事,這一切原是慕容傲隔岸觀火,坐山觀虎鬥,坐收漁利的計謀而已。而我們,皆不過是落入他的圈套之中。”

他一言不,雙眸微闔,脣角緩緩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素來最恨別人的欺騙,慕容傲,他亦不會輕易放過他的,將他玩弄於鼓掌之中,這一口氣,他亦是咽不下去。

煙落見他不語,又瞧了瞧他的臉色,終於決定將所有的事實都告訴他,不再隱瞞,她輕咬下脣,有些尷尬道:“其實,在山中洞穴的那夜,我們並沒有……我只是在你的羊皮水袋之中下了一種迷幻劑‘醉春歡’,令你產生錯覺而已。對不起,我一直都在欺騙你。”

燭火明亮,一絲一絲照在他的面上,他的神色極沉靜安然,只是眼角,緩緩生出一縷疲憊,漸漸不能自己,那樣的疲憊不堪最終凝成一抹悽然的笑容在脣邊。

緩緩依向身後冷硬的椅背,他苦笑道:“其實,我也曾經懷疑過。畢竟你對風離御一往情深,如何肯輕易於我。而且箇中細節,我也沒有片刻鉅細印象。只是……”他突然止了話語,不再繼續。只是,他不願她告訴他真相,他寧可抱着那樣美好的一夜回憶,長日漫漫,如果沒有了那樣一夜的回憶,他要如何打寂寂時光?所以,他寧可猶自在夢中,也不願輕易醒來,可如今,卻連這樣做夢的權利,都不復存在了。

煙落將真相說出之後,心頭霍然一鬆,卻似一根緊硼的弦鄹然崩斷,反而空落落的更是難受,伸手捂住自己的小腹,預想之中的疼痛感似乎尚未到來,她不由哀涼一笑,道:“澈,話已至此,該做的我都做了,該說的我也都說了,只希望你能遵守自己的承諾,儘快出兵增援風離御。”

他的臉色在燭火之下顯得格外陰沉,寒聲道:“這是自然,我亦不會放過慕容父子那對叛徒。昔日我離開晉都,他們一路派人追殺我,窮追不捨,不就是想阻止我糾集舊部麼?將原本我的權勢盡數落至他們自己手中,他們打得如意算盤,也該是到算總賬的時候了。”其實,他早已經集結大軍,不日便準備揮兵北上。

煙落輕輕籲出一口氣,如是,她便放心了。眉心微皺,她低聲道:“你的藥,尚未起效。能否請你離開,我想自己一個人靜一靜,再多陪陪我的孩子一會兒,這也是……我這個無用的母親……唯一能做的了。”她的話語嚼着無盡的心酸,話音最終湮沒在蜿蜒漫至脣邊的淚水中,澀澀的苦,直滲入心肺。

他突然支起身,一臂攬過她,將她擁入懷中,摟得那樣緊,堅硬的下巴抵着她的額頭,似想將她樓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一般,心中的軟弱與溫情在一瞬間噴薄而出,他顫聲道:“煙落,那只是一碗普通的安胎藥罷了,我,怎忍心傷害你呢……我……”他突然卡住,那句,‘我愛你’,他說不出。,亦是不能說出口,說出來亦是徒增彼此間的煩惱罷了。

心中無望,一次,他覺得這般無望。她一心愛着風離御,滿心皆是,如何能再有他的一席之地?即便他可以用時間去換來與她之間的脈脈溫情,可是她與風離御之間刻骨銘心的愛情,要如何消減一分?

也許,他能得到她的感動,也許他能得到她的相守,可是那要她付出多大多沉重的代價?與心愛之人兩地相隔,與自己的兒女永生不得相見。那於她,會是何等的劇痛?她如此嬌柔纖弱,命運已是令她承受了這麼多苦痛,還要再承受幾多?

如果此前,是命運苛待她,可如今卻是他一手造就的。

也許,是他過於執着了。也許,是他過於殘忍了。也許,是他爲難她了。

他愛她,所以他不希望她痛苦,不希望她掙扎,不希望她絕望。通

瞧着她精緻如玉的臉龐,似有塵埃般的輕煙在眼前飄過,腦中突然回憶起,初次見她之時,茫茫人海,琳琳琅琅燈影晃動,她身姿翩翩,穿梭在了潮潮人流之中,月色如銀,落至她的身上,恍若一隻小小白狐,逼落人間。

是他,錯過了。

當時收到內線密報,他知曉七弟在臨仙畫舫之上定是佈下了天羅地網,他明明知道,她會是那撲向燈火的飛蛾,他明明知道的,卻沒有加以阻止。他的一貫孤清,令他總是冷眼旁觀。不想,那樣的冷眼旁觀,竟是令他痛失摯愛。

黯然垂,他更緊地擁住她,反覆呢喃道:“煙落……我好後悔……”他的聲音支離破碎,皆是掩飾不住的灰心與傷痛。原來,人生便是這般,不容你後悔,亦是沒有二次機會,錯過了便是錯過了,命運不可逆轉。

煙落甫一聽見風離澈給她飲下的竟是安胎藥,不免愣了又愣,心口有錯落的感覺,彷彿縱身躍入大海之中,漸起龐大而跳躍的雪白水花,一如她此刻震盪的心緒,優若夢中。他沒有要傷害她的孩子,他竟然沒有,是的,他待她那樣好,從來只有自己欠着他的,而他何嘗真正忍心傷害過自己?

側眸望入他幽深的眼眸之中,感動在心底緩慢延伸,一分一分浸透她的全身,她的眸中已是滿含氤氳霧氣,盈盈欲落,啞聲喚道:“澈,我……”

他以脣封緘住她的話語,感受到她並未反抗,他逐漸加深了這個吻,曾經無數個夜晚,他在夢中想起這樣一張容顏,無論是在被圍堵追殺的日子,還是在南漠國寂寥而又清淨的日子,還是坐上了冷硬高高在上的王座之上,他的眼前,總是會時時清晰浮現出這樣的一張容顏。

突然,他不是那樣恨她的欺騙了,只因若是沒有她那樣的蓄意接近,他如何知曉自己也是有着七情六慾的,他如何能切身感受這樣纏綿怵側的愛情,他幾乎一直以爲自己是冷血的。

此刻,一個吻而已,他只想要一個吻而已。

他只想要一個纏綿悱惻的吻,從今以後,年復一年,橫亙四季朝夕,無數個漫長的日日夜夜,溫暖的,寒冷的,陽光的,黑暗的,暴雨的,風雪的,總有能令他懷念的人,總有能令他懷念的事。

他只得放手,他不得不放手。她是別人的妻子,她是別人的孃親,他留不住,留不住她的心,留住她的人,也是毫無意義的,又何必教她傷心呢……

雙眸睜開,他輾轉纏綿的吻着她,十指已是深深插入她如黑緞般垂落的長之中,目光流連地瞧着她容顏的每一處,只想將她深深刻入自己的心中,永不抹去。

以此一吻,與她作別,心,再無所求。

半分清醒,半分迷醉,煙落已是漸漸無法思考,只能默默承受着他的溫情,感受着他的輕顫,她不知他爲何會那樣震顫到不能自己,直牽動着她亦是顫抖若風雨中飄零無依的一片樹葉。

一吻結束於他的輕喘離開,他擁住她,久久不願放開。

只是突然,殿門似是陡然敞開。

吹進一室雨後的清新的空氣,夾雜着幾分秋涼之意,而那樣一聲陡然撞開殿門的“砰”的一聲巨響,驚動了屋中相擁的兩人。

風離澈蹙眉轉,但見是南宮烈正立於殿門之前,一臉焦急之色,直接道:“澈兒,你暫時不能與她大婚,我必須去風晉皇朝晉都一趟,有件很重要的事,我必須要親自去確認一下。”

卷三醜顏皇后

第二章 癡情第二十九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二十五章 生死時速(二)第四十七章 花落人亡第二十五章 破綻第五章 公主遠嫁第十章 大禍臨頭第十九章 月虧之蠱(一)第九章 梅妃落水第二十三章 襄王有意第二章 癡情第二章 掌嘴第三十二章 定情之物第五十章 一紙休書(二)第四十一章 伏擊(一)第十五章 太子第四十二章 不是出路的出路(傲與影結局)第三十三章 芙蓉帳暖春意深第三十章 一夜錯第十八章 引誘第三十一章 合謀(二)第二十三章 寒月政變第二十四章 我爲皇,你爲後第二十二章 納妾第二十五章 如夢浮生(二)第四十八章 飛來橫禍第一章 不祥之兆(一)第二十八章 冤家路窄第十九章 玉碎(薦)第十三章 以死相逼第三十四章 月夜花自醉第三十七章 決心第三十二章 鴻門宴(一)第七章 陷害第三十八章 入局(一)第三章 勝者歸來(一)第二十八章 有孕第十六章 難產第六章 步入圈套(一)第二十九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第二十七章 上香(一)第四章 大娘的刁難第四十一章 伏擊(一)第三十八章 亂局第二章 掌嘴第二十三章 寒月政變第三十八章 入局(一)第四十一章 伏擊(一)第二十四章 生死時速(一)第四十四章 人生,若如從前第十七章 勿望之禍(一)第九章 梨妃第三十六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第十五章 太子第二十九章 圍魏救趙(一)第三十六章 一箭雙鵰第二十一章 皇后之死(二)第九章 一曲夜蕭話斷腸(一)第二章 掌嘴第二十七章 封宮(身世必看)第二十章 皇后之死(一)第三十四章 月夜花自醉第二十章 月虧之蠱(二)第二十五章 破綻第十五章 太子第三十九章 入局(二)第十八章 引誘第十三章 以死相逼第九章 一曲夜蕭話斷腸(一)第二十四章 生死時速(一)第二十七章 上香(一)第五十章 一紙休書(二)第三十五章 暴雨獨處之夜(二)第十八章 引誘第二章 不祥之兆(二)第四十章 愛是兩敗俱傷(往事必看)第三十四章 暴雨獨處之夜(一)第十七章 勿望之禍(一)第五十章 一紙休書(二)第十一章 酷刑(一)第四章 埋下禍根第十二章 酷刑(二)第十三章 以死相逼第十九章 醉春歡第四十九章 一紙休書(一)第十六章 難產第三十六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第二十八章 冤家路窄第二十六章 十公主第十一章 驗身第三十六章 娥皇女英第三十二章 鴻門宴(一)第十五章 太子第三十七章 決心第二十一章 皇后之死(二)第四十章 宮變(一)第三十五章 暴雨獨處之夜(二)第十八章 生死一線間第三十七章 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