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蓮又修養了兩日,行動已如往常了。只是十月底的天氣,晴日還好些,偏這幾日一直陰着,乾冷的厲害,林秀蓮就仍舊藉故身子不好不出門。
屋裡如今已攏上了火爐子,雲白銅大爐裡燃着寸長的銀炭,又新挪進來一個熏籠,一室溫暖如春。林秀蓮穿着家常的玉色交領雲紋緞襖,繫着白羅馬面裙,頭上不簪不環,只用網巾裹着單髻,歪在熏籠邊上的躺椅上翻看一本花鳥圖冊。
螢螢引着一個小內官走了來,在半卷的簾子外頭說道:“小姐,王爺打發陳公公給你送新書來了。”
林秀蓮丟開畫冊子,起身在當中的八仙桌旁坐了,才說道:“請陳公公進來吧。”
螢螢挑起簾子,引着陳公公進來,陳公公滿臉堆笑,跪拜下去,口中高呼:“奴婢陳小五叩請王妃萬福金安。”
林秀蓮含笑道:“公公快請起,大冷天的,勞煩公公走這一趟。”
陳小五忙爬了起來,“多謝王妃,奴婢不冷。”
螢螢就捧着那一卷書走上去交給林秀蓮,林秀蓮接過來一看,是一卷太平廣記,翻了翻,因笑問道:“這是翰林院新刻的吧?替我多謝王爺。”
陳小五忙笑吟吟的應了下來。
林秀蓮又向螢螢道:“還不快引陳公公去吃茶。”
螢螢應了一聲,那個陳小五又謝過了,兩人便一徑出去了。
林秀蓮仍舊在躺椅上歪了,翻看那捲新得的太平廣記,心中慢慢生出淡淡的歡喜來。
一時螢螢送走了陳小五,仍舊回到林秀蓮屋裡,說道:“小姐,奴婢替小姐打賞了陳公公五兩銀子。”
林秀蓮略點了下頭,螢螢又說道:“陳公公說,王爺這兩日都在文杏堂讀書,又說前日晚上請王夫人在文杏堂用了晚膳,昨日又去梧桐院看了一回大姐兒,今日早起,就在書房裡擬一篇什麼賀表。”她一邊說着,一邊打量着林秀蓮神色。
林秀蓮聽見晉王請王夫人用晚膳,心裡方纔生出的歡喜慢慢沒了,只覺得心頭髮空,她仍舊盯着手裡的書,卻看不進去一個字兒,過了良久,才說道:“我知道了,你去看看秦媽媽忙什麼呢?”
螢螢看出林秀蓮不悅,忙答應着出去了,不多時,就把林秀蓮的乳母秦氏找來了,秦氏因笑問道:“小姐有什麼吩咐嗎?”
林秀蓮合上書,含笑問道:“上次讓媽媽打聽那個蝴蝶的事兒,可有結果了?”
秦氏笑着道:“有了,就是這兩日忙着,就給混忘了。那個蝴蝶,說來原也是永壽宮的人。她父親原是個大夫,尤擅婦科千金,她選入宮裡前跟着老爹學了幾年醫術,入宮後,先是在尚服局當差,與時任尚服局司令的王夫人交厚,後來王夫人被太皇太后看中,調去了永壽宮,就把蝴蝶也帶去了,再後來,太皇太后把王夫人指給了晉王,她就把蝴蝶也帶入了王府。兩人半僕半友的,關係很是親密。據說當年錦雲小姐懷着姐兒的時候,有時候鬧不舒服,三更半夜不好傳喚大夫,就是讓蝴蝶給瞧的,頗有效驗呢。”
林秀蓮聽後只是出神不語。
秦氏嘆了口氣,便又說道:“說起來,那個蝴蝶不過是與王夫人一樣的人,只是王夫人略生的較她好一些,又早入宮兩年,一朝得太皇太后青睞,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她還只是個服侍人的人。”
林秀蓮微微一笑,沒有接腔。
螢螢在一旁不以爲然道:“媽媽怎麼拿她比起鳳凰來了,她也算得上是鳳凰嗎?豈不是糟蹋了鳳凰這個字眼了。說她是麻雀還差不多。”
林秀蓮忍俊不禁,掩口笑了起來。
秦氏也笑了,道:“偏你這孩子又跟我糾正起了字眼,我原就不識字,不過是人們常說飛上枝頭變鳳凰,我可沒聽誰說過飛上枝頭變麻雀的。”
螢螢嘟着嘴巴道:“反正你說的就是不對。”
林秀蓮看他兩人分辨,笑着微嘆一聲,又打開書看了起來。
午膳林秀蓮也懶怠吃,匆匆扒拉了幾口,就仍舊在熏籠旁的躺椅上歪了,翻了會書,倦意上來,掩口打了個呵欠,正要起身往臥房裡去歇午覺,卻聽見外面宮人們說王爺來了。
林秀蓮忙丟開書,跳下牀,晉王已走到了簾外,林秀蓮一邊挑起簾子,一邊行了個半禮,口中說道:“妾身叩請王爺萬福金安。”屋裡的小宮人們匆匆跟着行了禮,就躲了出去。
楊鐸讓她起來了,自家在那扇倭金描花草屏風前的太師椅上坐了,把手中一卷紙遞給了她,“聽陳小五說你如今已好了,就來煩你幫我把這篇賀表謄抄一遍。”
林秀蓮雙手接過了,展開匆匆看了一眼,他的字亦是行楷,略微有些潦草,上面也有塗改,他的字是那種大開大合又不失圓潤,可謂剛柔相濟了,林秀蓮覺得比自己的字更有筋骨。說道:“只要王爺不嫌妾身的字跡醜陋就行。”這倒不是謙虛,卻是真的自愧不如了。
楊鐸淡淡一笑,又說道:“你既然好了,也該往永壽宮走一趟,去謝恩纔好。”
林秀蓮原想着再躲幾日,晉王既然說了,只得道:“太皇太后賞了藥,妾身自當前往謝恩的,只是還未大好,就想着過幾日再去吧。”
楊鐸遲疑片刻,才笑着道:“原來是這樣,也好,你再養幾日吧。”
林秀蓮忙道:“多謝王爺體恤。”
楊鐸一時沒有別的話說,目光就在她屋裡慢慢掃過,忽然望見她書架上的擺設與前幾日略有不同,目光在那裡微微停滯,便轉向林秀蓮,玩笑着問道:“你難道連一杯茶都不請我喝嗎?”
林秀蓮忙道:“妾身忘了,王爺莫見怪,請稍等。”一邊把那張賀表放在書案上,一邊出去煎茶倒水。
楊鐸慢慢起身,踱到她的書架前頭去,目光在那一列列書脊上掃過,眸子深處慢慢浮出幾絲煩惡來。
林秀蓮匆匆煎了一壺茶,端進去時,見楊鐸閒閒的坐在那裡翻着一本花鳥畫冊,就走過去倒了一杯送到他手裡。
楊鐸接過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含笑起身說道:“我剛想起來還有事兒,倒可惜了你新煮的一壺好茶。”
林秀蓮怔了怔,亦含笑道:“王爺的事兒要緊,妾身恭送王爺。”
楊鐸略一點頭,起身便走了。林秀蓮微覺晉王走的有些突兀,一時摸不着頭腦,也覺不出有何不妥,自家心裡邊悶悶的,坐着喝了一杯茶,就起身往臥房裡去睡了。
張茂林見晉王從晩隱居回來,面帶不悅,就陪着笑臉,倒了杯茶放在他案頭,小心問道:“是王妃惹了王爺不快嗎?”
楊鐸冷哼一聲,有些憤憤然的數落道:“原還道她心思單純,原來也是個有心的,還記得那日給你說的善本書的事嗎?這次去,她已收起來了,果然是會藏奸。他們林家可真是會教導女兒,去了一個招搖跋扈狂妄的,又送來個謹慎縝密藏奸的。”
張茂林不好說什麼,乾笑了兩聲,扯過話題,又回道:“奴婢方纔從內務府領下個月的份例回來,聽見說坤寧宮在傳喚太醫,想是皇后娘娘就快要臨盆了。”
楊鐸面色才慢慢好轉,歡喜道:“讓人打聽着,一有消息就來告訴我。”
張茂林笑着應下了,又說道:“王爺給皇上的賀表也該遞進去了。”
楊鐸慢慢斂起笑容,點頭道:“我已擬好了,讓王妃謄抄呢。”
張茂林狐疑道:“這樣做,不大好吧?”
楊鐸道:“正好藉此試她一試。”
張茂林思索了片刻,嘆了一聲,道:“只是這樣終究行的太險了些。”
楊鐸淡淡道:“我會拿捏好分寸的。”
張茂林便不多說了。
晚膳後,宮中果然傳來消息,說皇后申時二刻誕下了小皇子,母子平安。楊鐸聽後,歡喜了一陣子,便吩咐張茂林道:“我去一趟邀月廈。”
張茂林忙道:“奴婢讓人跟着吧。”
楊鐸道:“不用了。”
張茂林只得尋了個明瓦的小角燈讓楊鐸自己拿着,又要給他系一件披風,楊鐸有些不耐煩,直說不用了,徑直出了文杏堂。
蓬萊山本就遠,邀月廈又在蓬萊山的半山腰上,楊鐸只管揀小路走,步履極快,行到山下,也不停留歇息,就沿着山道拾階而上,待到邀月廈小院中,額上已滲出了層細密的汗珠子。
夜色深濃,萬籟俱寂,這一帶本就偏僻,就是日間也少有人來,夜裡就更沒人了,這會早過了晚膳的時間,邀月廈當差的宮人內官們忙碌了一日,也俱各回房安歇了。只有袁明玉的臥房裡還有暗淡的燈光。
楊鐸站在她窗下往裡頭探看,原來袁明玉跟她身邊的小宮人丙丙正圍在炕桌上打雙陸玩。楊鐸看她披散着頭髮,穿着件素白交領綾襖,下面是一條鵝黃挑線裙,時而蹙眉思索,時而舉棋不定。楊鐸看着,自家脣角禁不住就浮起來幾絲笑意。
他遂大步走到門前,叩了叩門。
裡頭丙丙一溜下了炕,走過來打開門,一擡頭看見是晉王,忙跪下去行禮。
楊鐸笑着讓她起來,丙丙知道楊鐸這個時候來,必然是要歇息的,就趁便躲了出去,從外頭關上了門。
袁明玉也匆匆下了炕,走過來跪拜下去,口中喚道:“王爺。”
楊鐸扶她起來,注視着她明淨的臉龐,眼中是毫不掩飾,殷殷的情意。袁明玉卻渾若不見,只管垂着眼,盯着自家的腳上穿着那一雙杏色緞子羊皮滾綠邊高底鞋。
楊鐸脣角的笑慢慢沒了,忽然想起一事,心中如被刀剜的一陣刺痛,他靜默了片刻,才又淡淡笑了,伸出手捏住袁明玉的手腕,拉着她往臥房裡去,“我累了,睡吧。”
袁明玉被他拖着,木木的隨着他往臥房裡去,眸子裡的神色仍舊是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