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士宴不疾不徐過了三日,其間才俊涌現不少。慕夕瑤再未突顯,倒是安分得叫宗政霖挑了眉頭。
“今兒個又去觀摩‘四箴言寺碑’了?”宗政霖立在她身後,伸手越過肩頭,自書案上胡亂鋪開的宣紙中信手抽取一張,品鑑許久,頷首讚許,“尚可。”
慕夕瑤擱了湖筆,回首衝他甜甜一笑,“觀先賢墨寶,頗有所得。殿下,妾心境養得可好?”
輕拍她發頂,六殿下些許調侃,“少些顯擺,長進也快些。”每每得了誇讚,這女人第一反應,絕不是謙遜。
不甘心撅了撅嘴,片刻又是笑意盈然。“妾待會兒就給題一幅字,裱了掛您書房裡去。每有習練,必會去比對一番,看看有進益否。殿下,您說可好?”
長進?殿下您擺明笑話妾,妾也懶得顧念麪皮。只等您麾下幕僚都去瞧瞧,六殿下處理政事書房之中,赫然留了副女子手書。
宗政霖撫着她長髮的動作不覺一頓,放了宣紙,絲毫不提裱字一事。面不改色只抱了人跨出書房,往主屋裡去。“早些安置。”
慕夕瑤嬉笑伏在他肩頭,望着留在書案上的宣紙,目色漸漸沉了沉。果然派人看着她,莫不然,這男人也不會這時候趕來書房。幸虧她機警,早做了防範。這時候舞文弄墨,也不過表面功夫,略做遮掩。
宗政霖,也該是防着她的吧……
慕夕瑤緩緩閉目,乖乖摟了他脖子。這男人明知她另有所圖,卻一聲不吭允了她出府……若說毫無動容,卻是做不到的
。
察覺身上女人軟了身子,依稀表露出依賴,宗政霖眼中光華明滅。面色有些冷,心中矛盾之極。
慕夕瑤,便是如此辛苦籌謀,亦不肯罷手。到底何故,支撐她竟比他還來得一往無前,決絕至此。
兩人各懷心思,安然無恙又一夜過去。
學士宴進展至第四日,大比落幕。激烈競比過後,共七人斬獲至少兩項以上三甲排名,得入翰林。其中最令慕夕瑤窘迫,卻是她於“禮”之一道,實在欠缺。大魏禮制繁複,這女人從不曾當真用心。考校對答中,她也不過偷偷瞄了隔壁之人捲上評語,依葫蘆畫瓢,稀裡糊塗矇混過去。
宗政霖對她時有留意,早知她哪處是硬傷。本以爲她會極不負責,隨意勾畫幾筆,卻意外逮着她連評語都能舞弊了去。
這女人!從前只知考場上考生舞弊,今日算是開了眼界。六殿下撫額而嘆,對慕夕瑤審議職務再難看好。
會比結束,學士宴會場遷至盛京岐山書院,爲衆士子賀。同窗無需說,自是把酒言歡,擊鼓相慶。便是書院學子間,也是藉機走動,相互結識,爲之後功名仕途打下根基。最令士子們驚喜,卻是岐山書院宴席,兩位殿下並其下幕僚文臣,屆時俱會駕臨。如此良機,沒人會輕忽怠慢了去。
至於後兩日詩社女學生“奪花令”,更類似於遊園嬉鬧。不過彰顯大魏朝文風華盛,世家女子亦是才德雙馨,傳些好名聲罷了。多了嬌滴滴世家小姐,年輕學子舉止間更顯謹慎有禮。
春日暖陽最是喜人。宴席這日,天公作美,初春園子裡,衆人隔渠而坐,士子佳人分隔開來,五六人湊在一處,倒是熱鬧非凡。
寒門士子滿腔抱負,此時正好尋了門路,上流權貴,也不是時常能有交集。而那些個打扮花俏的女子,面上矜持,未必就沒有存了攀附之心。
慕夕瑤興味十足,遠遠瞅一眼她家殿下,眼珠子在河渠兩岸反覆掃視。明明五殿下風儀更佳,君子溫潤,卻偏偏不及宗政霖冷着張臉,威儀有度,招人喜歡。
如此看來,大魏女子對男子陽剛英偉之美,更是青睞
。
被如此多閨閣女子仰慕窺視,宗政霖面色不虞。除了身旁宗政明之外,鮮少與人好臉色看。心裡存了事,被周遭煩擾,身上慢慢就現了冷意。
慕夕瑤小口抿着果酒,心裡樂呵得不行。得,這位爺挑剔毛病犯了,不受用胭脂水粉氣重的女人。
女眷席上,多是少女懷春,一心盼着能引來他注意的世家小姐們。自然下了功夫,好生裝扮一番。雖礙於規矩,都覆了紗巾掩面,但眼睛眉毛,卻無一不描畫得精緻秀美。可惜弄巧成拙,恰巧遇了這位不解風情的,如此一來,怕是早惹他徒增厭煩。
想想府中每次與他那些侍妾庶妃之流湊一處用飯,宗政霖總是分外冷淡。此處女人數量不知多出幾何,能得他好臉纔怪。
正藉着酒盞遮掩,垂眸偷偷樂呵,身後墨蘭無奈出言給她提了個醒兒。“主子,殿下似正往這處看來。”
慕夕瑤一口果酒嗆在喉嚨,趕緊用絹帕捂了嘴,側過身子連連咳嗽。手上酒盞立失穩當,幾滴玉露濺在衣襬,看得墨蘭趕緊上前替她擦拭。
要不要這麼緊迫盯人,這般看管於她,即便她真就不安分,也是會覺出不自在的。慕夕瑤幽怨扭頭,嬌嗔着瞥他一眼。
宗政霖神情莫測,自剛剛接了暗衛消息,眼底深處早已冷若寒霜。正欲動作,不遠處幾人說話,卻立刻引來他火氣陡升。
“那粉衣女子何人,方纔那一眼,怎地瞧着似是向我等這處望來?”
“莫要胡說。憑白壞了姑娘家聲名。”
“田兄,你倒是個憐香惜玉的。可惜那玉人兒,卻不知多少雙眼睛都關注着。便是覆了面巾,只露了雙眸子在外,只看那輪廓,也知定是個美人兒。”
“還是大哥眼厲。弟弟我只顧着被她那身段兒給迷了眼。如今聽你說來,倒是覺得那雙眸子,像是含了情話,勾得這心裡,酥麻着癢癢。”
宴席前慕夕瑤換了裝扮。散了高高挽起的髮髻,做了最簡單女學生打扮。沒了考場中沉穩冷清,反倒活潑俏麗上許多。年輕女子聚在一處,非對她十分熟悉之人,哪裡能辨認出眼前女子便是列席高臺四日有餘的那神秘木魚
。
這會兒才子佳人遇上,遐想便多了起來。
宗政霖目色黝黑,冷淡瞥一眼推攘着頻頻往慕夕瑤處打量的幾人,回頭示意衛甄自去處置,連對方身份,也懶於過問。
再看那頭慕夕瑤扶着墨蘭就要離席,宗政霖面沉如水,驟然起身,便這麼大步跨過玉石橋頭,行至她跟前。
不由分說,宗政霖擡手解了披風,兜頭便與她罩去。
終究還是走出這步……若是放她此時離去,待會兒這女人,怕是要給他演出好戲。
“回府。”不顧慕夕瑤一雙小手自領口撥弄出來,宗政霖板着臉一把將人提起,竟是粗暴萬分,就這麼半摟半抱,鎖住她半邊身子,無需與人交代,步法穩健,轉瞬便帶了人離了宴席。
宴席之後如何,慕夕瑤無心顧及。這時候只焦急萬分,心也越來越沉。
“殿下!何故突然就發了火氣?便是要離去,也該叫妾收拾一番纔好。”心中不好預感越加強烈,慕夕瑤勉強掛了笑,抱怨着試探他話鋒。
“嬌嬌。”宗政霖曲了食指,曲起她下巴,目中全是陰冷。制住人,與她對視良久,忽的便清淺哼笑出聲。“收拾一番?待會兒再露面,本殿可不敢認人。”拇指撫過她抿得充血的脣瓣,宗政霖掐了她下巴,力道之大,連指節都微微泛白。
慕夕瑤眸子一顫,細看去,面前俯身與她對視的男人,神色陰鷙,眼裡淨是厲色。
“怎麼,無話可說了?本殿任你胡作非爲這許久,嬌嬌若不交代,待會兒見了人,她也會乖乖吐露,一字不差。”宗政霖語調輕緩,話裡狠意卻是字字清明。
慕夕瑤瞳眸驟然一縮,最後一絲僥倖也蕩然無存。沉凝望着他,許久過後,終是明白,這一場,宗政霖穩操勝券。而她,怕是岌岌可危……
“殿下何時知曉?是先生,或是衛甄?”慕夕瑤泄氣垂了眸子,只覺心思疲累。
她明明避開他所有耳目,爲何依舊被他識破迷局
。於宗政霖大業助益頗深之事,第五佾朝又爲何背棄盟約,轉而向他吐露實情。
宗政霖眸色冰寒,居高臨下看着原形畢露的女人,胸中火氣幾近壓抑不住。
慕夕瑤,好一個慕夕瑤!他對她放了八分信賴,險些以爲她對他亦是如此。時至今日,真在城門口攔截住與她打扮別無二致,連衣衫都未來得及更換的另一個女人,宗政霖方纔看清,這女人竟是瞞着她欲偷偷送了淳于瑤離京!
“對方何人?”直接越過她詢問,宗政霖俊顏再靠近些。男人呼出的熱氣打在面上,慕夕瑤閉了眸子,微微閃避。
“嬌嬌,本殿問話時候,何人給了你膽子不答?”宗政霖撫着她耳廓,舌頭輕輕舔過。“這幾日引得嬌嬌私底下會面的男人,何人,嗯?”
慕夕瑤身子一顫,瑟縮着皺了眉頭。宗政霖在她耳垂輕柔撕咬,力道不顯,卻透出擇人而噬的血腥。
僵持許久,及至耳根感覺到刺痛,慕夕瑤方緩緩睜眼,眸色清澈無垢。
“若是妾坦白所有,殿下可能送了那人離去?”
無需他回覆,她便偏轉目光,深吸口氣,盯着車前天青色帷帳,些許清冷,緩緩道來。
“想來殿下如今已然明白,這幾日審議席上,總有半個時辰,木魚,並非是妾。小看了殿下,卻是妾的不是。”自嘲笑笑,無奈至極。
特意描了眼線,將眼角拉得長些。又通過信函,將她慣有習性向淳于瑤透露些許。本以爲隔着夫子樓,加之尋了最與她相似之人頂替上一時半會兒,不會叫宗政霖察覺。如今看來,卻是她異想天開。
“小看?”宗政霖嗤笑出聲,甩開她下巴,徑自後退,閒適與她對面坐定。“你可知何故?”
慕夕瑤垂頭不語,無端就覺得這個話題極其危險。
果然,之後宗政霖字字刺進她心窩,慕夕瑤只覺心臟揪緊,訥訥無言。
“她眼中傾慕,你又何曾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