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死了,也要把魂魄利用一番,用一杯酒的代價。
不得不說這充滿了黑色幽默的味道和華夏小農式的狡黠。
但許多時候,這便是平常人對於英雄的認知。
每年的端午節裡,沒見誰因爲國家元首不聽勸說,便去投江的,歷史上不聽勸說的君王很多啊!大約除了明末嫌水太冷的錢某人之外,其他不少人或可說國未亡。那麼,至少國君不納正言,國家滅亡,忠臣蹈水,總歸是個悲傷的日子吧?
在興高采烈、奮勇爭先的龍舟比賽裡,何曾有半點哀思?糉子包裹好蒸熟出鍋,是兒童的歡顏,是巧婦手藝的明證,誰把它們投入江裡去?哪個敗家子敢這麼幹,只怕長輩的柺棍正好派個用處——反正屈大夫死了那麼久,屍體早沒了,還扔糉子進江裡,有毛病啊?
故之這守將的做法,並沒有什麼好指責的,只如於普通人對屈大夫的紀念,大約很少有誰覺得屈原不是一位值得敬仰和紀念的人吧?但把蒸好的糉子投江裡去,便是村頭的二傻子也幹不出這等事。
守將不是二傻子,他甚至還制止了比二傻子還傻的施劍飛的發傻氣行爲。
這是丁一爲什麼要建書院的原因,於和平年代,倒也無所謂。
但在此年代,沒有信仰的軍隊,都和守將一樣這心思,人數再多,也絕對不是丁一所期望的。
黑色的夜裡秋風重,激盪着如同天地之間有着不可見的神佛在廝殺交戰一般,而當烈烈的風聲裡傳來了馬蹄聲和號角聲時,那些值哨的少年,都紛紛有點怯意,只覺黑暗裡。有着無數的妖魔環伺。
丁一扯住了要吹動哨子的杜子騰,搖了搖頭。
這麼做也許殘忍,但是讓學生們以最快的速度成長起來的捷徑。
丁一沒有太多的時間給他們,哪怕花費鮮血與生命,這些學生也必須儘快地成熟,他壓低了聲音對杜子騰說道:“穩住。“其實他沒有說出口的是:只要沒有崩潰,便傷亡大些,也應該讓他們去歷練。
帶他們出來草原的原因,不就是爲了讓他們經歷血與火麼?
但丁一很快就失望了。
當然,丁一不介意這種失望。那說明他的學生要比他預期之中更爲優秀。
“敵襲!”尖尖的聲音伴着銅哨響起,那是丁君玥的聲音。
在八百學生之中,或是九十二名當值的哨兵裡面,丁君玥不見得第一個聽見了這些聲音;但她是第一個掙扎出了大敵壓境而來的恐怖,做出正確反應。吹響了銅哨發出警報的人。這近兩年日日不停的重複訓練便起了效果,一個接着一個的銅哨聲連接響起。
然後是各排的集合。按着銅哨是緊急敵情。於是不做連級別集合,點名之後馬上各自奔赴事先指定好的陣地。整個營地聲音此起彼落,但是雜而不亂,秩序分明。丁一看着點了點頭,對杜子騰說道:“集合騎兵排。”也就是丁一那二十八名親衛。
丁一說着打開裝備箱,自己開始着甲。杜子騰張了張嘴,但終於沒有說什麼,快速地奔去集合那些親衛了,因爲他從丁一的眼神和動作裡。看到了一把出鞘的刀,至少,現在的丁一,還不需要用這支僅有的快速反應部隊,在沙場上專門呆在他身邊保護。
沙場之上,刀箭無眼,丁一從不輕視敵人,每一個敵人。
所以他仔細着了甲,罩上黑色戰袍,牽着戰馬走入黑暗之中,在他身邊,是杜子騰已經集合好的二十八名親衛。丁一衝着向他致意的杜子騰點了點頭,後者便下得命令:“騎兵排都有了,立正,就地休息!”
整齊劃一地坐下,連戰馬也被安撫着躺倒在地,他們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象一羣黑暗中的死神,若是出現,便只爲了收割生命。丁一微微點了點頭,並沒有更多地去關注這支騎兵排,也許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騎兵依然有着它不可替代的意義,但這是一個終將被淘汰的兵種。
他關注着各個陣地的情況,而杜子騰也向每個連隊派出了兩名騎兵當聯絡員。
這個時候草原的騎兵已從西邊衝過了做爲警戒的第一圈火堆,他們嫺熟地帶過馬頭,在第一圈火堆和第二圈之間策馬奔騰,從西向東疾馳,然後他們在奔馬上開弓拋射,雖然處於上風有着暴露行蹤的劣勢,但也有着更好的優勢,特別是這種覆蓋式的拋射,風會把箭枝帶得更遠一些。射完這一輪的騎兵很快切向東北方,隱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於是乎,如同有着源源不絕的敵人,從黑暗中衝出,發射,又再遠遁。
這個時候,正對北面的那些齊胸高的矮牆後面,不時傳出來了驚恐叫聲和哭喊,然後羽箭和盔甲、盾牌連綿不絕的撞擊,很快就把這種聲音淹沒,一時之間,北面的那些胸牆後便如開了無數間打鐵鋪一般,叮叮噹噹響個不停。
只過了不到十息的時間,北面第一線的胸牆後面,已傳來了好幾聲悽離的慘叫,那些少年雖然和丁一一樣穿着一次成型的盔甲,備着大盾。但畢竟是少年人小力薄,沉重的大盾扛上十息,又要頂着羽箭下墜的衝擊,很快就頂不住了,當盾牌脫手之際,一層層的箭雨便開始向其身上落下,有甲的軀幹部或是還能擋住,無甲的四肢就沒有任何疑義飛濺起血花……
丁一衝着要起身的杜子騰壓下了手,示意他不要動,慈不掌兵與愛兵如子,是不能混爲一談的,在戰陣之上,絕對不能因爲可憐某些士兵,而免去他們的作戰任務,那隻會讓整支部隊陷入惡性循環之中。
否則的話,明末那些戰將身邊的家丁怎麼來的?不就這樣麼,看着頂不住,領了親衛上去替下來,結果就是親衛的待遇不得不一再提高;而普通軍兵感覺抵擋過一輪也就夠意思,等着戰將帶着家丁上去搏殺了,若是家丁敗了,那就大家都沒盼頭,家丁都敗了還怎麼整?跑吧!
丁一可不打算弄出一支這樣的部隊,若是這樣,雷霆書院馬上就該關門,所花耗的人力物力財力,全都是無意義的。他對身邊王越說道:“吹號,開始攻擊。”王越愣住了,這些孩子被打連盾牌都扛不住,中箭的這一小會怕就是二三十人傷了,還攻擊?
“執行。”丁一見他愣着,眼神一冷,擠出兩個字來。王越被丁一瞪了一眼,嚇得哆嗦了一下,連忙按着丁一的吩咐吹起手中的喇叭。這不是丁一苟刻,就是千百年後,也只能講究戰前民主,開戰之前,有什麼意見可以提,但一開戰了,身爲一個紀律團體,便只能嚴格地去執行命令了,不論是否認同。
“三連第一排!三連第一排!”丁君玥略顯單薄的聲音響了起來,她再一次對於號聲,第一個做出了反應,她的排長已經中箭倒下,那位幾乎在所有訓練、學習、搏擊科目中成績都極好的少年,在第二輪箭雨到來時,就完全崩潰尖叫着扔下盾牌起身奔跑,而有八個同學,下意識地跟隨着他,結果他們都被箭雨釘倒在地上,丁君玥和另外兩個同伴,扛着三面大盾挪過去,排長和其他五個人,都已經沒有拖回來的價值,他們死了,就這麼簡單。
在搏擊課裡經常以一敵五的排長,以十四歲的年紀,能和那些教官對陣,甚至狀態好還能拖過幾回合,要知道那些教官都是上了沙場活下來的角色:或者是一啓始就跟隨着丁一的那些大力士出身的軍戶、或者是文胖子那些原本在廠衛裡,後來王振塌臺跑去當選鋒硬探,多次偵察敵情和敵騎對陣能活着回來的人物。
丁君玥對排長是有那麼點想法的,他很強,訓練時的戰術課,指揮若定,算術也很好,也很得那些文化課的舉人先生喜愛……可惜,排長的本事,一點也沒用出來,就這麼死了。而她來不及爲他掉下一滴淚。
敵人的箭雨根本就沒有留給她悲傷的時間,而她知道這麼扛下去,就算是成年人也一定會扛不住的。攻擊的號聲響,她要活下,還有那些一起在胸牆後發抖的同學,她根本就沒有空去看排長的屍體上,是不是又多了幾枝箭。
在叮叮噹噹的羽箭敲擊盾牌聲響裡,在“嗖嗖”的破空聲裡,在身邊同伴的哭泣裡,她所能做的,就是用她單薄的聲音撕音裂腑地喊叫:“三連第一排!三連第一排!值星班長接管指揮權!各班報數!四班報數!一!報數啊!”她吼叫着,踹了身邊那縮在胸牆哭泣的同伴一腳。
這一腳,把那同學踹出了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反應道:“二!”然後他回來,開始抽泣着伸手撐起自己的盾牌,挪出同學的盾牌下方,在胸牆後握起已裝好第一次彈藥的前裝滑膛槍。
是的,這種情況他們並不是沒有訓練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