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莽帶着蘇婉容出了養心殿以後,便沿着一條砌了大理石的宮道上走。
這一路上,男人半個侍從也沒有帶。越往下走,位置越發偏僻,四周黑漆漆的一片,蘇婉容尚不熟悉皇宮的地形,故而此時男人便是不催,她也只得步步緊跟在他的身後。
這條路雖幽僻,可道路鋪得平坦。即便如此,等真正到達男人方纔告知她的那個“展望臺”的時候,一路走下來,蘇婉容面上依舊出了一層細汗。
展望臺,顧名思義,乃開元皇帝建來觀景的臺子,通體爲太湖石迭砌而成,也是整座皇宮之中最高的一處建築。
蘇婉容卻是沒有想到,這個男人半夜裡不歇覺,非要跑展望臺來吹冷風。他自己愛吹夜風也罷,偏偏要扯上她來同他一道兒活找罪受。可等不及她出聲抱怨,那男人已經早她一步踏上一級石梯。
“過來。”
胤莽站在石階上,側過身來,朝她招了招手。
這次倒是沒等她迴應,落下這兩字以後,他再復轉身,就自顧自地直接拾級而上了。
展望臺的階梯乃是旋轉式結構,自底層的入口開始層層疊摞,延伸至最高處。
蘇婉容就眼睜睜望着那男人寬厚高大的背影漸行漸遠,再拐個彎兒,怕是就直接給轉沒影兒了。她恨恨地咬了咬牙。下面這樣漆黑一片,就算她不情願去上頭吹冷風,可總也不可能一人杵這裡等着。被逼無奈之下,也只得隨了他身後,跟着慢慢往上面爬去。
站在下面看着的時候不覺得,真正上來以後,蘇婉容才發覺,這座展望臺比想象中還要高聳,現下爬起來的感覺,便像是從前每年隨父親拜佛祈福的時候,爬的那座普陀山。
可展望臺又遠比普陀山難爬。正因了它旋轉式的結構,愈是往上,道路愈是狹窄陡峭。四周又無人掌燈,只靠窗棱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照路,原本便看不清晰。上到第四層的時候,腳下的階梯便窄得只容得下一人寬了。
再擡頭去望前面的男人,他似乎完全沒受到天色或是地形的影響,依舊是穩穩的一徑向前,整個樓臺裡面,就只聽得見她一人越來越重的喘息聲。
這幅景象看着眼底,蘇婉容心裡就有些莫名的不服氣。即便是雙腿已經有些開始發酸了,蘇婉容還是咬牙強行忍着,可,即便她已經十分的小心謹慎,在第五層拐彎的地方,因爲是一處光線照不到的死角,腳下不甚踏空,身子便開始快速墜落下去。
蘇婉容瞪大了眼睛一聲驚呼,她下意識想去抓旋梯外側的扶欄。
但已經遲了,扶欄離她太遠,她胡亂去抓,最後也只抓了個空。蘇婉容嚇得緊緊閉上了眼,等待從階梯上滾落的痛楚降臨。
可是,片刻的時間過去,預想中的疼痛並未出現,她的雙腳竟然再復穩穩接觸到了平地。她愕然地睜開眼一看,卻是那男人伸手,及時拉住了她。
“這麼沒用?沒了朕,連路也走不好。”
確定她已經站穩了腳,胤莽便立即放開了她。於是蘇婉容擡頭就瞧見男人帶笑的眉眼,再加上他言辭裡又混着明顯的揶揄,蘇婉容就有些惱羞成怒。
蘇婉容以爲,依照這個男人的脾性,接下來便是不加以嘲弄,勢必也會對她笑話一番。可出人意料的是,這男人並沒有。
胤莽站在高於她一級的臺階上,再度朝她伸出了手。
“牽着。”
蘇婉容怔了下,盯着男人黝深寬大的大掌,有些猶豫。
胤莽便道:“上面更黑,朕背後沒長眼睛,沒有辦法次次及時救你。”
蘇婉容啓了啓脣,又再度合上。原地躊躇了半響兒,還是將自己的手,給緩緩遞了過去。
胤莽這邊則沒有絲毫的停頓,他一把抓住小姑娘白嫩的小手,牢牢攥在掌心。以比對方纔,明顯慢了許多的步調,繼續朝第五層的位置走去。
男人放慢了步伐,對於蘇婉容而言,顯然是一件好事。
他的手很粗糙,掌心生了很多繭子。與父親常年握筆長出來的繭子卻不一樣,更厚,更硬。可同時又很寬闊,乾燥,溫暖。
蘇婉容盯着這個人的手,便不自覺回想起早間的封后大典,男人也是用着這一隻手握住她的。粗硬的一大個,將她的完完全全整隻包裹在裡面,被他這樣牽着,其實並不十分舒服,可是意外的令人安心。
走神間,兩個人已經踏上了展望臺的頂層。
到了這個時候,蘇婉容的體力已有些不支了,胤莽鬆開她以後,她便半蹲在地上迫切地大口喘氣。等到終於緩回一點氣力,尚不等她自己站起身,胳膊上便徒然生出了一股力道,原來是那男人見她休息夠了,就伸手拽起了她,半拖着便往天台的方向走。
蘇婉容覺得她可以自己走,下意識想推開他。可那男人不管不顧,直到帶着她來到樓臺視野最開闊的一處地方,這才停了下來。
現下雖才九月末,夜裡已經開始有些涼了。再加上身在高處,涼風更加清冽,蘇婉容出來的匆忙,寢衣外面只隨意披了一件單薄的外衫,站在這裡,便凍的有些微微發抖。
腰間隨後便是一緊,男人極自然地俯身將她納入自己堅硬似鐵,卻又熱乎乎,比湯婆子還暖的寬厚懷抱。下巴抵住她的腦頂,擡臂,往遠方一指:
“看看那。”
蘇婉容下意識擡眸,順着他的指引,望了過去。
她們站的這處地方,是整座皇宮的最高點。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皇宮高低錯落的宮殿其蜿蜒崎嶇的檐脊。此時已經接近丑時了,遠遠的,模糊可以看見寬寬窄窄的宮道上,不時有零星幾個宮婢太監,持着紅籠緩緩走過。
皇宮很大,卻並不是每一處地方都有光。但星星點點的燭光四溢,綿延至高聳巍峨的宮牆以外,那是城中百姓所在的街道市集。萬家燈火聚攏在一塊兒,環顧遠眺,火光就漸漸變得緊密了起來。
這是蘇婉容第一次站在這麼高的地方,將皇城的景緻盡收眼底。這種感覺很奇妙,因爲站得遠,原本很大的東西變得只剩米粒大小。整座長安城由西向東,被縱橫交錯的甬道切割成形狀不一的小塊,然後慢慢往外延伸,延伸至再也望不見邊際的深靛色的天幕。
“你腳下的這片土地,是整座長安,是千千萬萬的百姓日耕夜織的地方。再往北走那便是北疆,往西走是西羅。先帝愛民,卻是個懦弱之輩,這兩年間,北有胡狄暗中勾結,西有蕪夷數番挑釁。前朝百般妥協忍讓,換來的不過是片刻安寧的假象。朕與他們都不一樣,朕登及皇位,勢必殲滅胡狄,驅逐蕪夷,讓全城的百姓安居樂業,天下得以太平。待到那時……”
男人話音微頓,他低頭貼近她耳廓,於是鼓鼓的風聲便伴隨着他低沉的嗓音,一齊清晰地傳入了她的耳中。
“待到那時,婉婉,朕希望你能與朕同在。”
**
自展望臺回來養心殿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二人並肩躺在榻上的那兩三個時辰,倒是風平浪靜。男人未再有過什麼多餘的動作,呼吸平緩,好似一沾上枕頭,便立刻入睡了。
不正常的人,反倒是蘇婉容。
自從她自展望臺下來以後,乃至最後平躺在榻上,一閉眼,腦海裡反反覆覆,盤旋的始終是男人的那一句:
待到那時,婉婉,朕希望你與朕同在。
蘇婉容是重生一世的人,她心裡自然曉得,男人說的都不是大話。
他纔剛剛登基的半個月裡,便一舉打擊了北疆蠻夷。現下西北與京城關係緊繃,雖有長安這邊送出和親公主暫緩了局面。但正如男人當時所言,局勢擺在那裡,戰事遲早都得爆發。蘇婉容也十分清楚,這個男人有遠謀,也確實有足夠的實力,在接下來的兩三年之間,便將親自率兵血洗西北,將晉元推向一代盛世。
可,這些原本都與她無關。
她這輩子,求的是一世安穩,求的是親人平安康樂。她只想平平淡淡地過完接下來的日子。無論是皇室,或是身爲九五至尊的那個男人,都離她太過遙遠。
有些時候,其實便恰恰是因了知曉太多,纔會顯得舉步維艱。
蘇婉容看得出來,這個男人現下對她有諸多迷戀。可是這種迷戀究竟能持續多久呢?直至現在,她可是仍舊記得清清楚楚,這個男人上輩子成功攻下北疆,擊敗蕪夷。獲得了大好的錦繡河山以後,對於各國使臣呈送上來的絕色美人,他可都是來者不拒的。
有時蘇婉容她自己也在想,與她同父異母,上輩子受了這個男人所謂一世榮寵的蘇二姑娘。在最起初的時候,是否也被這個男人以相同的方式追求過,對待過,甚至聽他說過,剛剛站在展望臺臺頂,自己聽到的,那句一模一樣的話?
然而過了許多年以後,那個曾經眸光灼熱到,彷彿只看得清你一人的男人,對你許過那樣至真至切的諾言,最後依舊是左擁右抱,坐擁他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
這真真的是一件極其諷刺的事情。
如果有可能,蘇婉容倒是很想問問,上輩子的二姑娘,在當時的情境之下,心中究竟是作何感觸。
前世也曾爲情所困,錯付了一個人,最終孤寂絕望至死。今生原不想再碰情愛之事,但凡父親弟弟平安,便是她最後不嫁,她也有把握可以一生安逸。但誰曾想,命運開了一次天大的玩笑,讓她遇見了這個,原本不該是她先遇見的男人。
蘇婉容她並非鐵石心腸。被這樣一個灼熱到張揚肆意的男人,如此執着猛烈地惦念着,她又豈會有完全不曾動容的道理?
或許她早該動容了。早在他從湖水裡救出她的那一刻,早在他揹着她一路走出薄嶺山的那一刻,早在他於封后大典之上,笑着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刻。她就已經動容了。
如果他不是晉元皇帝,哪怕他只是兩年前藏身在太傅府的一個無名小賊。
但是一切都沒有如果,不管怎麼樣,這個人就是晉元皇帝。
蘇婉容以爲,這些應當都是她極其明瞭的事情。老天給了她知曉後事,看清一切的能力。就是爲了讓她不做傻事,不重蹈覆轍。
可如若真是如此,既然已經知曉了,她與這個男人不是一條道路上的人。爲什麼每每閉上眼,想到人,想到的事情,總還是關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