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杏堂的正殿裡楊鐸一張臉冷的幾乎要結冰,眸子裡暗潮洶涌,“昨晚我離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張茂林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上,字斟句酌的回道:“王爺走後,王妃說要更衣,露露就扶着王妃離席,也不知道他們怎麼就走到了安樂居那邊,撞見了翠兒,都是奴婢無能,搜了那麼多次都沒有找到翠兒,讓她活着出現在王妃面前,奴婢願意受任何責罰。”這件事牽扯極大,一個不慎,就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會人頭落地。
楊鐸冷聲反問道:“不是有人刻意引她過去的?”
張茂林駭得臉色劇變,頓首道:“奴婢沒有查出來,昨晚所有人都在臨風軒,中間或有人離席,可是因爲是晚上,黑燈瞎火,需仔細訪查才能查出結果。其實,其實王妃一定知道是誰引着她過去的。”
楊鐸道:“她當然知道,可是她一定不屑說出來。先把安樂居的人都拘了,問出是誰收留的翠兒,讓她自行了斷吧。”
張茂林道:“是。”又囁嚅着道:“那李夫人怎麼處置,也要拘起來嗎?”李夫人的身份畢竟不同於那些獲罪的宮人。
楊鐸不耐煩的哼道,“她沒有這個膽子,不過也先關着吧。”
張茂林又道:“是。”
楊鐸忽頹然的嘆息一聲,面容顯得疲憊至極。
張茂林見狀,低聲勸慰道:“事情已出,奴婢萬死莫贖,王爺就是念着太妃老孃娘,也要愛惜自己的身體。”
楊鐸嘆息一聲,忽然變得極無助,“你知道嗎?皇上他,皇上他的身子撐不了幾天了。”
張茂林驚得跌坐在了地上,意識到自己太過失態,又忙爬了起來,“王爺說的可是真的?”
楊鐸又是無助又是茫然,漫聲道:“這種事情我怎麼會給你開玩笑呢。皇上昨晚召見我,告訴我,他原本以爲還可以多撐幾天,可是,可是太皇太后與太后都已察覺出了他的異樣,恐怕瞞不了多久了。”
張茂林關心的卻是,“那皇上百年之後,帝位?”
楊鐸臉上的無助與茫然盡皆化作哀傷,“皇上已經立好傳位的聖旨,他,他要把帝位傳給我。可是武家一定不答應,正因爲武貴妃懷孕是假,現在已有七個多月的身孕,他們隨時可以讓武貴妃早產,弄個假皇子出來哄騙天下百姓。”
張茂林的腦子轉的越來越快,“所以皇上召林道明帶兵進京?”
楊鐸點頭,“是,只要皇上遜位的聖旨一出,武家勢必要發動兵變逼宮,豐臺大營捏在武明照手中,雖然我塞進去個周紹陽可在關鍵時刻向我們傳遞消息,可戰場上還需要真刀真槍的去打去殺,如今也只有林道明能夠遏制住他們了。只要不讓武明照與武明熙得逞,武元訓在北海就不敢有異動,他上了年紀,又只有這兩個兒子,應該掂量得清孰輕孰重。”
張茂林不比楊鐸,楊鐸爲林秀蓮的事兒弄得有些萬念俱灰,張茂林一旦鎮定下來,就開始思索如何佈局應敵了,道:“王爺要馬上把散匿在京中那一千精兵召集起來。”
楊鐸點頭道:“我知道。”他不覺又喟嘆一聲,“我就是覺得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原來先帝當初給我的遺囑皇上也看過一份內容相似的,只是我們兩兄弟都不知道對方知道罷了。先帝讓我們拿回被林家武家霸佔已久的權利,讓我們國朝再無外戚干政,年內我謀劃天壇祭祀的事情,圈佔皇莊的事情,讓林家與武家先自己鬥起來,其實皇上都知道我要做什麼。”
楊鐸頓了頓又說道:“皇上準備的比我更久,他從一登基就開始準備了。四野山行獵,林錦城挖陷阱,給野獸灌藥,準備行刺皇上以陷害武明照兄弟,這其實也是皇上安排的。”
張茂林覺得不可思議,目中流露出驚詫之色。
楊鐸又繼續說道:“林錦城想不到這樣好的計策,是他身邊的謀士給他出的主意,而那個謀士卻是皇上安排的。”
張茂林道:“原來是這樣。”
楊鐸忽然有些赧顏,“其實我在四野山藏兵,皇上也知道。”
張茂林聽到這個時反而沒有那麼多吃驚了,靜靜的等待着楊鐸說下去。
“我本來欲行苦肉計好拖延時間留在四野山練兵,那個時候皇上還不知道我的意圖,他大約是以爲我要謀反?故意要跟我比試箭法,其實也是想試探我。其實皇上懷疑我也可以理解,畢竟那個時候我跟林家走的太近,連皇上都有些相信我是真的跟林家站在了一起。其實皇上在狩獵前一天問過我的,他問我如何看待林家與武家,我當時不明白他那樣問的意圖,沒有說真話,他沒有從我這裡得到切實的答案,所以纔會有第二日的繼續試探。”
皇上與晉王還真是繞了一個大圈子!好在繞了幾個圈子下來皇上對晉王的疑慮都消除了,而不是更深。張茂林這樣想着。
接下來的事情張茂林都知道,危難時刻晉王救了皇上,大約皇上頗受感動,沒有追究晉王藏兵的事情。
楊鐸靜默了良久,才又繼續說道:“我昨晚對皇上直陳了我當時的全部計劃,皇上問我,問我當初挺身而出救他,只是爲了行苦肉計而將計就計,還是爲了救一個兄長。”
張茂林心裡感嘆道,晉王對皇上倒真是坦誠,忙問道:“那王爺是怎麼回答的?”
楊鐸淡淡一笑,“你也很想知道我當時心裡的真實想法吧?”
從昨晚林秀蓮出事兒到現在,張茂林總算在楊鐸臉上看見了笑意,一時愣住,回過神忙道:“奴婢不敢。”
楊鐸臉上的笑淡去,道:“我對皇上說,兩者都有。”
張茂林默默的點了下頭,再一次感慨,晉王果然夠坦誠!
楊鐸忽然感嘆道:“說謊太累了,因爲就像是滾雪球,只會越滾越大,大到你再也推不動他。”
張茂林知道楊鐸又想起了林秀蓮的事情,不敢接言。
楊鐸出了會神,又漫聲道:“皇上還問我,有沒有想要過那個位子。”
這一次張茂林不敢再插言。
楊鐸目色迷茫,良久才道:“我告訴他,想,又不想。身上流着楊家最純正的血,自幼受過最好的教育,不甘心一輩子只做個富貴王爺,想要儘自己所能爲天下做點事。可是那個位子先帝沒有給我,那就是在他心裡我並不合適,你是我的兄長,我就是再想要,也不想傷害我們之間的感情,所以不想。”
張茂林沉默着,大約這是晉王最後一次對他袒露心跡了吧,以後應該不會了,因爲他相信晉王有能力控制住局勢,順利的登基爲帝。
楊鐸又道:“其實先帝早都安排好了一切,皇上身體底子虛弱,早就有太醫斷言過皇上活不過三十歲,這件事情除了先帝就只有皇上知道,連那個太醫都被殺了。先帝經過多方爭取,給皇上立了個母家沒有任何背景的女子做皇后,太后的侄女只是貴妃,平衡了武家這邊,又把林家的女兒給我,令太皇太后與太后先相互忌憚起來。”
張茂林唏噓一聲,嘆道:“父母之愛子,必爲之計深遠,先帝果然是煞費苦心。”
楊鐸默了一會,又繼續說道:“先帝給皇上的旨意中說,若是皇上死之後有嫡子,就立他做皇帝,也就再也不用擔心有外戚干政,若是在皇上的嫡子出生之前皇上就死了,皇位傳給我,先帝相信經歷皇上一朝,皇位再到我手裡時,武家與林家的勢力就算不能完全剪除,也已經被我們控制住了,那麼也就不會再出現外戚干政的局面。且,先帝還是做了另外的準備,林錦雲當時生下大姐兒血崩而死,被指派去太原王府接生的穩婆與太醫其實都是先帝早都安排好的,並不全是意外,那次生的若是個男胎,應該在出生之時就跟着林錦雲一起死了。還有,還有她流產,歸根結底還是寒毒作祟,你知道那寒毒那裡來的嗎?就來自她每餐都吃的魚肉,那也是先帝安排好的。我們是真的冤枉了秦氏。”
張茂林眼中精光一閃,方纔他還贊先帝愛惜自己的孩子,林錦雲的事情也倒罷了,晉王是一定不願意看見林秀蓮流產的,更何況還在晉王探知了一星半點林秀蓮的身世後,所以晉王心裡對先帝的精心設計究竟是什麼看法,應該只有晉王知道了。
張茂林匆匆掩飾掉那些複雜的情緒,故意把關注點放在了別處,疑惑道:“可是秦氏自己都承認了。”
楊鐸道:“應該是巧合吧,秦氏畢竟是她的乳母,我猜秦氏應該知道她的身世之謎,她的身世沒有弄清楚之前,秦氏當日的舉動就不能隨意解釋。林夫人明日便會過來看她,若是林夫人願意說實話,或許還可探知一二。”
張茂林道:“王妃對王爺多有誤會,要奴婢去勸解一下王妃嗎?”
楊鐸想了想,面色又陰沉下去,“不用了,她現在不願意相信我,更何況是你呢?”
張茂林忙道:“是。”頓了頓,又問道:“王妃身世的事情要不要告訴她?”
楊鐸道:“我明日抽空見一下林夫人,等到有了詳細的結果再告訴她吧。”
張茂林忙又道:“是。”
楊鐸振了振衣袖站起身來,“從現在開始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宮變,太妃晚些時候就會過來,把文杏堂的西進間收拾出來讓太妃先住着,我已調了杜紫英前來守西苑,若是,若是我不成了,讓杜紫英一定設法帶母妃跟她離開京城。”
這是最壞的打算,張茂林知道這個時候說別的沒有用,只有領命,“奴婢謹遵王爺命令。”
楊鐸便欲離開,張茂林忍不住提醒道:“王爺先包紮了額頭上的傷口再出門兒吧。”
楊鐸腳步毫不停留,冷淡的道:“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