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政治人物來說,這就是死亡,絕對的死亡。
石璞死了,其實在官場上,他還活着,因爲他還有人脈,還有官聲,還有名望。
所以有人爲他請諡號,有人爲他鳴不平,有人爲他去剋扣、拖延大明第一師的糧草彈藥。
但王驥活着,其實已死,丁一毫不留情地掐斷了他最後的生機。
如果今夜丁一沒有在陳循面前殺了他,也許王驥還可以在官場上活下去。
但當首輔明白了王驥的處境之後,不用多久,朝廷的大佬就會知道,王驥已死。
沒有聖眷,沒有官聲,連他引以爲豪的官場關係,也被丁某人一一切斷,他還有什麼?
而且,他不年輕了。
不錯,丁一與天下士大夫爲敵,不見得有什麼勝算。
但就算一敗塗地,丁某人不過二十幾歲,他依舊可以從頭再來。
走過的橋,比丁一走過的路還要更多的王驥,已經七十多了。
王驥在風中重重地抹了一下臉,這時的他,比在南宮當獄卒時還要更加的低落,他無比沮喪地對親兵說道:“收拾東西吧,明天,就回故里吧。”他知道自己如果不走,只怕會真的會死掉。
丁一併不用動手殺他,丁一是說“你敢妄言,學生便在這裡殺了你又如何?”
他就真的殺了王驥,不必用刀。
他爲官數十年。吃相併不好看,所以他這幾十年得罪、禍害的人也着實不少的。
若是他還能在官場上活着,自然那些人是不敢對他怎麼樣的。不是因爲他七十多還能騎得了馬,舞得動刀,而是他是朝廷的大佬,他還有權勢,還有足夠多的門生故舊,讓那些人只好把恨意深藏心間。
而現在,他們會冒出來。象是食腐的野獸,啃盡他每一塊血肉。
王驥府裡的管事。有沒有仗勢欺人?王家的各房,有沒有橫行鄉里?
毛病只要肯找,必定是有的。
更不要提他之前那些殺良冒功的事,一揭開來。他就真的死無全屍。
所以老老實實地按丁一要求,乞骸骨,申請退休,是最後也是最好的歸宿。
這一個夜,對於王驥來說,不是一個快意的夜晚。
但對於首輔陳循來說,也同意不是一個輕鬆的夜。
“丁如晉不是任人魚肉的人,看不清楚這一點的,便是和靖遠伯一樣的下場。”陳循輕聲對着等候消息的下人這麼說。這些人便是閣臣們派來的長隨親信。陳循見識了丁一如何殺掉王驥,儘管他從來沒有輕視丁一,但不能否認。這一刀要比當年在奉天殿裡把錦衣衛指揮使斬首的那一刀,更讓人覺得到驚豔和震撼。
所以,陳循不得不在回到自己家裡以後,馬上跟在他家裡等候着消息的下人們,朝廷大佬的親隨傳了這麼一句話。都是跟着自家主人沉浮宦海數十年的長隨,他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並沒有人開口問靖遠伯到底是什麼下場,也沒有問下一步應該怎麼做。他們向陳循行禮,告別,然後分頭退去。
在這些下人離去以後,屏風後面就轉出來一位顫顫巍巍的老人,不用去看他頭臉上叢生的老人斑,離得有三四米遠,他身上散發出來濃郁的老人味,足夠讓最孝順的後輩都屏住呼吸了。他坐下去之便長嘆一聲,閉上了眼,鬆弛的眼袋,似乎將要永久的替代眼睛存在於臉上。
“德公,此人留不得。”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睜開了眼,沒有什麼年輕的眼睛,沒有什麼清澈的眼神,混沌的老眼,見證過許多風霜與沉浮的老眼,也許已經看不清紙上的字,但能看穿人心,“老夫不是第一個,靖遠伯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德公和老夫都知道,您肯定是其中一個。”
陳循笑了笑並沒有說什麼,有些東西看穿,也是沒有意義的,例如一個無才無文無拳無勇無權無勢無錢的捕快,看穿了總領縣衙六房書吏的主薄的心思,又有什麼用?他能做什麼?他連縣丞或是知縣的跟前都湊不上去,他所能做的,也只能是看着。
這位老到不能再老的老人,便如那個一無所有的捕快,儘管他是當朝的吏部尚書王直。
身爲首輔的陳循一點也不在意王直看穿了什麼。
“抑庵先生,如晉也是好意。”陳循稱着王直的別號,笑着這麼說。
他說得很真誠,真誠得好象這就是一個事實,或者說,陳循本身就相信這是個事實。
因爲王直已經開始在打盹了,有輕微的呼嚕聲,在四散的老人味裡傳出來。
他太老了,儘管有許多事他可以看得清,但沒有意義,他已經沒有精力。
如果仍舊讓他上朝,無論對於大明的吏部,還是對於他自己,都不是什麼好事。
從這一點上來看,丁一的提議,真的是好意,於國家也好,於王直也好。
王直的眉毛顫動了一下,然後他醒了過來,呼出一口氣,不是口臭,是死氣,是那腐朽得隨時都可能停下的軀體裡,濃濃的死味。
似乎打了個盹,呼了這麼一口氣,讓死亡稍微遠離了王直,他的眼睛這一次睜,真的有了一絲鋒利的神采:“德公知道殺手吧?他是一位殺手,絕頂的殺手,當看見刀光時,他要殺的人,就已經死了,甚至,連刀光都沒有。”
陳循點了點頭,王直語速很快,爬到他們這位置的人,說話都會不知不覺地放緩語速。
當然不是象丁一刻意模仿首輔氣度,而是他們在說出一句話之前,腦子裡已經過了許多次,這句話說出來的效果,聽到這句話的人的反應等等。王直真的老了,老到他已沒有精力去考慮太多的東西,他現在的述說,更象是一種直覺,一種本能。
絕對不能忽視的,就是百獸之王,臨死時出於本能和直覺的擊殺,這要比壯年的猛虎的撲殺更致命。
這也是爲什麼陳循會忍受這老人味的根本。
而王直這出於直覺和本能的話,其實已經無限地接近了事實:“老夫先前說過,丁言,丁如晉說的話,就是他的刀光,看見刀光時,該殺的人和該做的事,已經做完。不論是臨兵陣列,還是縱橫朝野,他都是一個天才,絕頂的天才。”
“絕頂的殺手易得,能把殺手用到軍陣,用到朝爭的人,難得。”
“韓信不是,劉邦纔是;霍光不是,漢光武纔是;房謀杜斷不是,天可汗纔是。”
“匪夷所思這四個字,不能用在丁如晉身上,因爲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是匪夷所思的。”
“德公,老夫要去更衣。”王直說完,頓了頓柺杖,便有奴僕入內來,攙扶他去上廁所。
當他回來時,似乎已經忘記了剛纔那一番凌利的言辭,而是開始用兜兜轉轉地向陳循訴說,他家族裡某個出色的侄孫,以後得請首輔多多提攜關照。不是他故意這麼做,是歲月這麼做,歲月讓王直老到真的已忘記了剛纔他說過的話。
在送走了王直以後,陳循叫來了自己的親隨,斟酌了一下才對他們吩咐:“縱虎。切記,不要對他用任何的陰謀,任何的檯面下的工夫。”親隨領命,四出而去。
縛虎之後就是縱虎。
陳循並不急,甚至他也不特別去針對丁一。
丁一不是可以用陰謀計算的人。
也不是可以威脅的人。
大約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說的就是這樣的人。
所幸,對付大丈夫,除了陰謀詭計之外,還有其他的辦法。
陽謀,往往比陰謀更致命。
權勢是不在威武、富貴、貧賤之中的,這是一劑毒藥。
陳循要做的,就是讓丁一痛快地服下這劑毒藥。
他並不需要壓制丁一,或是讓丁一聽他的,從一開始,陳循的目的就不是這個。
不要忘記,首輔代表的,是士大夫階層的利益。
讓士大夫階層感覺到恐懼的,是丁一的敵意,要把士大夫這個類如華夏吸血蟲的階層,徹底碾碎的敵意。
就算丁一要謀奪龍椅,也不見得就是士大夫階層不能接受的事。
所以,陳循並不意最後丁一得到什麼權勢。
他要做的,是讓丁一沉溺醒掌天下權的習慣裡,直至他不能自拔。
只要丁一無法自拔,那麼官紳一體納糧出役之類的,自然煙消雲散。
這是他聯合朝廷諸位大佬的說辭,但不見得是陳循自己的本心。
天下權,不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就算是英宗在南宮時,簽署了立憲的秘約,在復位之後,也從不見他主動提起這件事,陳循有暗示過一次,英宗也只是表示時機不成熟,也許,只有沒坐上那椅子的人,纔會想立憲吧?
當然,陳循沒有糾纏這件事,甚至沒有再提起,不是因爲英宗不提。
而是他發現,如果真的推行立憲之後,也許他就可以得到完整的相權,但他將會代替丁一的角色,成爲天下之敵。他絕對不想成爲這樣的角色,丁一能看到的憂患,陳循不見得看不到,土地兼併的問題,這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他這麼做,正因爲他看到了如何解決這問題,如何從中得到自己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