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安禧宮出來,雨不知何時已停歇了。回到西苑,太妃指派的慎刑司的婆子們也趕到了,在文杏堂前的空地上,幾個宮人擡出一個條凳,衆目睽睽之下,林秀蓮麻利的脫掉襖子,馬面裙,趴了上去。
這兩個行刑的婆子原就在宮中待久了的,管會見風使舵,知道林秀蓮母家的勢力,就是不說外朝,單在宮裡,上頭還有個太皇太后呢,所以下手並不太重,不過是虛張聲勢,外人看着是血淋淋的,其實不過是皮外傷,絲毫未傷到筋骨。
林秀蓮何曾捱過打,今日西苑上百雙眼睛,衆目睽睽之下,心中萬分委屈,又不肯表露出一分,冷着張臉一聲不吭,一顆眼淚不落,咬着牙強忍了過去。
一時二十板子打完了,秦氏早尋來了一張春凳,讓林秀蓮趴上去,好擡着回晩隱居,林秀蓮緊抿着脣站在那裡偏不肯坐,讓他們擡轎子來。當着衆人,秦氏不敢多說,忙讓人擡來轎子,扶着林秀蓮上了轎,一羣宮人內官小心跟着,擡回了晩隱居。
李夫人面色發白,林秀蓮這邊都走了,她還愣在當地,王夫人神色卻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看李夫人不自在,笑着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你怕什麼,如今已有人認了罪,罰也罰過了,王爺回來,必然不會再過問此事。”
李夫人勉強笑了笑,頓了頓,又道:“我們回去吧。”
王夫人卻沒有要走的意思,見袁娘子穿着件鵝黃襖子,白羅挑線裙子,立在不遠處一株銀杏樹下,昨晚一場疾風,黃葉幾乎落盡,只剩下寥寥數片還掛在樹杪間。王夫人便握了李夫人的手,向袁娘子走去。李夫人不欲過去,又不好抽出手,只得隨她走着,面色略顯得尷尬。
袁娘子見她二人行來,便向她二人略行了禮,依舊垂目不語。
王夫人打量着袁娘子,笑向李夫人道:“姐姐你瞧,她纔不過搬去了一天,我看着氣色竟好了許多,看來蓬萊山上果然風水調和更養人些。趕明兒王爺回來了,我們也求着王爺讓我們山上去住吧。”
李夫人這才慢慢抽出手來,含笑道:“要求你自己去求吧,我原就年歲大一些,這上了年紀,腰也酸了,腿也疼了,平路上走走還可以,山可是爬不動了。”
王夫人亦一笑,道:“說起來這個,我也不成了,昨晚針線活做的久了些,這會就脖頸疼呢。比不得妹妹年輕,還能登高爬下。”
袁娘子聽着他們說笑,始終垂着雙眸,面上只淡淡的幾分笑意。
王夫人便又笑道:“妹妹原單弱,自然也不喜歡爬高踩低的,這天也寒了,地也凍了,如此一來就苦了我們那位爺了,也真不知道王爺是怎麼想的,竟捨得讓妹妹住那麼遠。他心裡原就有妹妹,這是衆所周知的。如今倒像是故意撇清似的,不過就是東南總督家的小姐,就怕成這樣了,倒是太妃娘娘,卻全不買賬呢。”說罷掩着嘴笑了起來。
袁娘子早就笑不出來了,神色僵着。
李夫人聽見她說出這些話,更加不自在,扯開話頭道:“快別說這些沒要緊的了,如今王妃捱了打,你那裡有那種膏藥,我們晚一會一起去看看她吧,你帶些藥去。”
王夫人哼笑一聲,自然知道李順貞是怕事兒的,也不理論,道:“不巧的很,我那種藥上一次原配的不多,昨晚姐兒摔着了,就都拿去給她了,若是要,只得再配了。”
李夫人慾再說什麼,一旁袁娘子終於開了口,道:“兩位夫人去吧,我住的遠,與王妃更是不熟,就不去了。兩位夫人若是沒有別的事兒,我就先回了。”言罷行禮如儀,轉身便走了。
李夫人倒也沒什麼,王夫人廢了這許多口舌,煽風點火,卻一點不奏效,便有些失落不甘了,只死死盯着袁明玉遠去的身影。
林秀蓮回到西苑,不多時醫婆就來了,診了脈,又看視了一遍她身上的傷,說是她原就感了風寒,又被雨淋了一場。如今外感邪寒,內有鬱積,再加上外傷,說是病勢十分的沉重,先開了幾副湯藥讓吃着,過兩日看病情再換方子調養吧。
秦氏送走了醫婆,就忙讓螢螢親自跟着去照方抓藥,煎藥。
藥很快就來了,林秀蓮渾身燒得滾燙,口舌發乾,小蟬喂她吃了藥,又喝了幾口水,她就伏在枕上,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看着林秀蓮睡下了,秦氏命小蟬好生守着,纔有空拉了螢螢出去問今日安禧宮的情形。
螢螢眼睛腫的桃子似的,怨聲載道,憤然說道:“太妃說府裡原就亂,錦雲小姐去後更是沒有人管束下人,要殺雞儆猴,就打了小姐。”
秦氏聽了默默不語,良久才道:“看來太妃很看重大老爺家的錦雲小姐啊。”
螢螢想了想,道:“這個奴婢也不清楚。”遲疑一下,終究忍不住,哭着抱怨道:“媽媽,太妃就是要打人,小姐剛進門,出了大姐兒的事兒,也怪不着小姐啊,爲何要給小姐沒臉?難道太妃就全然不顧太皇太后的顏面嗎?太皇太后可是小姐的姑祖母啊。”
秦氏嘆了口氣,道:“你這孩子,你以爲就只小姐與太皇太后親嗎?那姐兒還是太皇太后的曾孫女呢。太皇太后就是心裡更偏疼小姐,這個時候,也不好說什麼,太妃自然清楚這些,纔會有恃無恐。”
一句話,說得螢螢便不語了,抽抽搭搭哭了一會,才道:“那小姐也不能白捱了這場打吧?”
秦氏也是一臉愁容,又是一聲嘆息,道:“我們初來乍到的,又能如何呢?再說王爺也出門了,如今也不在家。”
螢螢抿了把淚,恨恨的道:“媽媽沒瞧見,那位王夫人方纔得意的很呢。”
秦氏道:“怎麼會沒瞧見呢,暫時也只得忍着,好了,你記住,小姐如今病着,不能再生氣,這些閒話不許再提了。”
螢螢含淚點了點頭。
秦氏想了想,又說道:“彤彤原就弱,這幾日病着,翠兒偏生又水土不服,也爬不起來。這屋裡就只剩下小蟬與你了,小姐這個樣子,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臨行前,夫人屋裡撥給小姐使喚的那四個大丫頭,這些日子都喚到跟前來使喚吧,若是不堪用,你就看底下那些小宮人,好的挑兩個上來,千萬別再出岔子纔好。大家齊心協力,把小姐的病養好纔是關緊的。”
螢螢都記下了,答應了幾個是,當下各自走開去忙了。
午後果然李夫人與王夫人一同來看視林秀蓮,秦氏殷勤笑着請他們用茶,又說小姐方纔吃過藥,睡下了,多謝他們的好意,兩位見不着林秀蓮,只得站着說了幾句關心的話,又回去了。
昏昏沉沉過了三日,一直似睡非醒的,第四日一早,林秀蓮身上的燒退了,腦中才清明一些,屋裡的宮人們個個熬紅了眼,如今見她醒來,知道要水喝,也能喂下去半碗薄粥了,俱歡喜起來。
醫婆又來看視,說她身上的病好了多半,只是還要悉心調養,就是身上的傷,如今天冷,傷口長的慢,還得養些日子才成。
林秀蓮又勉強躺了半日,到下半晌,就有些不耐煩了,讓螢螢拿來本畫冊子伏在枕上翻看,見螢螢眼睛紅腫,蓬頭垢面的,就說道:“我已好了,不過就是要多養幾日,你們都下去歇歇吧,這裡不用人伺候着了。”
這幾日原已是鬧得人仰馬翻,螢螢如今也扛不住了,就笑說道:“既是如此,我就把湯婆子也端進來,就放在牀頭這個繡墩上,小姐若是要喝水,自己一伸手就倒了。”
林秀蓮點頭道:“如此甚好。”
一時屋裡的人都出去了,林秀蓮趴在枕頭上看了會畫冊子,原是醫婆怕她身上傷口疼難以安眠,方子裡就有安神的藥,故而林秀蓮慢慢的便有些神思睏倦,就又歪在枕頭上睡去了。
睡夢中,忽然覺得有人掀開了她身上的被子,又有一種涼涼的黏黏的東西被塗到了腰身上的傷處,林秀蓮就醒了,想着大約是宮人們給自己上藥,就沒理會,前幾日不覺得,現在清醒了,覺得裸露着身子極難爲情,就不睜開眼,只管裝睡,待那宮人上好了藥,林秀蓮仍舊伏在枕頭上,纔開口咕噥道:“口渴了,拿一杯水給我吧。”
那個宮人就走開了,大約是在外面找杯子倒水,過了會才走進來,把一杯水遞到林秀蓮手邊,林秀蓮微微睜開眼,也不接,湊過去就着杯沿抿了一口,禁不住睜開眼道:“好燙。”這一擡頭望去,林秀蓮大吃一驚,脫口而出,喊道:“你怎麼在這裡?”
楊鐸把杯子端回去,放在一旁的小楠木桌上,才慢慢說道:“差事辦完,就提前回來了。”
林秀蓮忽然又想起方纔有人給自己上藥,莫非也是他?又羞又愧,登時滿臉通紅,一邊扯過被子蓋在身上,一邊匆匆掃見牀沿上兀自放着一個小托盤,裡面瓶瓶罐罐,還有小碟子,碟子裡尚有一些紅色的藥膏,遍尋卻不見簪挺等物,方纔就覺得塗藥時的觸覺非比尋常,心裡禁不住疑惑起來,他是拿什麼給我塗藥呢?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登時羞得連頭髮絲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