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九年臘月二十八,鄖縣城外盧象升所部駐地一片歡聲笑語,每個營地的將官士卒臉上都滿是喜悅之情。
兵部武選司郎中何楷帶着相關人等趕到了這裡,在當衆宣讀了聖旨以及朝廷對將官士卒們的升賞後,全軍上下無不感到歡欣鼓舞。
何楷宣旨完畢就去了鄖陽府暫歇,然後再趕回京師。眼看過年還要被安排遠離京師前來出差,何楷當然不高興。再說雖是身爲兵部郎中,但他從來不喜行伍中人,這次出差也無甚油水,有盧象升這種新晉大學士在,他也不敢公然索賄。
在得知自己的升賞後,祖寬等人之前的種種不滿徹底煙消雲散。
祖寬由總兵一躍成爲正一品的大將,已經超過了他的父親,與他的伯父比肩,並且還有恩蔭。這讓他志得意滿的同時,心裡又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李重進更是喜笑顏開。
他和祖寬奉命前來內地剿賊時,內心也是十分的不滿。沒想到這一年多的時間,他從一個遊擊一步步晉升到總兵頭銜。他心裡清楚,若是他一直待在遼東,到死能混上個參將就算不錯了。
人都是自私的,誰不希望升官發財、光宗耀祖?
可遼東的高級將官名額是有限的,就算朝廷批下來,升職的也都是和祖家沾親帶故的人。
在遼東,武將升職不論戰功,論的是裙帶關係。
沒有關係和背景,就算你戰功再多也白搭,混到遊擊也就到頭了。
但是一旦有戰事,你這個遊擊得帶頭出戰,戰死算你倒黴。
李重進並不在祖家的小圈子內,若不是百餘年來數代一直戍守遼東,並且能打能扛,他連個遊擊也當不上。
自己在遼東也算拼盡了全力,祖家的恩德已經報答了,我李重進再不欠祖傢什麼了,接下來該是報聖上的賞識之恩了。
李重進暗自下了決心。
黃得功、秦翼明、高其勳、吳羣等人自是對朱由檢更加的忠心。衆人都覺着自己沒有白白付出,所有的辛勞都得到了最大的回報。
盧象升表面上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其實心裡對朱由檢感激之情用語言難以表達。
士爲知己者死。
自己從河間知府榮升至大學士之高位,雖說期間也是全身心爲大明付出,但若無聖上賞識與恩典,若非聖上爲其擋住了朝堂之上的無數攻盰,自己的仕途並不如現下一般的坦途一片。
盧象升知道自身的弱點:太過耿直,不屑於陰謀詭計,善謀事而不善謀身。
這樣的性格按理說不適合身列朝堂之上。若是遇見耳根子軟的皇帝,自己功勞再大,也會在各種構陷之下黯然退場,甚至會落個身敗名裂的結局。
當今聖上實乃胸懷寬廣的明君。自崇禎八年後,聖上一改之前急躁多疑的性格,變得穩重大氣、英明睿智。
不管是在自己還是洪承疇、孫傳庭的使用上,今上始終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再鼓勵臣下放手施爲,大膽任事。並且從後勤物資上給與了強有力的支持與保障,這才使得原本艱難無比的剿賊戰事變得越來越輕鬆。
現今不管是文臣武將還是官軍士卒,都對徹底剿滅流賊充滿了必勝的信心,一掃之前悲觀疑慮、士氣低落的態勢,此前的危局已經徹底扭轉過來。
闖賊已經授首,陝西基本平定,只要把面前的獻賊等部斬殺,禍亂大明十年左右的流賊便會全部蕩平,關外跳梁也終將難逃敗亡之下場。
在外征戰多年的各路人馬對於過年並無太過重視。尤其是天雄軍的將士,從崇禎二年起便跟隨盧象升征戰南北,已經數年不曾回到家鄉;比起已經陣亡的弟兄來講,能活着便知足了,過不過年無所謂。
崇禎十年正月初八日,京營的兩隻兵馬經過一個多月的長途行軍,終於抵達鄖陽府。在得知盧象升紮營於鄖縣後,神機營總兵茅元儀與伍軍營總兵馮勳在安排好紮營事宜後,各自帶着親兵聯袂趕到三十里外的鄖縣,拜見東閣大學士、五省理臣盧象升,聽從盧象升對此次鄖陽之役各路兵馬的部署和安排。
竹山縣衙大堂內,八大王張獻忠踞坐於本是知縣升堂辦公的大案之後,義子艾能奇披掛整齊,手按腰刀立於他的身側。
堂下分別擺放了兩排交椅,老回回馬守應、革裡眼賀一龍、曹操羅汝才、闖塌天劉國能帶着各自手下的大將坐於椅子上。
羅汝才瞅了一本正經的張獻忠一眼,心中暗道:日你孃的,大夥兒都是義軍,憑甚你坐在上頭!俺們甚時成了你的手下?
劉國能則是心中暗想:李老四不知有無見到巡撫大老爺,也不知朝廷對俺們歸降是何想法。
接到張獻忠請各路頭領前來竹山商議大事之前,劉國能便已將常年跑外的李老四遣往襄陽,讓他攜帶重金收買官府中人,以求能見到在襄陽的湖廣巡撫方孔炤。
羅汝才大大咧咧地開口道:“俺說八大王,此番讓俺們來爲的甚事?莫不是又捉了好多美人兒要分與俺們幾個?”
熟悉他秉性的賀一龍、老回回等人哈哈大笑起來。
羅汝才生性好色,帶着部衆輾轉各地破府滅縣後,第一件事就是讓手下蒐羅美婦供他淫樂。現在他的帳中還有數十名大明各地的婦人,白晝宣淫對他來講已經是家常便飯。
張獻忠大手一擺,笑道:“些許婦人算得甚事?一會走時俺送你老羅幾個!”
羅汝才一聽真有美人,適才心中的不滿頓時煙消雲散,他拍掌笑道:“八大王硬是爽快!俺曹操承你這份情!”
張獻忠收起笑臉正色道:“俺今日請各家頭領前來,是有要事要與大夥兒商議!這可是事關俺們各路義軍生死的大事!各位頭領須得打起精神來纔好!”
衆人見他如此正經,也就收起嬉笑玩鬧的神態,紛紛坐正身子聽他繼續講說。
張獻忠滿意的看着衆人的表現,側身前傾,一直手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另一隻手肘支於大案之上,目光來回掃視衆人繼續道:“俺家孩兒前番去襄陽採買物資,打聽到一個信兒:高闖王在陝西被擒,送到京城後被朝廷給颳了!闖王大軍全軍覆沒!”
堂下衆人聞聽之後都是相顧失色。
不管衆人明裡暗裡的說些風涼怪話,但心裡不得不承認,高迎祥的勢力遠非自己可比。尤其是他手下的近兩萬蕃漢精騎,其餘的流賊全部加起來也不是個兒。
這麼強橫的人物,咋說沒就沒了?這是哪路官軍如此強悍?
這樣不怪他們,在這個信息極度閉塞的世代,幾月前壽州之戰的消息他們也是一無所知。這數月間他們一直在深山河流密佈的襄陽府境內流竄,對外界發生的大事無從知曉。
回過神來後,賀一龍搶先開口道:“八大王,這信兒可準?是哪路官軍敗的闖王?”
他是延安府綏德州人,與高迎祥算是鄉黨,雖然因不耐受人管制加入高迎祥的隊伍,但對這個鄉黨還是甚感佩服。
曹操接口問道:“高闖王手下那兩萬精騎可不是吃素的!俺們與官軍交手多年,能打的就那麼幾隻人馬,不曾聽說有哪一路官軍有本事將高闖王一口吃下啊?”
張獻忠沉聲說道:“數月前俺與高闖王合兵攻打壽州,沒成想被官軍內外夾擊打了埋伏,之後俺才帶着手下從南直隸一路跑到此地,高闖王部衆損失亦是不小。眼見官軍大軍聚集而來,不得已下往陝西而去,結果在西安府叫陝西巡撫孫傳庭帶人給擒住了!”
張獻忠說到高迎祥被擒時,面上表情十分沉重,但心裡卻仍舊覺得舒坦無比。
老回回馬守應詫異道:“這孫傳庭是哪裡出來的?竟比洪承疇還要厲害不成?看來陝西是去不得了!”
張獻忠點頭道:“老馬說的沒錯,陝西不能去了!那邊本就有洪承疇在,現在又多了個更能打的孫傳庭!俺要說的可不止是高闖王的事,俺們現下也有麻煩了!”
本就被高迎祥被擒殺一事弄得心思不屬的衆人,聽到他的話後更是緊張起來。
張獻忠肅聲道:“過年前手下報知與俺,似是有官軍哨探前來窺伺俺們!俺隨後遣人一路往北查探,結果到了鄖縣以南便看到官軍在路上設了卡,再想往前已是不能!這就是說,鄖縣現下來了官軍,有多少人馬不知!俺琢磨着,來的定是盧閻王!官軍就是在壽州打俺們埋伏的那幾路!”
老回回雖聽說過盧象升的名字,但從未與他交過手。
曹操急忙問道:“這個盧閻王的名字俺聽書過,據說挺能打。八大王,你跟他交過手,你說說,盧閻王比洪承疇和敗了闖王那個誰更厲害?”
賀一龍道:“厲害不厲害另說,現下要緊的是探清官軍多少人馬,要是人多俺們就跑,人少的話俺們就跟他幹一仗!”
張獻忠得知有官軍前來後,立刻就知道是盧象升來了。
現在高迎祥敗亡,義軍裡有名氣的就他和老回回等人了,朝廷是絕對不會放過他們的。
張獻忠知道官軍會來找他,但沒想到來的如此快。
只有打敗或者擊退盧象升,他打算在黃茅關長期經營的策略纔會繼續下去,不然還得繼續跑路。
潘獨鰲和徐以顯對他佔據鄖南作爲根據地的策略也是極爲贊成,並且用本朝太祖的例子來鼓勵他:若想成就大事,須得據有一地,若是還如從前那樣四處流動,那樣永遠是賊寇。
但潘獨鰲認爲黃茅關一帶地勢雖然險要,但還不足以當成真正的據點,獻營的最佳根據地就是蜀中。
只要進入道路難行的川蜀之地,然後再去尋找到合適的落腳點,數年之內獻營將會發生脫胎換骨的改變。
張獻忠雖然覺得二人所言在理,但有些不捨得放棄經營了數月的兩縣之地,就在他猶豫不決之時,官軍已經來了。
據手下探知,竹山東北方向的板橋山附近已現官軍身影,人數當在幾千人。
板橋山離竹山只有四十餘里,要是現在開始向西南的大昌、大寧撤退,官軍察覺後很快就會追上來。
若是往南跑,則會進入水網密佈的荊州府,要是遇有城池阻隔,還是會讓官軍包了餃子。
往東則是襄陽府,老回回等人剛從那邊敗回來沒多久,那邊的官軍人數也是不少。
現在跑路不是最佳選擇。戰陣之上,只要一方開始後退,哪怕是正常後撤,若是對方緊追之下,撤退很容易會變成潰敗。尤其是對於組織性、紀律性極差的流賊來說,這種事十有九成會出現。
何況要從竹山撤往大昌,中間路途足有幾百裡,並且中間還有數道河流,道路複雜難行。
更重要的是,無人帶路。
張獻忠並不是雄才偉略之人,他來到鄖南後並未想過要去蜀中,所以沒有遣人去探路。
在前路不明、後有追兵的情形下,基本不可能帶着一兩萬人馬安全撤離。
現在只有一條路可走:聯合老回回等人,據守竹山、房縣一帶,實在不行再往大山裡跑。
不過真要再敗一次,想要恢復元氣就要看運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