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葉寺,如願塔。
景喚癡坐於燈下,燈火一動不動,一如他此刻靜止不動的心與思緒。
他很想讓自己認定那不過又是另一場幻境,但事實上,他再清楚不過,一切那麼真實。指尖的溫度,耳畔的風聲,以及身上與沉淵打鬥時留下的還流着血的傷口。刻意不施術癒合傷口,爲的就是看睡一覺醒來,這些流血的傷口是否會消失。結果,自然是沒有,依舊血淋淋的傷口提醒着他,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真如,浮蘇,沉淵……忽地一驚,景喚連呼吸也停住,是真如領他去的,當時真如可在旁邊?若真如在旁邊,他可承受得住,應當是不在的,否則早已衝出來,不過沉淵既然已到,此時真如也已知曉了吧。
“爲何那一刻我不能控制自己?”景喚當然不知道是被下藥了,他只知道那一刻,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分明要收回那一杖,分明也可以收回那一杖,但卻眼睜睜看着自己砸下去,還用了十成修爲,一分也不曾少。正是因此,他才能肯定,浮蘇是真的已死於他手中,不再有任何懷疑,如此,幻境怎能不破。
不管是真是虛,浮蘇都已死在他手中。
“若要如此破劫,我早已下手。”或許,他所盼的不過是浮蘇眼裡看到他,然後發自內心的給他一個微笑,而不是通過他去看到誰。妒忌自己的上世,他大約是古往今來第一人,景喚自嘲地揚起嘴角,輕笑聲仿如萬古冰淵吹來的風一般寒徹肺腑。
“我推算到的時機,原來便是你死於我手下的時刻,秦浮蘇,你回來可好,我願以上世此世所有一切來抵。”明知道已經回不來,景喚又是一笑,到底沒有再繼續說什麼“你回來”的話。心中沒有所謂悲痛與悔恨。惟有的只是失去所有期盼的無望,這一刻萬古成塵,滄海成灰,所有的一切已再無意義。
既死無望,誰人道涅槃能重生,死乃生之始;又誰道高山積於塵土,深海始於涓滴。如今,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空冥,空冥中,既無梵唱。亦無彼岸。最後。只有一聲從空冥中來。然後一直重複——你已死去,你已死去,你已死去……
始知,何爲行屍走肉。何爲雖生已死,何爲神魂軀殼。
緩緩閉眼,最後一念也消去,連那句“你已死去”也自靈魂中消失。此刻,他已同萬古成塵,已隨滄海成灰,至於是否能於塵埃中重建高塔,於灰燼中再燃火焰,端只看“氣運”二字。
天宸:唔。佛身魔種,原來如此,幸而悟性沒丟,否則真得歷千百世而重修。
本來景喚鑽進一片空冥中後,天宸的神識就可以出來佔據身體四處行走。不過,這一回天宸沒這麼幹。左右浮蘇無事,下世被幻陣所惑,他又沒有,那一身防禦法器,降十萬八千道雷去劈她都無事。天宸現在唯一要想的,就是一旦歸位,該找哪些人好好把賬算算,比如天道,比如滔天——以爲奪舍成小孩,就沒人能看得出來,哼!
但,天宸沒料想到,下世這一次閉關便是九年,更沒想到,自己的下世廢柴起來極廢柴,能耐起來又極爲能耐
。一經出關,天宸便察覺到下世的不同,連忙神歸識海,再不放出絲毫。因爲連天宸自己都差點記不起,禪宗又作頓教,一朝得悟,破界飛天。
法葉寺上空,鍾罄齊鳴,梵唱響徹,萬丈金芒自天際投下,罩在如願塔上。如願塔上原本那不起眼的石頭葫蘆被這金芒一照,竟瞬間化作一團渾金,然後廣照四方。玉潭禪師與寺中一衆弟子見狀,齊齊就地盤坐,口頌梵音。
他一出關,便可重證果位,衆人以爲他會腳踏蓮花而去,但光芒漸消,梵唱漸歇,景喚依然在如願塔中不曾踏出半步。沒有人知道他悟到了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爲何留在此界,而不去重證果位。只知道,片刻之後,一襲淡灰僧袍的景喚從如願塔下出來,門吱呀一聲,衆人便看到了他。
玉潭禪師看着景喚,道:“何不歸去?”
“有未了之事。”沒頓悟之前,浮蘇還能騙得住他,頓悟之後,除記憶傳承需重證果位之後才能得到之外,一切都已得到,所以浮蘇當初演的戲如今已騙不住他了。
不是情未了,而是事未了。
玉潭禪師點點頭,景喚的事已不再需要他過問,只見景喚駕雲離去,方向應當是乘雲宗。說是事未了,到底是情未了吧,禪宗不忌情愛,何必呢徒兒,秦聖能捎個小丫頭一塊入聖境,你又不是不可以,況聽聞浮蘇師侄已是渡劫大圓滿,便是你不捎,她也能登臨上界。不過,玉潭禪師什麼也沒說,因這一個念頭,玉潭禪師仍舊覺得弟子還是他的弟子,看看還是那麼彆扭又害羞嘛。
待到乘雲宗,景喚卻遍尋不着浮蘇,問人,人卻言道:“師叔祖已離滄海界。”
再問,還是這個答案,再問,依舊是這個答案,到天衍峰去問,還是同一個答案。不信,沉淵很光棍的一攤手,遞上幾枚籤子,道:“不信,你自己推演。”
算來算去,只有一個結果——魂魄已離此界。
景喚,忽而一笑,向殿閣中諸人一一看去,道:“我有諳世之能,說吧,怎麼回事?”
衆人這才覺得景喚已不同,沉淵本欲開口,但淳一卻笑眯眯地迎上來,喊了聲:“師姐夫,若我們知道,怎麼會讓您自己推算。師姐眼看生產在即,怕是又要招至天罰,我們不在身邊看護已是不安,如今師姐夫盡得傳承,修爲圓滿,我們怎會不盼你能親至師姐身邊維護一二。這事要從兩年前說起,師姐在山中閒着,便喊了真如和阿涼他們幾個小的陪着下山走走,那時師姐已顯懷,行動多有不便,二師兄與祝安安便也一道去了,結果一個都沒回來。”
從來不說謊話的好孩子是有信譽可言的,景喚只需掃一眼就能知道淳一話是真是僞。更何況,他還能看出素行人品來,是個言語可靠的他便聽在耳中:“在哪裡出的事,可有着人去尋過?”
“燈未滅,一直很安穩,說明一切都好,只是不在此界罷了。”淳一說罷看向沉淵,沉淵什麼也沒說,也什麼都沒想,但卻明白了淳一這一眼的意思。
好容易把景喚送走。整整一殿閣的人都無比佩服地看向淳一:“小子。行麼。果然是說真話騙人比說假話騙人更好騙過去,這小子,蔫壞。”
無比純良地站在一旁,淳一表示自己很無辜
。他可是實實在在的好孩子:“說該說的,能說的實話,把不該說的不好說的掩下,也是爲了師姐和師姐夫好呀。”
“這倒也是。”
此時的浮蘇,在一片異空間中,卻是無意間從無序空間中摸到的,不知屬於哪一界,很奇特的靈氣充裕,卻沒有修士。沒有妖物,只有凡人。那裡的凡人,大約相當於九十年代的科技水平,有學校,有醫院。有公共管理機關,也有君王,卻是內閣首輔制,輔政大臣依也叫首輔。制度上更肖似宋與明掉換了個順序,直接便從宋進入資本時代。工業發達,制度完整,國力強大,不過既不是宋,也不是明,更不是中國,除了都是黃皮膚黑頭髮黑眼睛外,語言都不相通,文明歷史文化也沒有太多相同的地方。
不過,浮蘇很喜歡這裡,她決定在這裡生女兒,然後讓女兒的幼年在這裡長大。讀讀幼兒園,上上小學,和這裡的孩子們一樣,過一段時間普通人的生活。這裡靈氣充裕,完全不會影響到修煉,甚至沒有人與他們爭這靈氣。
本來擔心會有問題,但幾經起佔與推演,所擔的業力只需做一些事情便可抵消,浮蘇便安心住下。連帶着一干小孩子都要死活賴在這裡不肯走,太好玩了,什麼遊樂場,電影院,應有盡有。林壑和祝安安也覺得這裡很好,於是兩人也造了個小黃豆出來,打算揣巴揣巴,把孩子生在此界。
“師姐,淳一傳來玉符,說景喚禪師到過乘雲宗問你的下落。而且已經打聽清楚,景喚禪師本來可以重證果位,但因說有事未了,便留下了,我看八成是因爲你。”說話的是姚十三,往年的小胖丫頭,如今還是個胖丫頭,嬰兒肥死都不消,姚十三爲此傷感無比。
後從正元宗來的叫宋亭瑜,大家都叫她阿瑜,阿瑜剛從學校回來,就聽到十三姐這麼嚷,便放下書包來看玉符:“十三姐,把別人的錯誤攬自己身上,以及把自己的錯誤推別人身上都不是對的。還有,十三姐,你今天又逃課了,師長說要再敢逃課,就把你掛黑榜上,讓你遺臭萬年。”
姚十三:……
明明有讓你請假,見鬼的逃課,分明今日築基,怎麼可能去上課,阿瑜,你又黑我。
“啊……不行了,我要去醫院。”浮蘇感覺自己要生了!
祝安安從屋外探出頭來:“去醫院,九九八十一道雷,你怎麼解釋這不科學的現象?”
呃……
ps:
請注意佛身魔種四個字,浮蘇是魔身道種,他是佛身魔種,他們倆合成一個梗,這個梗還不算完,有起有破嘛!魔種魔身什麼的都破掉了,關鍵是幕後黑手還沒揪出來扎小人。
一開始我就是這麼預備的,一個是道身魔種,一個是魔身道種,兩人相互吸引,雖然自己都不明白爲什麼,但就是該死的彼此不能割捨。然後各種xxoo各種相愛相殺,但是最終,他們會一起對抗這不公的命運,若宿命要我低頭,便將宿命破開,若命運待我不公,便將命運斬去,不管何人作祟,終將無所遁形。
所以,本文的中心思想就是,不要向任何人任何事低頭,有時候一旦低下就再也擡不起來。事不平有人鳴,路不平如何?世不平如何?無他,挺直軀幹,仰起大好頭顱,一往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