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煦之帶金族的精銳之師下山,奔赴兩儀城。他臨走時加強了金族自身的邊防和銳城的駐軍,以確保大後方無虞。
送別煦之,苓嵐爲了讓自己更像個奴婢,也爲了不讓意志過於消沉,不停地忙活着,整理花園,打掃衛生,插花,收拾書房……
這些日子以來,殿內的衆人均知王待她與別不同,總疑心她終有一日會飛上枝頭。加上她通曉煦之的心思,若銳安殿總管不在,衆人凡事皆與她商量,因此她雖無一官半職,已儼然是個半個主管的模樣。
煦然得到消息,聽說木族出了大事,她藉口說要來看貓,實際是想看看苓嵐。
她近日極少來煦之的殿中,一是課業忙碌,二是煦之不讓她常來。她見苓嵐容色憔悴卻還是到處打點,稍稍有些寬慰。
她年紀尚幼,即便貴爲王妹,對國家大事依舊是不太關心,她總覺得,有一位強大的王兄,她有什麼好擔憂的呢?
木族淪陷的消息,已是舉國震驚。
入侵土族的蠻族節節敗退,基本已被金土二族的聯軍盡殲,倒也無憂。但收復木族,的確是個難題。
蠻族僅略木族的人數遠比在土族的要多,他們不按常理出牌,得不到的東西,數盡毀掉,是以木族大片的山林,竟有小半毀於大火。
逃亡的木族人,大多數被北面的水族收容,暫時沒有性命之憂。而在兩儀城的軍隊和火族的相助下,柏年已經奪回木族的幾個城鎮,但隱藏在森林中的蠻族,仍時不時出來作亂。
泊顏掃除西南之亂後,與煦之在兩儀城匯合。煦之見他無恙歸來,臉上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泊顏並無停留,當日就動身去了木族,他見苓嵐沒有跟隨煦之,猜到她會異常難過。他暗裡欣慰的是,這次金族和他們母家的水族,都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木族王已戰死,王子柏年自當臨危受命,扛起所有大任。只是他年資尚淺,還不到十七歲,適逢父喪姐失,人生大辱,正自彷徨無助。
柏年萬萬沒料到,最危急的關頭,出現的救星卻是晨弛,緊接着煦之也親臨兩儀城,並委任最信任的臣子泊顏前來相助。
他曾非常厭惡晨弛,對煦之收苓嵐在身邊一事也心存芥蒂,但這番境況,他不得不懷着感恩去和他們共同戰鬥。
戰事持續了十餘日,柏年與晨弛率領部衆,突襲已被蠻族佔領的小鎮,蠻族不敵,放火燒燬房屋後往東面海岸撤退。
在大火燃燒的爆破聲中,傳來一衆女子的尖聲呼救。柏年連忙帶人前去滅火救人。
煙霧中,一衆被俘的王府女眷從茅屋中相攜而出。
“姐姐……”柏年喊道,只見二三十個衣衫襤褸、面容瘦損的青衣女子當中,並無槿年。
唯一的,與別不同的碧綠色衣衫……槿年的衣服。她擡起頭,秀氣的臉上血淚交融,觳觫着,驚懼而落魄,不是槿年。
“梨笙……”柏年喊出了她的名字,她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哭出聲來。
姐姐呢?他心中一涼。
被救出的宮女說,蠻族破城之際,衆人安排槿年出逃,梨笙主動與槿年調換了衣服,槿年穿了男子的衣服,隨微服的幾個侍衛逃走了……
而梨笙則隨被俘的宮女一起,奮力抵制蠻族的侮辱,她們從王城一路被帶到此處,當中已有半數人被蠻族捉去肆意欺辱,更有數人爲保清白而自裁。
假若柏年他們再晚兩天趕到,恐怕剩下這二三十人也是性命不保。
柏年看着梨笙,心中既悲痛又感動,但是……王都淪陷這麼多天過去了,沒有槿年的任何音信!她若能逃脫,勢必早已有平安的消息。
姐姐到底去了何處?他忽地感到一陣寒意,全身一震。
營救成功,但還是沒找到槿年公主的消息迅速傳到了兩儀城。
當真一波三折。煦之立即聯合水火二族,發散人去尋槿年。
他深知,槿年是木族王的長女,待苓嵐極親,印象中是個溫順低調的美貌女子,完全不會武功,難道竟在混亂中遭遇不測?願衆神保佑她周全。
這次蠻族入侵,木族損失慘重,王族凋零。新王年少,餘下的部屬垂頭喪氣,威勢盡失,那個掌管山林、以仁厚博愛爲訓的木族,恐怕是難以東山再起了。
煦之一想到苓嵐,暗裡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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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個月過去,苓嵐小心計算日子,但宮中沒有傳來外界任何消息。
又過了兩日,煦之總算回來了,神色憂思。苓嵐見他平安歸來,心下稍安,見他眉眼間遲疑,知道凶多吉少。她用懇求的目光看他,希望他對自己坦言。
待左右退下,煦之站在書房中,默然片刻,頹然且有憂色。
難道……槿年……?苓嵐察覺情況之不妙,煦之尚未開口,她已忍不住嗚咽。
“木族算是無虞,但沒有找到槿年公主。”煦之只能直言。
沒有找到?什麼意思?苓嵐止住了哭音,惶惑不解。
“她穿了下人的衣服逃出去了……可大家都尋不到她,”煦之儘量讓語氣平緩一些,“木族的領地基本上被收復了,山高林密,可能還藏了些蠻族,但已不足爲患。”
可是,槿年……她去哪兒了呢?她一個弱女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唯獨不會武藝,她……她會怎樣呢?苓嵐不敢想象。
槿年會沒事的,對不對?她僅僅是躲起來了?不是嗎?她那麼溫和善良,那麼完美的一個人,上蒼一定一定會把最好的留給她,一定是的。
“本王快馬加鞭,是爲了……”煦之只說了一半,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力度逐漸加重:我是擔心你,才提前回來的啊……
“王,”苓嵐感受到他手中傳來的力量,她更願意相信,槿年會平安。這是她唯一能讓自己堅強起來的念頭。擡頭迎着他的目光,她的聲調清冽,似珠玉落地:“園中繁花盛放,您可願一看?”
煦之見她態度驟變,略爲不解,但也不忍拂她意,挽她的手走向後花園,直到遇到侍衛才鬆開。
煦之回來了,即使沒有帶來好的消息,她心裡也安定了一些。
這半個月裡,她曾害怕,害怕到了最後,只有她孤零零地守着這個美麗的園子,就像她一開始來的時候那樣,卻遠比那時更爲悽清寂寞。
有些東西,得到過就不願再失去,譬如快樂,譬如溫暖。
煦之側頭看了看她,她的眼眸木然,空洞得嚇人。
“王,這是映山紅……您看,那片桃花好看嗎?”苓嵐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咱們木族有一大片桃林在水邊,夾岸桃花蘸水開……”
春意滿園,無心欣賞。
夜裡,苓嵐抱着貓咪,靜靜地哭了一場,淚水流盡後,她祈求木神庇佑木族,庇佑槿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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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苓嵐盈盈下拜,跪倒在地,“您可曾記得答應苓嵐償還心願之諾?”
煦之看着她:“當然記得,你想要什麼?”
“苓嵐求您一事,不違制不越禮,人力所能及,望您成全。”
“說吧。”
“苓嵐想……回木族奔喪……”
煦之懂了,他明日便要前往木族弔唁。雖說爲奴者不能歸鄉,但作爲他的侍婢去參加葬禮,倒也不算違制。
他本不想帶她回去,怕她見了木族領地的慘烈,回來之後會更難過,更怕她的心回不來……他心知木族王待她恩重,如若拒絕,倒是顯得太不近人情。
“準備一下,明天一早出發。”
一路上,苓嵐保持緘默,專心地騎馬,她的騎術遠不能和衆人相比,是以常常落在後面,爲了不耽誤時辰,她只得奮力追趕纔不至於偏離大隊伍。
煦之不像其他王那樣愛乘馬車,他素來揚鞭策馬而行,苓嵐遠遠望向他的背影,內心百感交集。
泊顏見她落後,特意與她同行,不時授予她一些騎術之道,苓嵐銘記在心。
途中換過幾次馬,三日後進入兩儀城。
大半年前祭陽日,與槿年柏年相伴而行的小半日,於苓嵐而言仿如隔世。
今年,將由木族接管兩儀城,但是此時的木族千瘡百孔,自身難保,如何能管理一座五族的中心大城?
穿過兩儀殿外的兩儀臺,隊伍馬不停蹄往東行,穿過城門,再往前走,就是木族的領地了。春木青嫩柔美,潮溼的空氣帶着熟悉的氣息。
行了半日,到了木族邊緣的小鎮,滿目瘡痍,苓嵐不忍細看,數次哽咽,說不出話來。柏年派來接應的人已然相候,他們認得一身白衣的苓嵐,頗感意外。
衆人在小鎮上歇了一晚,苓嵐輾轉難眠。
次日,他們被領至木神之林,此處均爲喪葬之地,一路往上走,均是掛有石塊刻名的大樹,記錄一個個離世之人的名字。
其時木族盛行樹葬,把死者的遺體包裹好,掛於林木之上,任其風化。
大戰過後,傷亡慘重,只得一一將屍體火化後,由家人將骨灰撒於樹木之下,並以石塊作爲標記。
山頂上聚滿了木族人,來者上千,密密麻麻地佈滿了山頂,個個面容悲慼,神色悽絕。各族前來弔唁的王公貴族席地而坐,金族雖來得最遲,卻居上首。
柏年見了苓嵐混於金族人中,愕然過後,向她點了點頭,倒也不便多說。
苓嵐見他孝服之下是黛綠袍子,知道他已經接任木族王,心下感傷:我們自幼一同長大,你加冕之日,我卻錯過了。
苓嵐甚至注意到,柏年身後的幾個侍婢中,有梨笙。梨笙生於茶農之家,在王府掌管茶葉和草藥的儲存,不料短短半年,已躋身木族新王的侍婢。
最熟悉最親切的槿年,卻不在。
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