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在太皇太后的永壽宮用過晚膳,晉王告辭出來,先送太妃回安禧宮,又陪着太妃說了會家常,才匆匆回到西苑,已是子時初刻了,換下沉重繁瑣的禮服,特意穿了件天水碧的道袍,來不及戴冠子,只在額上覆了個嵌着貓睛石的黑網巾,繫了件玄色貂皮大氅,就急衝衝出門了。嫌馬車太慢,直接縱馬前往陽臺山清暇館,張茂林也只好帶了幾個小太監騎着馬跟在後面。
因爲大雪道路難行,楊鐸冒雪趕到陽臺山時,東方已經微白了,而雪也不知不覺的小了。
楊鐸握繮的手早已凍得僵硬紅腫,他在山巔勒住馬,想林秀蓮這會應該還在睡夢中,想到她甜美的睡容,嘴角就不自禁的向上勾起來。一時也不急着去請習慣,只管坐在馬背上眺望遠處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山巒宮城,天地粉白,江山如畫,當真是個玉琢乾坤,琉璃世界。忽然想起兩句詩:
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無私玉萬家。
心裡尋思,等下到了清暇館,一定要請她猜一猜,也不知道她能否猜到是這兩句。
楊鐸把目光從遠處收回,望向不遠處的清暇館,臉上的笑卻不由得僵住了,清暇館的院門不知爲何是開着的,門扇被山風吹得一開一合,門口雪地裡一襲袍子似隱似露,仔細辨認,果然是一個人躺在那裡。
楊鐸的眸子陡然一黯,打馬奔了過去,在門口處,不及馬停下來,他已翻身跳了下去,他翻開躺在雪中那人的身子,認出她是服侍林秀蓮的小九,楊鐸只覺得血氣上涌,腦中翁的一聲,腳下一軟,幾乎站立不住,他勉強扶着門穩住腳步,往院中疾奔而去。
院子裡,遊廊下,臺階上,都橫着在清暇館當差的宮人太監們的屍體,楊鐸的一顆心已沉到了水底,是幾乎要窒息的感覺,他勉強走到林秀蓮的房中,堂上沒有人,書房也沒有,他最後走到臥室,挑開紗帳,牀上也沒有..
楊鐸怔怔的站在牀前,心裡又慢慢有了希望,雖然他還不確定刺客是誰,已猜到了幕後主使的人,很明顯,這一定是太后指使人乾的,太后的目標是林秀蓮,林秀蓮既然不在這裡,就一定是逃了出去,他轉身快步往外走去,走過雕花門時,發現自己送來那隻信鴿也死在鳥籠裡。
張茂林已帶着人隨後趕來了,他看了院中的情形,什麼都明白了,“王爺,殺手一定是混在昨天上山燒香的香客中進山的。”
楊鐸也想到了這一層,不過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他已迅速做出了指使,“你拿着我的玉牌速速去錦衣衛找崔成仁,讓他調錦衣衛全部人馬來陽臺山找人。其餘的人現在就跟着我去找人。”
陽臺山上只道觀就有十餘座,房屋館閣百餘間,何況山高林密,地方極大,找人並不是那麼容易的。好在那些道觀裡的道士都肯聽晉王的調遣,不多時已都加入了找人的行列中。晉王先帶人排除了所有的道觀與館閣,確定沒有,才又帶着人在山上各處去找。
(轉)
天依然陰着,篝火不知何時也熄滅了,林秀蓮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再一次醒來時,發覺杜紫英渾身滾燙,嘴脣都燒得乾裂了。
林秀蓮在他耳邊輕聲喚,“蕭略哥哥,蕭略哥哥。”
杜紫英似乎全然沒有聽見。
林秀蓮輕輕搖晃着他,又拍了拍他的面頰,急的哭了,“蕭略哥哥,你怎麼了?蕭略哥哥你醒醒好嗎?睜開眼看看我好不好?跟我說一句話好不好?蕭略哥哥你不要死,你千萬不要死..”
杜紫英始終昏迷着,林秀蓮已是泣不成聲,她從懷裡摸出昨晚撿來的幾根信號箭,拿火刀擦着火石,點燃蠟燭,口中祝禱道:“上天保佑,希望他能夠看見。”
轉念一想,若是楊鐸沒有發現,反而被那些殺手發現了呢?林秀蓮慢慢拿起蠟燭,把火苗對上信號箭的引線,心裡默默想,如果不幸讓他們發現了,我就陪蕭略哥哥一起死好了。
林秀蓮發射了一根信號箭,小炮管沖天而上,在陰沉沉的空中炸開一小朵花。
林秀蓮撕掉一塊裙子上的布,包了點雪花,在手中揉搓着,雪花化成水,浸溼了布,林秀蓮就拿溼布在杜紫英面頰上輕輕擦拭着,又捧來潔淨的雪花塞入杜紫英脣間,讓他喝一點雪水。
其實也沒過多久,林秀蓮等不及,又燃放了第二根信號箭,她焦急的等待着,不時的擡往望向谷頂,目不轉睛的望着那條她昨晚摔下來的山路,頭頂卻連一隻鳥都沒有飛過。不多時她又燃放了第三根,最後把五根都燃放完了,林秀蓮已有些灰心了。她似笑非笑,似悲非悲的把杜紫英抱起來,讓他的臉頰貼着她的胸口,亦緩緩閉上了雙目。
其實林秀蓮的第一個信號箭楊鐸就看見了,此刻已是正午時分,他跟崔成仁正好找到昨晚杜紫英與那十二個殺手打鬥的林子邊緣。
崔成仁望向空中綻開的信號箭,“那是豐臺大營用於傳遞消息的信號箭。”
楊鐸亦緊緊的盯着那朵稍縱即逝的火花,“一定是她放的。”說着當先穿過林子向山崖邊奔去。
楊鐸趕到山崖邊兒時,看見了第五個信號箭在空中綻開。有一條路直通山腳,卻是又陡又窄,楊鐸當即便坐在山道上滑了下去。
崔成仁率領錦衣衛幾十人的一個小隊也趕了上來,看見晉王坐在山道上滑了下去,也緊跟着滑了下去。
山谷口都是荊棘,一個錦衣衛眼尖,看見谷中有人,興奮的高喊:“找到了,王妃在裡面。”說着就要往裡衝。
崔成仁分開荊棘上前了兩步,發現山谷中不止一個人,除了一個女子似乎還有一個男子,事涉皇家,忙轉過身命身後跟着的錦衣衛,“你們在這裡守着。”他自己也只在谷口站定,便不向前走了。
楊鐸從人羣中穿過,迅速往山谷深處走去。
看見林秀蓮還活着,他本是十分高興的,可是看見林秀蓮緊緊的抱着一個人,臉頰貼着那人的臉頰,他臉上的笑慢慢又僵住了,眼中暗潮洶涌,像是有風暴襲來,似乎要吞噬什麼。
良久,楊鐸才走上前去,辨認出林秀蓮抱着的那個人是杜紫英,楊鐸心念電轉,雖然很快就明白杜紫英應該是初一上山去落霞觀探望他妹妹時,發覺有人刺殺林秀蓮正好救了她,可心中還有極度震驚。
楊鐸清楚的記得林秀蓮曾經說過她與沈家的姐姐相識,也就是杜紫英的妹妹,沈蕭如。楊鐸一直怕林秀蓮與沈家的人再有任何關聯,可還是陰錯陽差的讓他們再次遇見。事已至此楊鐸心裡也只能期盼林秀蓮沒有認出杜紫英就是當年的沈蕭略,畢竟已時隔六年,從童年到少年,每個人的長相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看着林秀蓮緊緊的抱着杜紫英,那樣的親密,楊鐸心頭更是酸溜溜的很難受,是偶然還是別的呢?他不知道甚至也不想知道。
他怔怔的注視着林秀蓮,只覺得腳步一下子變得千斤重,良久,他才上前把林秀蓮抱了起來,林秀蓮微微睜開眼,看見是他,又極疲倦的閉上了眼。
楊鐸抱着林秀蓮走到山谷口,吩咐崔成仁,“杜紫英還在裡面,你帶人把他送回去吧,他傷的不輕,好好請個大夫給他看看。”
崔成仁領命,帶了幾個錦衣衛衝進了山谷。很顯然,王妃得以活命,是他手下這個千戶杜紫英的功勞,可是晉王並沒有說要獎賞他,只說讓給他治傷。大約是要等安定下來,再論功行賞吧。
林秀蓮在楊鐸抱起她時,就已經醒來了,匆匆看了他一眼,又假裝疲倦的睡去了。她心裡想自己抱着蕭略哥哥的樣子楊鐸一定看見了,不知道他會作何感想,也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解釋,那就不解釋好了。
楊鐸看林秀蓮衣衫襤褸,外面穿的棉袍大約還是杜紫英的,髮髻散亂,面容憔悴,心疼不已,可是想起剛纔看見那一幕,心中又無限酸楚震怒。
一出了山谷,楊鐸就匆匆褪去林秀蓮身上那件棉袍,把他自己身上的袍子脫下來給她披在身上,又極嫌棄的把那件棉袍團成一團順手扔進路邊的山溝裡。
林秀蓮雖然閉着眼,可是楊鐸給她換衣裳,把杜紫英的袍子扔掉,她都是知道的,感覺到楊鐸對方纔看見的那一幕很疑忌,林秀蓮心裡亂糟糟的,還有些害怕,可是想起楊鐸瞞着她做的那些事,林秀蓮又不怕了,自己的舉動比起他要納別的女人爲妾簡直太微不足道了。不過心裡仍舊是思緒紛紛。
這邊找到了晉王妃,錦衣衛的人就朝空中釋放了信號煎,提前預備好的馬車早都在山下各處要塞等候着,不多時就趕來了,楊鐸抱着林秀蓮上了馬車,直奔西苑而去。
林秀蓮一開始是裝睡,因爲太疲倦勞乏,飢寒病困,在馬車中顛簸搖晃着,不多時竟然真的睡熟了。
楊鐸低頭注視着懷裡的人兒,臉上神色莫辯,眼神更是極度複雜,良久,伸出手指把林秀蓮耳邊散亂的碎髮抿到她的耳朵後面。卻是自始至終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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