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已至五月中旬,北地的氣溫也一天天升高,草木花卉都已是繁盛絢爛。
寅時初,薊鎮總兵府後院花廳內燈火通明,一個個美貌的侍女端着盛放着各種美食的杯盤碟碗穿梭往來,總兵府內戒備森嚴,隨處可見執刃披甲的武士。
寬敞的花廳內四角點燃數只嬰兒手臂般粗細的蠟燭,正中間擺放着一張花梨木方桌,上面擺滿各種珍饈佳餚;酒桌的正上方懸掛着一盞白色綢緞製成的方形燈籠,綢緞外面繡着有仕女簪花圖案,裡面固定着數只略微小一些的蠟燭,將正在歡笑宴飲的數人籠罩在光影之中。
酒桌上共有四人:洪承疇、因督運糧餉稍晚方至的沈世玉,還有就是吳襄父子。
洪承疇坐於主位,沈世玉與他對面而坐,吳襄父子則是打橫相陪,四人面前各自擺放着白玉製成的精緻酒碗,碗中是琥鉑色的陳年女兒紅。
酒菜上齊之後,吳襄一揮手,所有的侍女僕從全部退出並遠離了花廳。
“我兒三桂入關剿賊歸來數月,期間與卑職數次談及督師時,話中滿是敬仰之意,亦對沈公於閒暇時之撥冗點撥不勝感激!其對督師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高深智謀欽服不已!恨不能常在督師帳下效命,以血勇之軀建不世之功!卑職今日終是有幸得見我大明擎天之柱,心內實是深感榮幸之至!卑職僅借杯中之酒以敬督師,對督師兩載以來對三桂拔擢照看之恩深表謝意!”
穿着一身青色直身便服的吳襄站起後雙手舉杯過頂,低頭向洪承疇致意道。
“左都督太過客氣,長伯能有今日成就全憑自身與戰陣搏殺所得,本官只不過據實上奏、朝廷論功行賞而已;至於大明擎天之柱之稱謂,本官權當左都督酒後笑談,以後切勿再提!來!本官提議在座諸人共同舉杯,爲我皇明平靖流賊而賀!”
對於吳襄有些過火的誇讚,洪承疇心中略感不悅。大明擎天之柱這等話語若是教外人所知,指不定要惹得多少人心裡不快,尤其是盧建鬥和孫白谷,二人的功勞不下於自己,這句話純粹是給自己招災。
但他面上卻是不露聲色,笑着舉起酒碗淺酌一口後隨即放下,其餘三人連忙起身,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身爲南人的洪承疇口味清淡,只撿着幾盤青菜以及一盤香筍雞絲嚐了幾口,隨即放下銀筷讚道:“左都督府上廚藝不壞!此幾樣菜蔬頗合本官口味;不過本官要提醒一下長伯,年紀輕輕切勿貪戀口腹之慾,日常還是要勤讀兵書戰策、多習戰陣之事,以備將來之需纔好!”
正親自給洪承疇斟酒的吳三桂連忙放下酒壺,拱手施禮道:“小子謹遵督師教誨!小子回返數月來,日常亦是督促手下兵卒習練武事,絕無一日放鬆!現下流賊既滅,建虜已成必決之敵,小子願有朝一日追隨督師,率大軍滅此朝食,以寬我皇心憂邊事之心!”
洪承疇大聲讚道:“好!大丈夫功名當在馬上取!長伯有此志向,本官老懷甚慰!此言此行可爲我大明官將之模範也!來,本官提議,爲大明有長伯這等年輕俊彥乾一杯!”
說罷,待吳三桂給吳襄、沈世玉斟滿酒後,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其餘三人紛紛把碗中酒喝乾。
酒過三巡之後,沈世玉笑着開口道:“左都督,洪公此次離京前,聖上專門下旨給兵部,按薊鎮兵員人數下撥三個月之糧餉,共計紋銀十二萬八千兩、糧三萬四千餘石,明日還請左都督遣員查收並出具收據,以便兵部職官返京時交差!”
吳襄急忙拱手遜謝。
他心裡清楚,兵部只是按薊鎮上報的人頭撥下錢糧,並未提覈查兵員數額一事,在當今朝廷嚴查各地統兵大將吃空餉的前提下,這已是朝廷對薊鎮釋放的極大善意了。
其實吳家在遼東多年,早已通過走私、吃空餉、經商等手段撈取了大量的財富,此次移鎮薊州後,已經察覺到朝廷對遼東將門不滿的吳襄生怕因小失大、爲了那點空餉招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上報兵部的薊鎮兵員數額並無多大水分。
儘管如此,他吳家終究還是要欠着朝廷的情分的。
“吳某於遼東戍守多年,與遼東各統兵將官甚是熟稔,沈公此次跟隨督師赴關外就職,終歸是人地兩生,遼東戍守之官將皆是數代鎮守,其中難免有跋扈無禮之輩;沈公若遇爲難之事儘管開口,吳某的面子遼東官將大多還是會給的!”
吳襄這番話名義上是對沈世玉講的,實際是說給洪承疇聽的。
從自己率部移鎮、勇衛營守禦山海關,到今日洪承疇替換昏庸的吳阿衡督師薊遼,這接連不斷的行爲正如次子吳三桂所言,朝廷對遼東將門已經無法忍耐,他吳家必須要拿出一個態度來了。
雖然不清楚洪承疇此去遼東會採取什麼手段,但與遼東將門間的衝突是不可避免的。
吳襄知道自己幾個舅哥以及手下那幫將領的德行,如果洪承疇手段過於簡單粗暴,在事涉個人利益的問題上,誰也不敢保證不會出現極端事例。
前任薊遼督師吳阿衡赴任錦州不久,就被遼東那幫武將連嚇帶哄的趕回關內,無奈之下只能龜縮於薊鎮,整日飲酒消愁,直至被一道聖旨罷職回家。
祖、吳兩家雖然是利益相通,在大事小情上向來共進退、同取捨;但吳襄素無大志,對目前的富貴榮華已是相當滿足,他甚至有過走通朝廷重臣的關係,回京謀取一個虛職、安享富貴的念頭。
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吳家已被舅哥們綁在了一條船上,想要脫身談何容易。
“呵呵!左都督一番好意,在下心領了!沈某不才,追隨洪公身側已五載有餘,期間見識過無數重將悍卒、兇賊惡徒,屍山血海中混跡多年,沈某自認不乏膽識與見識;遼東一地終歸還是大明之地,遼東將卒亦是大明官軍,洪公身負聖命督師薊遼,此乃代天子行事也!沈某亦曾慮及此行後心有所悟,值此四海平定、官軍強盛之際,大明之境內何人敢違抗天命!”
沈世玉言罷,端起酒碗仰頭喝乾。
他知道吳襄的示好之意,但身爲欽差大臣的幕僚,沈世玉決不能示之以弱,他這番話其實就是代表着洪承疇的態度。
酒宴與酉時末結束,吳襄父子分別恭送洪、沈二人回客房歇息。
到達客房門口時,沈世玉轉身對身後的吳三桂開口道:“長伯,數月不見,學問可曾放下?來來來,隨某進屋,某要考校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