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畏懼所謂的命數,害怕所謂的輪迴因果。
自父親避開火劫,她心中隱隱依舊存着後怕。她怕父親的這場事故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躲開了一劫,會有其他未知的劫數等在後面。
所以,昨夜蘇太傅被氣暈的時候,蘇婉容纔會慌成那樣,害怕父親熬不過去,就這麼一睡不醒。
父親上輩子到了最後,就是被這達奚成給間接害死的。此時,聽見了同樣的人名,蘇婉容不僅慌亂,甚至遍體生寒。這種寒意,甚至比對起昨夜父親暈倒的時候,更爲強烈。
方纔蘇婉容只是短暫地昏了一下,一晃神的功夫,她的大腦已經重新恢復了清明。
勉強能夠自己站正了,她就離開了環住自己的懷抱。下意識擡頭去看身旁的男人,她屏息凝神地問:“我爹他素來以禮待人,方纔倘若不是那大學士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我爹是絕不會同人大打出手。這一點,陛下應當知曉的吧?”
小姑娘的神情看上去十分緊繃,她再次喚他陛下,口吻也極是小心恭敬。胤莽卻是曉得,小姑娘這是在試探他的心思,正爲那蘇太傅尋着說辭。
可是她表現得越是噤若寒蟬,胤莽就越是不願意鬆口。他垂着頭,許久也沒個反應,小姑娘就咬着嘴脣,一雙大眼瑩潤含水,定定地望着他。
瞧見她這副模樣,胤莽忽然計從心起。就見他沉默了一會兒,微微掀了掀眼皮,嗓音毫無起伏地道:
“朕早年聽聞建和的太傅,知書明理,也是一代賢良。可自昨夜的一番動靜以後,朕對這蘇太傅的印象,可以說是大爲改觀。太傅大人非但不是朕從前以爲的,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那踹門的氣勢,可是了不得。李德允說蘇太傅將大學士給打傷了,朕仔細想來,其實也不是毫無可能……”
“那達奚成原本對我爹爹嫉賢妒能,三番五次於朝堂上挑釁,是我爹爹心胸開闊,從來不曾計較。今日的事,必定是事出有因!”
李公公走後,這男人就一直一聲不吭,委實反常的很,蘇婉容在試探男人的時候,心裡其實隱隱已經有了不安。直到男人這一番話說出來,她徹底變了神色,再忍不住揚聲反駁:
“更何況昨晚我爹爲何不顧侍衛阻攔執意破門而入,陛下本就應該再清楚不過,如何能夠將錯通通歸在我父親頭上?”
倘若一定要怪,那麼執意要對她動手動腳,一時不察,恰好被父親撞見的這個男人,纔是整件事情的罪魁禍首吧。
但這些話如若現下說出來,顯然不合時宜。
兩員德高望重的老臣起了衝突,其中一名甚至身負重傷,性命堪憂。該如何來判,即將決策的是一國之君。蘇婉容不可能這個時候惹男人不快,即使父親是無辜的,即使以她所見,這場爭執,孰對孰錯,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可那男人顯然不是這樣以爲。
蘇婉容義憤填膺地說完這番話之後,胤莽也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其實,你爹這次無論是弄傷了,甚至弄死了任何其他的人,朕都可以既往不咎。這錯,就錯在,你爹推倒的並非是一般的人。你爹雖是身爲朝廷重臣,可那殿閣大學士達奚成照樣是朕的正一品大臣,自朕繼位以後,這達奚成頗爲足智多謀,替朕獻上了不少利國良策。他若是因了今日的事有了什麼大礙,不僅是之於朕,之於整個朝廷那都是一筆巨大的損失。”
“你這是何意?!”
蘇婉容聽出男人的言外之音,急得一把攥住了男人的手臂,更是驚得將一雙美眸睜得極大。
可那胤莽呢,立在原地巋然不動,便宛若一座人形雕塑那般。他視線淡淡掠過小姑娘緊抓住自己胳膊的玉嫩小手,微微停頓,又落回小姑娘的臉上。
“朕方纔說的不清楚麼?天子犯法都當以庶民同罪,更莫說你爹這個自前朝沿襲下來的太傅。不管事出何因,在朕眼皮子底下打傷了人,就是該懲。至於具體如何懲處,那得看待會兒御醫號脈之後,根據大學士的傷勢再來定奪。更何況了……”
胤莽話音稍緩,瞧了一眼小姑娘愈見蒼白的臉色,不動聲色地將視線移開,面無表情地繼續說道:
“想必你也曉得,因了太子逆反這一事,你爹近來在朝內朝外,閒言碎語說的人多了,風評自然不好。倘若這個達奚成真的有了什麼三長兩短,輕則五十個板子,重則以命償命,那都是公事公辦,即便是朕,也是包庇不得的。”
“以命償命”四字幾乎剛剛落下,蘇婉容雙膝就是一顫,險些又要跌倒。
這次胤莽倒是利落地伸出手去,趕在她下墜以前,及時扶了一把。
“你也無需擔心成這樣,便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朕總也不會難爲了你的父親。這樣吧,待會兒朕與御史及其他幾位大臣給蘇太傅定罪的時候,一命償一命就罷了,儘量給蘇太傅判百十個板子,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
“我爹原本體弱多病,昨夜又受驚昏倒,今早這纔剛緩過來,如今尚在用藥,哪裡又能捱得住板子!”
小姑娘急的眼眶都泛了紅,胤莽的嘴角,這個時候卻是微微扯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他雲淡風輕地看着她,粗糲的長指把玩着她腰間的細帶,一圈一圈開始慢悠悠地繞。
“其實……”
他道:“倘若一定要恕你爹無罪,也並非完全沒有法子。”
蘇婉容救父心切,聽完胤莽的這一句話,便彷彿是抓到了一線希望!又哪裡會顧及得上男人此時的那些小動作?
她的眸光一下子便亮了,壓抑着此時突突直跳的心臟,蘇婉容仰着面,屛息問他:“應當如何?到底應當如何才能恕我爹無罪?”
胤莽盯着小姑娘幼嫩細白的一張小臉,她巴巴地望着自己,清澈的桃花眼瑩潤髮亮。
他脣角一彎,忽然就笑了,“容易,容易的很。你嫁給朕,做朕的皇后,你爹就是朕晉元的國丈。到那個時候,朕加封你爹爲太師。再恕你爹的罪,朝堂之上,朕敢保證,再無人敢說上半個不字。”
嫁給他?做他的皇后?
蘇婉容身形瞬間僵硬。
聽到此處,她可是聽明白了。男人裝腔作勢,兜兜轉轉的,故意在她跟前繞了一大圈,原來是在這兒等着她呢。
什麼天子犯法也與庶民同罪。這話原本也是此人方纔親口所說。倘若父親失手打傷大學士的事情,必須判罪,那麼即便父親由太傅的位置,坐去了國丈,根本也無任何不同。
從頭至尾,父親有沒有罪,應該如何去判。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這個男人自己的意願決定。他纔是一國之君,他想怎麼做,根本不存在被任何人的想法左右。
終於察覺男人的意圖,蘇婉容也馬上發現了自己腰間,男人那隻越來越不規矩的手。
面上立刻冷了下來。她一把拍開他的大掌,再回以一個客氣的冷笑:“倘若陛下並非真心想要恕臣女父親的罪,又何必這樣故意刁難臣女?”
“朕何時刁難你了?”胤莽表情煞是無辜,口裡慢吞吞地道:“你不想應,你不應便是。只不過殿閣大學士至今昏迷未醒,這事兒倘若朕不插手,就算大學士性命無憂,五十大板子是跑不了的。正如你方纔所言,你可得想清楚了,就你父親那身板,此番折騰恐怕沒把老人家折磨死,也非得磨走了半條命……”
男人成心威脅,蘇婉容心中冷笑。她攥緊了袖下雙拳,硬聲一字一句地回,
“自古便有父債子還。我既是父親的女兒,他受不住這罪,那便由我來承擔這五十板子。”
胤莽聽了,面色當下一沉:“那怎麼行?原本懲處制度的設立,便是爲了激勵朝臣警醒自己,反省過失。蘇太傅既身爲文臣之首,自當以身作則,怎可把自己原該受的刑法,推轉給旁人去受?”
說完,他又佯裝不耐地催促:“嫁或不嫁,一句話的事情!你再這般磨磨蹭蹭,朕還趕着給你爹判罪,沒工夫在你這裡繼續浪費時間!”
蘇婉容氣得直咬牙。
胤莽皺着眉頭,看似極不耐煩的模樣。其實眼角風一直在往她那邊掃,看了兩眼,不動聲色地再度移開。
蘇婉容是氣,氣男人的狡猾。可她同時也必須承認,想要幫父親免於這場皮肉之苦,除了求這個男人,她現下,別無他法。
反覆思忖,蘇婉容低下了頭。她盯着地面,緘默良久,她忽然悶聲道了一句:“幾日前你剛剛說過,你說你給我時間適應,你說你絕不再逼我做我不願做的事。顯然,這些也全都是戲言。”
胤莽一聽這話,就曉得她這是開始猶豫了。心中一喜,面上卻仍舊端得侃然正色:“君無戲言,朕答應過你的事,自然不是糊弄你的。你嫁給朕,朕給你充足的時間適應。大婚禮成,只要你不願意,朕不僅不會碰你,半年以後,你不想繼續做皇后了,朕甚至可以無條件地放你回府。至於你接下來想要終身伺候你爹,還是改嫁,朕都隨你意願。”
男人所言不錯,蘇婉容此生是以孝順父親爲先。她確實不願讓自己這一輩子,都如籠中之鳥那般,禁困在比鳥籠更加華麗的皇宮當中。
可是倘若此人真能保住父親,半年的期限,不算短,倒也沒有多長。之於她,並不吃虧。蘇婉容其實有些心動。可,念及此人昔日裡屢次的翻臉不認賬,她有些不信任他。
“你話說的好聽,可你原本就慣會耍賴,我哪裡曉得,等那半年之期一滿,你會不會同我賴賬?倘若你不信守諾言,你是一國之君,我小小一個女子,如何同你理論?”
蘇婉容分析得有理有據,但那胤莽彷彿早便料到她會說出這一番話來那般,面上瞧過去也不慌張。他點點頭,從容不迫地道:
“朕行的端,坐的正。原本沒打算毀約,你不信朕,朕氣量大,總也不會同你計較什麼。要麼這樣吧,你想如何確認朕不會賴賬?立誓還是擬定一份約書?左右朕也不怕,依舊隨你來定。”
發毒誓,現在四下無人,且不說沒個旁證。倘若真到了那一步,誰膽敢去拆當今天子的臺?
蘇婉容仔細權衡,再三考慮以後,覺得還是立個字據更爲穩妥。
“口說無憑,還是如你所言,擬定一份約書吧。”
胤莽挑眉,沒有絲毫猶豫地立刻轉身,親自去尋筆墨。
男人答應得過於爽快,蘇婉容反倒有些不適應了。可來不及她多想,男人備好了筆墨,又將一張乾淨的絹紙鋪於案頭,開始題字。
蘇婉容怕他耍詐,也擡步忙跟了過去,就立在男人身後,看着他寫。
這紙契約十分簡潔,內容大致便是:朕欲立蘇府四姑娘爲後,大典以後,皇后不願,朕絕不強迫皇后侍寢。半年之期一滿,但凡皇后想走,朕亦不會阻攔。如若違約,罰朕江山易主。
題完這兩行字,胤莽又親筆落了款。然後翻出玉璽,沾過印泥以後,牢牢壓在紙上。
“現在,你可是滿意了?”
老實說,蘇婉容她很滿意。這封約書越是精簡明瞭,男人越是難以抵賴。對於一個帝王而言,江山易主這個四字,顯然比天打雷劈來得有說服力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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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約書交給蘇婉容以後,胤莽瞧着時辰差不多了,就喊來一直戰戰兢兢候在門外的李德允,一同前往這幾日專用作議事的偏殿。
抵達偏殿的時候,幾名此次隨龍輦同行的大臣陸陸續續地都已經到了。胤莽於偏殿主位落座,垂眸一望,場面雖不如在宮中上朝,文武百官齊聚那般壯闊,瞧上去卻也十分隆重了。
因大學士尚躺在榻上,至今未醒。胤莽便下令,只將蘇太傅喚了過來。
胤莽倒真沒想過,小姑娘去他那裡,停留了也不過半柱香未到的功夫,蘇太傅這邊就惹出了這麼一場鬧劇。後來,有當時在廂房內侍奉的奴僕上前稟報,胤莽聽完以後,這才弄清楚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