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許諾

棲凰殿花園,秋庭碧蘚,霜葉遍地,三人踏葉而行,步步有聲。

“苓嵐,”槿年挽着苓嵐的手,“依我看……金族王對你不錯啊,我本來很擔心你會受欺負,那日爹爹送他的禮物,他全拒絕了。”

苓嵐注意到柏年神色不太好看,但她不能否認煦之的確待她不薄,只好道:“嗯,王……金族王其實沒那麼兇,他讓我給他種花,我負責照看一個園子,日子不難過。”

“怪不得。”槿年微笑,“大概一個多月前,咱們收到消息說金族王重修花園,咱們還派人送了些罕見的花草,聽說有個木族的女子在爲他謀劃,我當時還在想,會不會是你。”

“是啊,”苓嵐聽她槿年提到煦之的花園,神情驕傲而溫柔,“我只是個花匠,但王……金族王說若我想在壽宴上見你們,須得扮作侍婢。”

柏年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難爲你了。”

苓嵐意識到,這是久別重逢後他正式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她曾幻想過他說任何話,也許是“好久不見”,或是“你還好嗎?”……卻沒想到是這一句。

是她多心嗎?總覺得,他心神不寧。

柏年見她無言,補了一句:“是我連累了你。”

苓嵐從沒想過要怪他,當日的他也不過是爲了槿年爭一口氣,而她眼看他要受重傷了才主動出手傷的晨弛,她爲他,就像他爲槿年負傷一樣,不希望對方有任何歉意。難道他心裡認爲,他不值得她爲之付出嗎?還是……她當真不該那麼做?爲何他要內疚?

苓嵐黯然,才分別數月,已是無話了嗎?

槿年提到苓嵐母親,說已派人知照,她雖有傷心,但一切安好。苓嵐素知母親堅強,心裡感傷,請槿年多加關照。

他們又說起族中大事和相熟之人,苓嵐聽到“梨笙”的名字時,不禁失笑,她倒把梨笙忘了。

眼見柏年尷尬,想必是她不在木族,梨笙更是明目張膽去糾纏他吧?可笑的是,連被王族視爲親人的苓嵐都自覺是奢望,區區一個茶農之女的梨笙爲何如此盲目?

說到十月的好逑之會,苓嵐原本今年滿十五歲,可以去參加,無奈服奴役不能前往。

槿年也無心參與,反正各族符合身份和年齡的就那幾個,她沒興趣。苓嵐悄悄看了看柏年,但見他再無言語,一臉木然,思緒不知飛到了何方。

苓嵐隨槿年柏年去拜見木族王,又是一番敘舊,木族王見她一切安好,心下欣慰。

送木族人出了銳宮,她拭去淚意,隨承列回了銳安殿。一路上宮人頻頻回望,小聲議論,苓嵐起初頗有些不習慣,後來就沒當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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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之即將陪嫺歌、婧歌、凌歌三人,逛他那個新造的花園,“被迫”二字幾乎要刻在額頭上了。

這是王祖母的提議,今日她老人家大壽,煦之不好拒絕,剛好煦然也要過去逗貓,他便允許她一同前來,見泊顏無事,趕緊拉了一起作伴。

嫺歌婧歌此前曾見過數次,一貫如此倒也罷了,凌歌明明是個俊美少年,爲何也對他暗送秋波?煦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微感頭痛。

六人在前,身後是浩浩蕩蕩的兩族侍從和宮人。嫺歌一路上想辦法和煦之攀談,印象中金族王煦之素來冷淡而神秘。嫺歌與他探討金族風俗,他客氣有禮地迴應。

婧歌對此並無瞭解,完全插不上話,只好和煦然聊天,但三句不離“你王兄”,煦然大感無趣。

凌歌落在後面,深覺泊顏氣宇軒昂又不失和善,是個有問必答的謙謙君子。金族的男人果然不同凡響……凌歌微微帶笑。

到了殿中,嫺歌和婧歌與煦之討論牆上的字畫,傢俱的樣式和擺設,博古架上的瓷器、玉雕……煦之剛開始還是禮貌應對,後來略爲厭煩。

煦然纔沒心思跟他們慢慢磨,一溜煙地衝進了花園,又留下一堆宮娥在外候着。

終於要逛花園了……煦之心想:你們怎麼還慢悠悠的呢?天色晚了山路可不好走。不會是想賴在本王這兒吧?

金族王的花園竟有這般好景緻!嫺歌大讚:“真是神來之筆,這酒亭,真是坐看花光照水光,欄下秋花落自香。”

沒看出冷淡的王,會有這樣的眼光,看來外間說金族人毫無情趣乃是誤傳。婧歌大讚:“王想必是花了不少心思打理吧?真是煙景如畫,纖草連門,清幽雅緻,相得益彰……”

嫺歌接口道:“日華穿竹,雲影過階,小徑幽深,翠竹丹桂相映成趣,秋風送香,甜香裡帶着萬葉千聲,可謂聲色味俱全……”

婧歌感嘆道:“那一池殘荷更得我心,碧波盪漾,水影迢迢,魚戲葉間,動靜皆宜。這石榴樹碩果累累,流霞包染,露浥瑪瑙……”

她們姐妹二人小時候親密無間,但因婚約之事互相怨懟多年,今日竟出奇的一致,你一言我一語,爭相地誇讚煦之的花園,彷彿這是世間少有的奇景,每一處皆無比的精妙,是她們嚮往已久的神仙之境。

煦之微笑,聽她們浮誇的稱讚。嫺歌婧歌見他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更是心花怒放,深覺不枉此行,幾乎把看到的所有事物都拿出來讚賞一遍。

“姐姐快來!”煦然看見苓嵐從後堂出來了一下又躲回去,大聲召喚她。

苓嵐剛回,正要穿過花園回自己的小院,忽見有客人,不願打擾便退進屋內,此時聽得煦然呼喚,勉爲其難過來行禮。

煦然拉着苓嵐,神情暗藏戲謔,“快來見過水族的公主和王子,尤其是兩位公主,把你的園子誇得仙境一樣……”

苓嵐向嫺歌、婧歌、凌歌下拜,內心認定是煦然在說笑。

嫺歌、婧歌神色尷尬,認出眼前這個小姑娘,正是今日棲凰殿上跪坐在煦之身後爲他剝蓮子的侍女,見她年輕貌美,面容素淨,有股秀雅絕俗之味,即便梳作宮女打扮,也無下人的氣息。姐妹二人均心生醋意。

煦之笑了笑:“多謝兩位公主讚賞,此園乃是她獨力設計和打造的,喏,苓嵐,還不謝過二位公主?”

什麼讚賞?一句也沒聽到……苓嵐聞言只得稱謝。

嫺歌婧歌臉上惱怒隱顯,本以爲一味的稱頌便可討得煦之歡心,不料他輕輕一卸,全推給一個侍婢了,她們也不知真假,連忙岔開話題。

苓嵐疑惑地看着煦之,見他面有得色,心知他戲弄了人家。

這時,小白對苓嵐喵喵的叫。

煦然道:“想必是餓了,咱們喂貓去吧。”丟下餘人就跑了。

苓嵐朝煦之他們行禮告退,快步追上煦然。

嫺歌婧歌見王妹與苓嵐竟親如姐妹,不敢小覷。

煦之再也沒心情陪她們耗下去,讓泊顏陪客人,假借公事繁忙爲由,大步流星地回了書房。

這下可苦了泊顏,婧歌心情不快,嫺歌也不願離去,在酒亭一坐就坐了半個時辰,偏生別無他話,泊顏只得讓下人拿些酒水茶點過來招呼他們,在凌歌脈脈的注視下如坐鍼氈。

煦之進了書房,承列忙於薰香研墨。

剛翻了兩頁書,煦之驚覺,煦然正和苓嵐在一起……她不會把那日所見說出來吧?不安全,於是讓承列把苓嵐叫過來。

事實上煦然完全忘了那件事,二人在花園的角落逗貓,煦然偷偷笑着把適才嫺歌、婧歌各種討好的行爲告訴苓嵐,苓嵐雖暗覺好笑,卻猜測是煦然誇大其詞。

當苓嵐被叫走了之後,煦然才明白,一定是哥哥怕自己多言。

她撫摸小白貓的背,心道:如今細細回想,哥哥應該是對苓嵐姐姐有意的,嗯,說不定會納爲侍妾吧?可是,那兩個公主真的會嫁過來當我的嫂子嗎?模樣倒是不錯,就是妝濃了些。她們話真多啊,要是哥哥娶了她們回來,恐怕會被吵死吧?唉……水木土火四族,難道就沒一個合適的公主可以來當我的王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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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苓嵐進了清香四溢的書房,“您喚苓嵐?”

煦之見苓嵐嘴角有笑意,擱下狼毫筆,心裡嘀咕:這到底是說沒說?

把承列支去備茶,煦之問:“適才怎麼去了那麼久?”

“苓嵐送了木族王一程。”

“本王還道他們把你拐跑了。”

“奴婢不敢。”

“過來研墨。”煦之故意冷着臉。

苓嵐走到案邊,跪坐,靜靜地爲他研墨,力度恰到好處,一如她以往在槿年身邊那樣。

秋風撲入,煦之輕移鎮尺,繼續提筆疾書。

苓嵐站在他身邊,見他的字圓潤流轉,俊秀飄逸,回想今日壽宴過後,當晨弛爲難她和槿年柏年時,他是那樣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擋在她的跟前,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刻進她的心。

——“她若身在木族,本王無權干涉,但此時此刻,她是本王的人,你若欺辱於她,本王絕不善罷甘休!”

她相信,即便日後她回了木族,有疑難向他求救,他還會樂意助她。因爲,他就是那樣一個外冷內暖的王……

“王,”苓嵐話音有點顫抖,“苓嵐以後……每日給您捶背、研墨,您看可好?”

煦之筆鋒一抖,轉目望向案邊的她,但見她眼有淚意,心中一緊,擱下手中的筆:“怎麼啦?受委屈了?”

苓嵐低下頭:“苓嵐只是感念王的呵護……”她只想多陪在他身邊,就這樣靜靜守着,添燈沏茶,捶背研墨,別無他念。

煦之烏黑的瞳仁似有漩渦,什麼都好,只要她樂意。

“寒冬將至,要是花園沒什麼事,你便多來本王這兒。”

“是。”

“苓嵐,”他喚了一聲,聲音輕柔,語調溫和,“你侍我三年,我償你三願,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