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輔很有點後悔自己去校場告訴丁一,知府自殺的消息。
坐在府衙裡的丁容城,宛如是居於京師某些閒差衙門的公事房裡一般,全無半點火氣,也一點找不到在軍兵面前大吼粗口的那股子粗豪味道。
他端坐於在堂上,相勸着自殺不成的知府:“君不見,侯逆勢熾生靈塗炭?君不見,國家板蕩戰事頻頻?安忍一根白綾棄世而去?此非明志,乃是逃避……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良時正可用,行矣莫徒然……”
語重心長就罷了,那語速,趙輔感覺和七十五歲的石璞相比,也是不相上下的。真是慢到讓趙輔聽着就想死,他甚至有些惡趣味地揣摩着,丁容城是不是覺得這知府沒死成不太好,所以故意這麼說話想把這知府逼得受不了,再去死一回?
或許,這纔是探花郎的溫潤如玉的本性麼?趙輔有點不太明白了,不是迷惑於丁一真實的性情,而是對於丁某人爲什麼會選擇在這知府衙門裡,對着這位自殺不成的知府,花費這麼多時間,感覺到深深的不解。
因爲外面有一大堆燃眉之急的事情,等着丁某人去處置,不論是那支由楊守隨帶出去,至今仍無音信的千餘人部隊;還是生死不知的石璞石太保;或是那數萬仍在向南寧方向進軍的邊軍;校場上那夥仍在公審之中的士紳以及以蒼梧知縣爲首的官吏……
哪一件事,不比撫慰這位自殺不遂的知府要緊逼得多?但丁一便這麼風輕雲淡地坐在那裡。如果不是先前已經投靠了丁一,趙輔真想去把將丁一扯將下來,問他到底是想怎麼樣!而現在。他只有苦着臉陪在邊上,畢竟,折了石璞,若再惡了丁一,他的前途卻就是有着極大的麻煩了。
終於丁一有了離開的意思:“貴府不可再行此等事,梧州境內諸事皆急……”趙輔總算長出一口氣來,只不過看了一眼堂外。卻是他的親兵急衝衝地奔了過來,趙輔起身向丁一抱拳示意,看着丁某人點了點頭。他連忙出去迎着那親兵,細問到底出了什麼事這般慌張?
“將軍,大事不好!”那親兵神色慌張,急衝衝地說道。“那士紳們。有十幾個都讓百姓……不,亂民殺了!兄弟們是來討個主意,這該怎麼整?是彈壓還是撤出梧州府城?眼看這般下去,那知縣和吏目,只怕也……”
這時卻是知府送丁一出了廳堂來,丁一微微頷首,向趙輔做了個眼色,後者扯了扯親兵。不敢多話跟着丁一,由知府親自送着出了府衙。上了馬方纔對丁一說道:“晉公,大事不好!這府城民亂突起,還是由末將護送晉公殺回懷集吧!千錯萬錯都是末將的錯,不該去請晉公曆這險地……”
趙輔很是後悔,當時重傷之下昏了頭,去請丁一過來,結果石璞沒救出來,反倒把參知軍務的丁一也陷在梧州,這叫什麼事?現時想起,他真是悔不當初,丁容城拿什麼去救石璞?就那訓了幾個月的所謂大明第一師麼?當時若是死心塌地領着數千部下直接去投丁一,怎麼說自己也能有個周全啊,反正石璞身陷重圍是全然無法,至於廣西大局,還輪不到他一個小小參將來考慮啊!
他卻不知道,如果當時他真的不理會石璞,直接帶了數千邊軍去懷集投丁一,只怕當場就被丁一拿下之後,押解上京問罪去了。丁一之所以還願意接納趙輔的投靠,也是看在這廝在那當口,還念念不忘救出石璞,覺得這人至少也算一條漢子。
“慌什麼?也是做到參將的人,一點城府都沒有。”丁一冷聲訓斥了趙輔一句,纔好聲教那親兵過來,向他問道,“什麼事?是不是民憤滔天,羣情洶涌之下,那出賣百姓圖謀不軌的知縣,因着附逆的不道之事,已然被城中百姓千夫所指,無疾而亡?”
那親兵愣了一下,還有這說法?不過想想還真是,那些被百姓捶死的士紳,不就是無疾而亡麼?當下低頭稟道:“回老大人,那些士紳那個、那個無疾而亡了,知縣只怕接下來,也是、也是……”
“怎麼連說個話都不利索?”丁一笑着拍了拍那親兵的肩膀,對趙輔說道,“你這廝定然是平日時欺壓他們多了,弄得他們有點小事,就緊張成這般模樣,這可要不得,若是日後要跟着學生辦差,軍中不許體罰這一條,卻是一定要遵從的。要讓士卒明白自己不是什麼赤佬,而是軍人,是有尊嚴,有榮譽的才行。”
趙輔一臉苦澀,口中只能稱是,心中卻急得不行:丁大人,丁大爺!您要收買人心也找個安全的地方再弄成不?這關節梧州就要民變了,您還有這裡收買個鬼的兵心啊?您這是用生命來買人心?
但這話聽在那親兵的耳裡,卻就莫名生出了溫意,尊嚴,這個詞真是沒人對他們說過,就對親兵好的將領,也不過就是讓人放開吃喝,隨着主將升上去,給親兵弄個出身,或是平亂時睜隻眼閉隻眼讓他們撈點錢罷了。
越是沒錢的人,越是不希望別人感覺到他窮;越是社會地位低下的人,越是渴望得到尊重。尤其是至少還不愁吃喝的親兵,聽着丁一的話,真的眼眶就溼了,因爲他聽得出,丁某人這話不是虛言,是發自於內的,有一股子理所當然的味道。
“不要慌,你去知會校場的兄弟,我等軍餉糧草,盡是民脂民膏,除非百姓向軍兵衝擊,否則切切不可去爲難民衆,可記住了?此非民亂,乃是義民啊,百姓何罪之有?一邊是附逆的狗官,爲禍府城的劣紳;一邊是爲國奮起,不顧身家性命的義民,你想想,怎麼能向百姓動手?快去傳令吧!”丁一好聲對那親兵吩咐着,對此趙輔倒是沒有覺得丁一越過他這直屬上級,去對親兵下令有什麼不妥,他倒是很有一個武人的自覺,感覺被上級的文官指使,是很正常的一個事。特別他鐵心了投靠丁一之後的現在。
那親兵領了令策馬而去,在馬上不覺伸手拭去眼角的溼意,卻暗暗下了決心:這容城先生迂是迂了些,但卻是好官,比那石太保可是親切得多……一會無論如何,也得保着容城先生殺出梧州纔是!
待到丁一與趙輔來到校場的時候,百姓已靜了下來。
而且他們很惶恐,見着丁一就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府城裡怕是有近半數人等,都擠在這校場,男女老少怕有萬餘人,黑壓壓一大片的。丁一驅馬而來,便見這些百姓如同矮了一截地跪了下去。
他們惶恐的根本,是在於他們殺官了。
知縣被洶涌的民衆也活活打死了,然後他們開始慌亂起來,有人想逃回家去,有人是殺紅了眼,激起心中的獸性,想去把差役或是平時得罪了他的人也一併殺死……倒是那傳了丁一命令的親兵,福至心靈跳上臺去,拿着那個大鐵喇叭高聲吼道:“容城先生訓示:百姓何罪之有?此非民亂,乃是義民!除非百姓向軍兵動手,否則我等軍兵,不得爲難百姓!汝等民衆,稍安莫噪,敢衝擊軍兵,容城先生說了,我等卻就不能坐視了!”
有活路,誰喜歡去找死?再說這些邊軍都是跟韃子打老了仗,一個個五大三粗,又是披甲頂盔的,手裡刀槍也是明晃晃倒映着日光,百姓聽着喝話,似乎丁大人說他們不是民亂?還說大夥無罪?無罪那鬧騰個啥?跑個啥?就有些不安生的後生,也讓自家長輩拿拐掍砸老實了。
此時看着丁一過來,大夥就等着丁某人給個說法了。
“今日梧州府百姓,因知縣會同劣紳附逆而激於義憤……庶民思沐皇恩……忠君愛國……”丁一畢竟中過探花的人,作這樣的破題全無半點問題,何況這本來就是他昨晚緝拿士紳之後,就預料到場面。
公審批鬥之後,只要引導恰當,民衆會如何反應,這個問題只怕沒有人比丁某人的理解更爲深刻了。所以趙輔和邊軍所擔憂和害怕的事,丁一真的不慌亂,得知道不是隨便在幾百年後,扯個上過大學的人,就能做得出這年代的八股文章並且得中探花的。丁一能中探花,那比這時代的人所多出來知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在於他善於去適應,善於去學習,善於倒空自己。
民衆會如何反應,百姓情緒該如何引導,這年頭和人說烏托邦,鬼才知道是什麼東西吧?該說什麼話來引導,丁某人早在昨晚就有腹稿的了,有什麼好慌?眼看丁一開始訓話之後,校場上百姓情緒很快就平復了下來。
但是趙輔和那一衆邊軍,卻就心中大駭:城頭狼煙起!
這便是有大股人馬奔襲而來的訊號了,幾乎不論是趙輔還是那些邊軍,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都嶠山裡的侯大苟所部義軍。看起來楊守隨那千把人是全沒了,侯逆又來圍梧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