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思念

乞巧這一日, 煦之想起去年遇刺之事,近來毫無進展,心緒難平。

近來政事遂順, 可煦之心裡仍覺族中存有隱患, 他從未忘記有人要多次致他於死地, 將所能想到的人都懷疑過一遍, 卻無任何一人讓他真正起疑, 幸好最近並無新的狀況。

他從書房中提起架上的墨塵劍,拔劍出鞘,走到殿外細看劍身上的隱隱墨線, 心血來潮,幾下起落躍進花園的空曠之處舞起了劍花。

耍了一陣子, 自覺無趣, 命人到宮外的城軍營中尋泊顏前來, 侍從飛奔而去,煦之百無聊賴地持劍在花園遊蕩着。

和風送來疏淡的桂花香味, 提醒着他,夏去秋來,一個季節已悄然終結,可他的思念彷彿纔剛剛開始。

半個時辰後,泊顏騎馬急趕至銳宮門外, 他一路奔赴銳安殿, 想着:王該不會是有什麼要事要與我商議吧?

他穿過重重宮牆, 進了銳安殿後, 內侍領着他直奔花園。

泊顏見煦之帶着劍, 大致明白他讓自己所爲何事,暗笑:爲何每逢牛郎織女相會之日你總要找我?但轉念一想, 總比像去年那樣微服閒逛要好。

這數月,泊顏時不時與煦之切磋,深知他劍癮又犯,本着讓煦之強身健體、關鍵時刻能自保的念頭,泊顏盡力和他喂招。

煦之早有根基,此時加以練習,比之數月前已大有進境。他近來熱衷習武,不僅僅是爲了增強武藝,更多是因爲他沉醉於劍術之時,極少想起那些讓他煩心的事情。

自從上回在土族參加昊均與嫺歌的婚宴後,婧歌和他說的那些,他至今仍未有應對之策。一開始只覺得內疚,後來因爲苓嵐即將歸族而滿滿的煩躁,竟把婧歌的事情全然忘了。

如今苓嵐不在身邊了,他每日對這曾遍佈她蹤影的銳安殿,更是諸多牽掛,忽而想起自己和水族的這個所謂的“婚約”遲遲未處理好,新愁舊憂交疊在一起。

一轉眼又到乞巧,再接下來是中秋,而後重陽,再然後王祖母壽宴一過,十月的好逑之會近在眼前。

他這段時間想過各種方法,但最終覺得,最乾脆利落最直截了當的辦法,是實話實話地回絕,不能再留綺念讓對方繼續誤會下去。

泊顏見煦之今日神色凝重,招招透着凌厲,倒也不敢小覷,只得凝神防備。

午間,煦之留泊顏一同用膳,席間說了些族中要事,重提一年前在銳城遇刺之事。

泊顏甚是愧疚,自責此事過去了一整年仍未破案:“刺客有七八人,雖說是節慶日,可也不至於一點痕跡也找不到。只怪我當時掉以輕心,中了迷毒,纔沒有及時追捕。”

煦之卻道:“不見得,你看,後來年終祭禮在兩儀城,咱們不是把刺客全部活捉了嗎?可那又怎樣?第二天一大早,全成了屍體。”

“是我掉以輕心所致,一時不察着了道兒。如今翼枋在兩儀城穩定下來,正全力協助槿年長公主,前些日子,葶宣帶着銘兒也過去了,說是要在兩儀城住個大半年呢!”

“翼枋將軍三代忠良,軍功赫赫,我對他是放心的,邊境仍需多派人手。如今王叔也是時候頤養天年了,錳非任的又是文職……”煦之話只說了一半,泊顏自然明白。

泊顏舉薦了幾個副將人選,煦之與他討論了一陣,才放他出宮回崗。

趁承列出去催茶,身旁無人,他到案邊拿出一卷畫,緩緩展開後,一個妙齡女子在紙上對他微笑,她一身青衣,頭綰迴心髻,簪了兩朵含苞待放的淺粉色芍藥,青絲朱顏,明眸皓齒,純淨的笑容,如朝花,如映霞,如皓月,如暖風。

煦之暗裡嘆了口氣,把畫卷藏在漆匣中,命人傳召監察官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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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巧這一日,苓嵐穿着新制的碧色素紗秋衣,玉簪螺髻,打扮一番,帶着雲淺去了王府,與槿年和貴族的少女們在花園向織女星乞求智巧。衆女眷聽聞苓嵐與槿年長公主義結金蘭,心中雖嫉妒卻不得不對苓嵐笑臉相迎。

花園之中,苓嵐聽着她們對自己和槿年的首飾、衣服、妝容大肆稱讚,臉上也掛起了完美的微笑。

她細細地分辨着,哪些人的態度是和上回宴會時截然不同的,她以後少與哪些人來往,數着數着,發現原來絕大多數屆是見風使舵之人,看來,她還是要保持低調爲妙。

聊完了服飾八卦,對着各式點心瓜果,免不了附庸風雅一番,可她們說來說去也不過是那幾首關於乞巧節的詩文,例如毛詩中的“維天有漢,監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或是“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再來是《七夕穿針》、《七夕詩》等等,然後不住地爲牛郎織女而遺憾,連連感嘆,彷彿這天上的離別是她們心中莫大的悲痛。

梔檸對苓嵐心存芥蒂,聽着大家說得差不多了,再無新意,見苓嵐一直默不作聲,忍不住想讓她出醜,故意問:“苓嵐妹妹,你怎麼也不說兩句?”

苓嵐謙虛地道:“姐姐見笑了,苓嵐疏懶愚鈍,詮才末學,哪敢在衆位姐姐跟前賣弄?”

梔檸似乎沒打算放過她,窮追不捨:“你常年陪伴長公主,定有獨到見解。”

苓嵐怒了:照你這麼說,如果我說不出“獨到見解”,可是連槿年也沒水平了?

她轉眼望向槿年,槿年秀眉輕蹙,也微感不悅。

苓嵐笑了笑:“獨到見解倒是談不上的,苓嵐在想,牛郎織女在天上離愁千載,但隔着銀漢迢迢還能遙遙相視,只要情意綿長,終究可於千萬年的七夕相會於鵲橋。遠勝於凡俗之人,如若死別,便今生今世不得再見;如若生離,也終隔千山萬水無法相望,咱們何必以人間的別恨去揣測天上的離愁呢?”

她言下之意,是指情深意切的牛郎織女相逢一夕,卻有千萬載的良機,凡塵俗世者何須爲之哀嘆半日?

梔檸被她說得瞠目結舌,槿年當先讚道:“想不到你這丫頭居然有這般境界。”其餘女眷也逐漸明白了苓嵐話中的含義,低聲議論着,覺有些道理,也開始附和槿年。

苓嵐暗暗好笑,她發現自己最近越來越像煦之,要麼一言不發,可一旦開口便能讓對方無言以對。煦之面對的是各族的王,而她則是在這些木族小姐面前說着無關緊要的話題。

她忽然想到,縱然此時遙望金族的銳宮,中間卻隔着萬重山,人生苦短,相聚無期。

她回憶起一年前,煦之昏睡之際,自己的膽大妄爲偷親了他,雖事隔一年,仍舊羞赧。

她心想:當初真不該在這乞巧節幹這樣丟人的事,省不了以後每年都得想起一次。

夜裡,苓嵐回到將軍府上,雲淺爲她卸下首飾,一一放好。

苓嵐沐浴更衣後,輕捏着自己日漸恢復柔軟的小手,忽而在想:我去年那樣急衝衝地撞在王的臉上,自然是不對的。

她把手背湊到自己的嘴邊親了一下,自覺不夠溫柔,於是重新試了一遍,心想:是這樣嗎?

雲淺見她舉止異常,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苓嵐眼見小動作被發現,十萬分的尷尬,紅着臉道:“這脣脂還沒洗淨。”心裡罵自己越來越不知廉恥。

苓嵐在睡夢中回到了千里之外的銳安殿,在那月朗星稀的夜色中,煦之站在花園的酒亭之外,回頭眼眸深深地凝視着她,薄脣牽起的弧度,讓她頭暈目眩。

次日風和日麗,苓嵐早早出門,和柏年一同爲槿年送行。

“此番回去,中秋節我留在兩儀城,苓嵐,如若你得空,隨時來兩儀城找我。”槿年握了握苓嵐的手。

苓嵐自是十分高興,畢竟兩儀城比木族王城更熱鬧,偶爾去玩一下也不錯,而且還有機會見到煦之,她聽槿年提起,自從翼枋將軍駐守兩儀城後,葶宣和銘兒近日也打算在兩儀城居留,如此一來,她在金族的熟人幾乎齊聚一堂了。

柏年見她臉上洋溢是期待,心中不悅。

出了木族王城數裡,槿年讓他們先回去,苓嵐縱有萬般不捨也只能寄望於不久的將來能在兩儀城重聚。回去的路上,苓嵐發現柏年一聲不吭地黑着臉,只道他捨不得槿年,軟言安撫了幾句。

柏年聽聞,木然道:“你當我還是幾年前的大孩子麼?”

苓嵐被他一搶白,原本滿滿的善意像被潑了冷水,心道:難道當了王的人必須表現得如此冷淡和尖銳嗎?真是難伺候啊……

柏年見她不再說話,道:“看你的樣子,怕在這木族王城也待不久了。你若是想去兩儀城,那便去吧。”

苓嵐幡然醒悟:原來爲的是這件事!他既然會吃醋,自是因爲心裡還有我。如今他也該猜到我對他已沒了那份心思,這可如何是好呢?他畢竟是個王,我也不能一點情面也不留地拒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