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鐸快步下山,一口氣奔到一處廊宇的觀景臺前,忽然止住了腳步。腳下不遠處的遊廊前,林秀蓮正依着欄杆看幾個小太監把小舟劃到近前,不時與露露說笑兩句。
林秀蓮就在不遠處,笑語聲不絕於耳,可是他卻忽然停了下來,邁不動步子。當初袁明玉傷他最深的時候林秀蓮恰好出現,填補了他情感的空洞,迅速佔據了他整個心房,他對林秀蓮的感情遠比袁明玉深厚,失去袁明玉他已是難受之極,那麼失去林秀蓮該是噬心之痛了吧?一定要守住她,不能失去她,心底深處他這樣想着。可是他腦中偏偏又反覆想着,秀蓮跟杜紫英有過媒妁之約,他們有過媒妁之約,是..親手毀了他們的婚約,若是教她知道真相,她也會棄自己而去吧?陽臺山山谷中與四野山行宮外的兩個畫面又交替出現在他腦中,楊鐸覺得頭痛欲裂。
(轉)
林秀蓮左等不見楊鐸回來,右等還是不見他下山來,好心情漸漸沒了,在欄杆前靠了一會,對露露道:“我先下湖玩一會,你在岸上等着,王爺來了你說一聲,我讓他們再把船劃回來。”
露露應着,扶了林秀蓮上了船,船的桅杆上掛了幾個式樣別緻的宮燈,船頭鋪設了湘妃竹簟,一張楠木小案,案頭皆是林秀蓮愛吃的點心水果。想來都是楊鐸吩咐方纔的小太監備下的,林秀蓮坐在竹簟上歪着頭看那宮燈,辨認了一會,忽然想起這還是元宵節時楊鐸於燈市買下的那座‘鰲山’,不覺笑了。
小太監把船搖向荷田深處,林秀蓮坐在船頭,看見含苞未放的荷花時就伸手攀過蓮梗用剪刀剪下花來放在竹籃子裡。花還未開,更是連一顆蓮子都沒有,這個時候就剪掉着實可惜了些,不過林秀蓮卻是另有用處的。
竹簟上有瑪瑙枕,觸手光滑冰涼,林秀蓮剪了一籃子花苞後有些累了,就躺在瑪瑙枕上看星星。
蓬萊山下的這個荷塘是與太液池水相連的,雖然蓮湖只取太液池一隅,卻是浩淼無邊。
頭頂蒼穹如墨,星子閃爍其間,銀河橫亙在夜空中,璀璨奪目。涼風習習,荷香淡淡,周圍一片靜謐,唯有槳劃過水面的聲音。
林秀蓮想着那些心事,隨着舟在荷花叢中穿行盪漾竟沉沉睡去了。
沉睡中忽然做了個夢,夢裡有一條錦鯉躍到了船上,林秀蓮忙要去撲,那條魚卻先撲到了她懷裡,林秀蓮坐起身想要抱住他,錦鯉的尾巴搖了搖,把水花撲到了林秀蓮面頰上,臉上一涼,林秀蓮腦中清明起來,便醒來,睜開眼,就看見楊鐸側躺在她身畔,正用手指劃過她的面頰。
桅杆上的燈籠不知何時熄滅,連划船的小太監也不知去了哪裡,船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在荷花當中輕輕搖晃着。
月亮不知何時出來的,月華清輝灑在湖面上,楊鐸側躺着,面色恰好隱藏在暗影中,林秀蓮看不清他的神色,卻能感覺出他的情緒極低落,忍不住問道:“怎麼了?事情沒有談妥嗎?”
楊鐸驀然回過神來,淡淡道:“談妥了。”
林秀蓮微笑着問,“那她打算何時離開?”
楊鐸的手指繞着林秀蓮一縷髮絲,沉默了良久才道:“我們別說她了。說說你..你摘這麼多的花苞做什麼用?”
林秀蓮明顯的覺出楊鐸的不悅,推開枕着的瑪瑙枕,拉過楊鐸一條手臂枕着,“以前在書裡看的,說是趁着荷花未開的時候把花骨朵摘下來,再把茶葉放在花苞裡,等到花苞陰乾後取出茶葉,茶葉裡便會有荷花的清香,我想摘來試試,可惜我自己不能吃茶,回頭做出了荷花茶也只好先便宜你了。”說着伸手在楊鐸眉頭上揉了揉,就像是平時揉枇杷一般,柔聲笑說道:“荷塘月色,良辰美景,你怎麼了?笑一笑嘛。”
楊鐸勉強一笑,“等明年荷花開的時候我給你做一回荷花茶,你還覺得吃虧嗎?”
林秀蓮朝楊鐸懷裡縮了縮,“說話算數,到時候不許裝忘掉了。”
楊鐸微微而笑,“不會忘掉,放心吧。”他伸手拿起一朵荷花簪在林秀蓮的髮髻上,因爲花梗粗大,費了好大功夫纔給她戴好。
林秀蓮笑問,“好看嗎?”
楊鐸點頭,“好看。”
“人好看還是花好看?”
“花好看。”
林秀蓮癟着嘴一臉幽怨。
“人也好看。”楊鐸屈指在林秀蓮額頭當中敲了一下。
林秀蓮這才笑了。
楊鐸注視着林秀蓮,忽然俯過身去吻上了她的脣。
他的脣很冰涼,但是輕柔。
脣舌纏綿了良久,楊鐸忽然停了下來,一手籠上林秀蓮的腹部,微笑着道:“方纔差點就忘了他還在裡面呢。”
林秀蓮面頰微紅,氣息有些紊亂。
楊鐸望着夜空上的星子問道:“還記得那次入宮請安,路上你告訴我說牽牛織女星嗎?現在是夏天了,指給我看看。”
林秀蓮道:“自然不敢忘,我不光記得這個,還記得你給我說了個極恐怖的故事呢,現在想想還心有餘悸。”
楊鐸想起那次給林秀蓮說過鍾繇的一則軼事,不覺笑了,“想不到你膽子還挺大的。”
林秀蓮皺了皺眉,道:“你是在誇我嗎?”
楊鐸笑着道:“本來想着給你講個恐怖故事你受了驚嚇就會主動投懷送抱,想不到你愣是不怕。”
林秀蓮睜大了眼,覺得匪夷所思,“你當時講那個故事真打得這樣的主意?”
當然不是!楊鐸卻笑着點頭承認了。
林秀蓮握起拳頭錘了他一下,長長的嘆息了一聲,道:“果然是人生若只如初見。”
楊鐸心有所感,沒有接言,默了片刻,扯了扯她的衣袖,“到底那一顆是牛郎星啊?”
“懶得理你了。”林秀蓮轉過身子,伸手去玩探到船上的一片荷葉。
靜默了一會,楊鐸忽然吟誦道:“中元北極紫微宮,北極無形在其中。大帝之作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
他的聲音本就清朗好聽,靜謐的夜間,又是在水中,極慢的背誦着,如芬芳甘甜的露水滴滴落在水晶盤中。
“你連這《步天歌》都會背,還說不識得那一顆是牛郎星,就會哄我,也不知道從前都對我撒了多少次慌。”
楊鐸聽她說起撒謊,心有所感,手慢慢握住了她的手腕,指肚在她柔滑的皓腕上輕輕撫摸着,看似漫不經心,卻是猶豫再三才謹慎問起,“記得你有一個鐲子很是別緻,近來怎麼沒見你戴着?”
林秀蓮心中驟然一緊,腦中嗡的一聲炸開,她竭力的穩住心神,卻感覺那顆心跳的厲害,幾乎要跳出腔子了。是袁明玉告訴他了嗎?心虛的囁嚅着道:“我,你,你若是喜歡,我明天就戴上。”
她的心虛是那樣的明顯,楊鐸心中也是猛然一沉,原來她什麼都知道,她知道自己訂過親,知道那個鐲子是文定之禮,那從前她戴着那個鐲子代表什麼呢?不能忘情?
若是杜紫英家沒有那場變故,他們自小青梅竹馬,如今陪在她身邊的也是杜紫英把。楊鐸想到這裡,語氣陡然一轉,變得淡漠,“不用了。”
林秀蓮仍然心虛的不行,期期艾艾的道:“其實我更喜歡那條珊瑚手串,可惜跟那條手串一套的簪子耳環在陽臺山遺失了。”
楊鐸語聲又溫和下來,把林秀蓮緊緊的攬在懷裡,“回頭尋到好珊瑚再給你做一套首飾。”
兩人各懷心思,雖緊緊的依偎在一起,卻良久都沒有說話。
“跟我,你可曾後悔過?”楊鐸忽然問道。
林秀蓮搖搖頭,極肯定的道:“到現在還沒有。”
楊鐸心滿意足的笑了,揉弄着林秀蓮髮髻上那朵花苞,“我們回去吧?你得吃東西了,還要喝保胎藥。”
林秀蓮道:“方纔你準備的點心水果我都吃了,你餓嗎?”
楊鐸道:“你若不餓,我們就再玩一會,回去再吃吧。”說着撐着胳膊坐起了身子,“我來划船,我們從這裡劃回去可好?”
林秀蓮驚喜的問道:“你還會划船?”楊鐸含笑點頭,林秀蓮展顏一笑,滿口應下來,“好,不過先把那幾盞燈籠點起來,我只當元宵過後那些燈籠都丟了呢,想不到你還收着。”
楊鐸摸出火摺子挨次點亮了燈籠,“原來你認出他們了,我本是打算明年元宵的時候拿出來給你玩,想不到今日先派上了用場。”說着話,桅杆上的幾盞燈籠都亮了起來。
楊鐸拿起船槳,回頭向林秀蓮說道:“我要起航了,你可坐穩了。”
林秀蓮含笑點了下頭,從懷裡掏摸出一支短笛,橫在脣邊。她幼時學過,多年不練習,一開始音色顯得有些生澀。
笛音悠揚飄蕩開來,楊鐸一時忘了划船。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說君兮君不知。
..
林秀蓮吹第二遍時已連貫了許多,楊鐸亦回過神來,開始划船。
林秀蓮一連吹了三遍,覺得有些累,停了下來。
楊鐸停下槳回過頭來微笑道:“從前怎麼沒告訴我會吹笛子?”
林秀蓮淡淡一笑,“你也沒告訴過我會划船啊?”笑了笑,又解釋道:“其實我音律上沒什麼天賦,幼時家裡延請師傅來教,我學了一段日子,後來不學也就丟下了所以一直不敢獻醜。”
楊鐸由衷讚道:“你的笛聲很美,至少比我划船劃的要好。剛纔的曲子聽着生澀,可是越人歌?”
林秀蓮被楊鐸誇了,只覺得有些窘迫,臉上微紅,笑眯眯的與楊鐸玩笑道:“是啊,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告訴我,今天是什麼日子?晉王殿下?”
楊鐸繃着臉故意不笑,答道:“林姑娘,今天是五月二十五。”
林秀蓮甜甜一笑,抓起一朵荷花砸向楊鐸,“這是給你的船資,載我一程吧。”
楊鐸伸手接住花朵塞進袖底,道:“如此良辰美景,我們又是孤男寡女,林姑娘不如以身相許?”
林秀蓮忍不住大笑起來,復又抓了一朵花砸向楊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