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日,景喚自山中醒來,晨光雨露紛披於身,他坐於雲海之上良久,似有所失,又似有所得。卻不免記起魔女浮蘇來,怔然良久,心中卻理不出個頭緒來,若說他當真追不上魔女浮蘇,那卻也不是,他分明能追得上,只是他卻心有猶豫,便落於人後。雲海之上,紅日東昇,山間煙水將紅日遍染出的雲霞渲染得分外溫柔迷離,卻使他想起浮蘇師妹。
那一刻,景喚對自己心中的思量已有些掂不清,若說此心中,自是師妹紅如火焰一般常駐,可他卻無法理解,爲何仍是每一次都要對那魔女手下留情。那樣的禍端,他次次見到之前,都已下定決心要收拾乾淨,但見到時卻又莫明施展不開手段。
此刻,再見到浮蘇師妹,景喚的心便又堅定起來,自己心中的心意還有誰能比他更清楚。只浮蘇師妹,纔是那能與他笑看世間滄海桑田,坐忘人世古今變幻的共永世長生之人,至於魔女浮蘇,既顧念……顧念那雨露之情,無法抹去,那便不再去管她既可。只要自己不去追殺,那魔女想必也不敢找上門來,若找上門來,那便不能怪他不給她活路。
所以,景喚心意堅定地期待一個肯定的應允,卻沒想又再次遭拒,更讓他心虛的是,浮蘇師妹在他身上,聞到了微甜花香氣,那……那是屬於那魔女的呀。
“他臉一陣陰一陣陽的,在想什麼?”浮蘇不免好奇。
“他在想,如果魔女浮蘇找上門,被浮蘇師妹看見且誤會,他就把魔女浮蘇從這世上抹消去。”流光咂嘴,默默地想,遇上浮蘇這樣的異端。光頭是真倒黴至極。宸君識人不清,被浮蘇坑得極深,他倒是隻需享受。卻要光頭來受這磨難,宸君真不愧是對自己比對別人還要狠的存在。
浮蘇現在可不怕景喚。天宸給她保證,她自相信天宸,且這麼多回,哪回光頭不要她死,可哪會真傷她一根汗毛。最多啃啃咬咬吃吃肉嘛,這個她還是很歡迎的:“我覺得不對勁,流光。如果我真這麼喜歡天宸,爲什麼想到能吃光頭的肉,還是滿心期待啊!”
流光抖抖劍身,異端果然都該被燒死:“早跟你說是一個是一個。你有覺得宸君不許你在他沉寂期間吃他麼,相反,他很期待好不好。而且,你也一樣期待,好不好!”
真是飲食男女。不吃會死。
景喚此時又發出一問:“浮蘇師妹,你如今在外都於何處修行,日後是繼續在外修行,還是在乘雲宗?”
“最近十年都會在外修行
。”浮蘇在和流光說話的空歇,順便回了光頭一句。
“好。那等我回來。”說完,揚長而去。
浮蘇出神,繼續出神,然後神遊天外……
直到蒼詰過來領着她回漳洲城,她還在出神中:“老爹,如果是你對樂聲說‘等我回來’一般會是什麼意思?”
“好好待着,好好活着,等我與她攜手於共,再不分離。”蒼詰忽然有點出神,這句話他真的曾對鴻影說過,只是待到他去找她時,她卻已身死道消,於是他便等候着她輪迴轉世。
“死了,光頭剛纔跟我說了這句。”浮蘇心說如果是三五年後的話,那最好見都不要見,雖說女修們懷胎,顯懷要等最後一年才能看得出來,但小黃豆的存在感會越來越重。到時候一見,就會知道她珠胎暗結,那可沒法解釋。
蒼詰卻掐算掐算說:“他三五年出不來,估計得七八年時間,正好那時候你已在玄冥待產,他見不着你。噢,不成,玄冥魔息太濃,這小傢伙受不得,待樂聲出世,爲夫與你一道去天原暫住些年吧,安生些。”
一聽七八年,浮蘇就安心了,可一想到天宸也一樣見不到面,浮蘇又不捨起來:“老爹,天宸說這孩子沒什麼來路,就是不該生於世上,所以得不到天地浩養,只能靠我們自身靈氣蘊養,是不是有這麼回事?”
“嗯,世間性命皆如此,按尋常見的來說,所有生魂都應當是轉世投胎而來,要經天道輪迴的安排。但世間自有魂飛魄散,便也有生魂凝結,你那小黃豆就是這樣,是天宸以你二人之元精血氣與經脈中的天地靈氣蘊養三魂七魄而成,這倒解釋了你爲什麼修爲境界不升反退。不礙事,這對小傢伙來說是好,無前世之因果牽累,無前世之業力阻滯,又是一個禪宗大能的胚子。”蒼詰忽然一怔,鴻影境界停滯不前,再無寸進,是否也有這干係。本來浮蘇也不應生於世上,只是某一天,蒼詰心念一起卦推演,卻忽然發現自己有了血脈相連的後代。
見蒼詰沉默,浮蘇以爲他在想事,就沒打擾,這時已快到漳洲城。按說應該停在漳洲城外,但蒼詰卻駕着法器自漳洲城門上空掠過,浮蘇疑惑道:“老爹,咱們這是直接飛回家去?”
這下蒼詰才反應過來,連忙將法器撤回收起,找個無人的巷子落下:“浮蘇,樂聲不僅容色逼人,資質也同樣逼人,你今日說起凝生魂之事,爲父纔想起。爲父命中,本不應有女兒,但樂聲卻生下了你。”
“老爹的意思是,樂聲是了生我才止步於出竅期。”浮蘇一下子心情壞得不行,孫鴻影拼着命生下來的女兒,被她穿來便佔據了身子,這顯得孫鴻影所有的犧牲與努力都特別傻,簡直如同被天道玩弄於股掌之中。
浮蘇幾欲張嘴說明實情,卻到底不知該從哪裡說起,自己的事,她從沒跟任何人說過。雖說奪舍之事常有,可她始終覺得這個個秘密,跟誰也不能說。自然,流光可以從她記憶中窺見,但流光一直對此守口如瓶,也不曾與她多言,所以她有時候真的會忘記自己是奪舍而來。
“蒼詰不用說,宸君也不用說,甚至那鴻影仙子心中也有數。至於其他人不必知道你從何來,經歷過什麼。宸君曉諳世之法,只需一眼徹看前世今生,至於蒼詰,闢蘿演卦天機都可測得,便測不到你身體裡如今裝着另一個魂魄麼
。但他沒說,你便安安心心做大魔的女兒,這不挺好。便是鴻影其實也什麼都知道,她用自身靈脈蘊養出女兒的魂魄來,女兒就是她的一部分,她恐怕在當年你被上元真人帶回乘雲宗時就知道了。”流光阻止浮蘇點破,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你不說相安無事,一旦戳破一切或許就會開始改變。
何況,蒼詰不過是在尋找慰藉,就算這女兒與他血脈都不相通,那又如何,干係並不大。不過也因此,妻子比女兒重要許多,但浮蘇身上所流着的與他和鴻影相牽連的血脈,蒼詰依舊珍惜:“而且,浮蘇你要明白,若非你的魂魄奪舍,那孩子也保不住,只有鴻影的靈力蘊養,根本蘊養不出完整的三魂七魄來,這纔是蒼詰真正不介意的原因所在。”
既你來此,便是我蒼詰的女兒,魂魄來自遙遠的世界又如何。
浮蘇忽然一下拽住蒼詰的衣袖:“老爹,謝謝。”
蒼詰目光微閃了一下,揉揉自家女兒千年不變的雜草腦袋,完全忽略這是被他揉亂的。蒼詰只一眼便明白浮蘇的意思,笑笑,再揉幾下道:“別忘了爲父是大魔,世間的倫理在爲父眼中就是個屁,謝個甚,爲父樂意。”
在蒼詰的笑眼裡,浮蘇卻忽然眼一酸,落下兩行眼淚來。蒼詰見狀微有些手忙腳亂,到底還是把浮蘇給抱在懷裡,順了順她腦後被揉成草的頭髮道:“女兒家就是麻煩,淚包,罵你的時候不哭,該笑的時候偏哭。”
這下浮蘇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含着眼淚卻“噗嗤”一聲笑出來:“原來老爹那些天訓斥我,便是因爲想看我哭麼。”
蒼詰微尷尬,將原本揉順的頭髮又給揉成雜草,然後甩手進屋,迎着撲過來的三個孩子抱成一團。浮蘇在門邊看着,心忽然是滿的,這種滿,和被天宸所填滿的感覺不同,溫馨而溫暖,像帶着昏黃調子照亮回家路的燈光,是父母給子女的,完全不同與愛情的溫度。
是真正給她的,而非給她這軀殼。浮蘇縮縮鼻子,忍不住伸手去揉腦袋,這才發現梳得好好的頭髮已經被蒼詰給揉成雞窩。浮蘇難免臉黑黑,蒼詰這愛好到底哪裡來的,就愛揉頭髮。
直到後來的某一天,浮蘇在街上看到凡世之中的父母長輩,不論誇獎還是安撫孩子,都喜歡將孩子抱在懷中摸摸孩子的頭後,纔始能明白。
其實你還是不明白,就是你這雞窩腦袋招蒼詰手欠而已——流光默默補充,但它可不去點破,就讓浮蘇這麼認爲最好,一個人寂寞着,何如有家人陪伴照拂,何如有愛人攜手與共。
待得次日,蒼詰便帶着浮蘇去沈家,沈家夫婦倆的態度倒沒怎麼變,不過略微敬着了些,倒還一樣是很親切的。因爲給三娘子施金烏菩提露需要浮蘇護法,浮蘇也只好不再隱藏所學修爲。
不過,因爲蒼詰和浮蘇的舉止略微親近了些,尤其是蒼詰手欠,喜歡揉浮蘇的頭,不免讓沈秀才和三娘子有些犯嘀咕,這真是女兒嗎?莫非就像傳言中說的那樣,修士最喜歡養女弟子當作鼎爐,等到一定的修爲便採補掉。
一時間,沈秀才和三娘子面面相覷,有些拿不定主意了。若是個兒子便罷了,可如果是個女兒,不知道能不能不答應先前的提議。
流光在暗中跟浮蘇說了,浮蘇不免“嘿嘿”,誰說兒子就罷了,不知道有些修士是有特殊愛好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