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問了她回家後的安排,彙報了自在車站分手後自己的活動。他有意逗她開心,故意伏低做小,引得忍不住嬌嗔連連。
那聲音落在她自己的耳中,讓她忍不住心顫。原來她也能發出這樣軟糯嬌嗲的聲音。
其實上輩子也有人誇過她的聲音好聽。
高中時有一次被語文老師叫起來讀《雨巷》,林奇第一次用驚歎的目光注視着她:“許多,你的聲音還挺好聽的。”
後來去外地工作,也有同事感慨:“到底是江南的女孩子,好溫柔。”
想到這些,許多忍不住羞赧起來;感覺自己好不要臉啊。一點點兒別人的肯定,原來也能記住這麼久。
她跟陳曦嘟嘟囔囔地說着話,聽陳曦唱歌給她聽。
等到許婧回房休息時,發現妹妹已經睡着了,臉上掛着甜甜的笑。
手機還在通話狀態。
許婧拿起來看到通話時間已經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她輕咳了一聲,壓低聲音跟陳曦解釋:“多多睡着了。”
陳曦正仔細傾聽着女友熟睡時的呼吸聲,被許婧的這一聲提醒驚了一下。雖然隔着電話線,不可能被看出端倪,他還是忍不住面紅耳赤起來。他輕輕地掩飾性地咳了一聲,努力鎮定下來,跟許婧打招呼,道晚安。最後還不忘感激許婧幫忙照顧多多,辛苦她了。
許婧怕吵到妹妹,“嗯嗯啊啊”掛了電話。放下手機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嘿!這臭小子倒是會來事兒。她照顧她家多多,還輪得到他說感謝?!
臉皮厚裹城牆拐彎的東西!
許婧惡狠狠地對着手機輕輕“呸”了一聲,轉頭看見妹妹睡得小臉紅撲撲,無憂無慮的傻樣子,心中愁腸百結。怎麼辦噢,自家這個傻多多,魂兒都被人給拐走了。
心懷深憂的許婧咬牙切齒地脫衣上牀,忍不住按了下許多的腦門兒,沒肝沒肺的傻姑娘,睡得可真香。
檯燈一關,被子一蓋;憂思難消的許婧也迅速進入了黑甜香。
呃,她沒說錯。沒肝沒肺的傻姑娘,睡得都香。
第二天一早起牀,吃完齋飯,三姐弟跟着去火葬場。
堂哥手捧遺像,許寧拿着把黑傘。
堂姐已經出嫁,按照農村的規矩,可以作爲外人對待。許婧跟許多尚在自家,按道理說,是要有點兒其他安排的。但是舅爺爺沒開口,姐妹倆就沒有硬湊上頭。
比起昨天的漠然,去火葬場的路上,許多心中添了一份空落落的感受。套用《紅樓夢》上的一句話就是:白茫茫一片雪,落的真乾淨。
當然,這個季節沒有雪,有的是柳絮紛飛。江南多植柳,進了四月,滿城風絮。叫人無端的想起那位南朝才女謝道韞所言的,“未若柳絮因風起”的詠雪詩。
一路上有人點着炮仗,似乎是開路的意思。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讓人無端受驚。許多卻覺得整個人是木木的,有種置身事外的空蕩蕩。
她沒有流淚。她留給奶奶那份眼淚,昨天晚上也已經流乾了。
許家姐妹從火葬場回來後就坐車返程了。許爸許媽給客人們的解釋是,孩子明天一早就得去學校。許寧因爲是男丁,必須得參加第二天的出殯儀式,所以得請一天假。
正在說的時候,舅爺爺忽然開了口,面色不豫地揮揮手,指指許寧道:“走吧走吧,不稀罕這會兒表現。”
許爸的臉上有點兒僵。自己舅舅這話說的太重了,只差拿手指着他的兒女們罵不孝。
他心中說不出的憤怒。
他媽怎麼待他三個孩子的,外人不清楚底細,他舅舅還不知道嗎?就連外婆,臨過世之前都戳着他媽罵:“你這麼沒兒女心,看你將來怎麼辦喲。”
李琴脾氣不好歸脾氣不好,她對婆婆的怨懟不是無的放矢。三個孩子,哪怕是他媽幫着搭把手也是好的啊。他家的孩子爲什麼丁點兒大,家裡地上的活都會幹了?人家有奶奶燒飯吃,他家的孩子人沒竈臺高,就只能自己胡亂煮飯了。
旁的不說,他媽一個月近千把塊錢的撫卹金。身在農村,柴米油,都是兩個兒子定時定量給的,不少半點兒供奉。她孤家寡人一個,能有多少開銷。現在臨了人走了,統共只留下六千塊錢,堪堪夠一個棺材板。
他不是指望着親媽自己掏棺材本,但他也不是傻子。這麼多年來,他媽可沒貼他,貼他家孩子一分錢。那些錢去哪兒了?能進他媽房間的人,從來就沒有他家人的份兒。
這個時候,嫌棄他家小孩沒孝心了?
許爸平生第一次懟上了自己的親舅舅。這個舅舅,在他漫長的青少年時代,隱隱代替了父親的存在。
許爸轉過頭,吩咐許寧:“去吧,跟你姐姐們一塊回去。你們三個,路上小心點兒。”
舅爺爺氣得臉色鐵青。許爸卻不給他發作的機會,直接去大門口招呼客人。舅爺爺顧忌着這是姐姐的喪事,不好當衆撕破臉,只能恨恨地嚥下這口氣。
現在,爸爸也練出了氣勢。
回城的路上,許多突然想到了一件舊事。
上輩子,奶奶的戶口是落在他們家的,因爲宅基地連在一塊兒。
當時他們家已經搬去縣城,許爸將戶籍註銷的事情交給了大伯處理。
結果等到許多要去外地讀大學,許爸回港鎮幫她遷戶口時,才偶然發現,自己母親的戶籍居然一直還在。民政部門的人更是笑得曖昧,怎麼不在,每年還有人來領撫卹金呢。
許爸當時嚇得不輕。戶籍還在他家名下,人都走了兩年多了,撫卹金也白白髮了兩年。這要是被追究起責任來,他首當其衝啊。
這事,也導致了許爸跟自己兄長的進一步決裂。
這麼坑自己的親弟弟,大伯也是真夠絕的。
許多想了下,還是打電話提醒了父親一句。這輩子,父親工作更加繁忙,想必不出意料,註銷戶口的事情,還是由大伯出面。
許爸還有點兒驚訝,不明白爲什麼二女兒會鄭重其事地提起這麼件事。
許多輕輕地說了句:“奶奶有撫卹金,財帛動人心。”
許爸的臉色一下子難看了起來。他想到了自己母親過後,幾乎跟雪洞一樣的房間,心裡頭哪裡沒數。
母親過世前兩年,腦子已經沒那麼清醒了,一直唸叨有人偷她的錢。人人都笑她是老糊塗了,其實她恐怕是有苦難言。
幼年失孤的兩兄弟,按道理來說,應該彼此扶持,感情深厚。一步步走成這樣,許爸忍不住感慨萬千。
這天晚上,時隔數月,許爸再次跟妻子推心置腹地詳談了一次。
他向妻子道歉,結婚早年,他沒擔起一個丈夫的責任,讓她受了諸多委屈,是他的不是。當初他母親很多做法都是錯的,他沒站出來跟母親據理力爭,替她出頭,全是他的過錯。
許媽一開始怔愣,後面開始眼眶發紅,到最後索性嚎啕大哭起來。那麼多年的委屈,她翻出來說,就成了電影裡頭的祥林嫂,人人都勸她,都過去了,何必揪着不放。可她的委屈,她的傷痛,又有誰爲她說過一句公道話。
她一邊哭一邊敘說着自己的委屈,那個時候,那個時候,你們可曾有一個人幫我把手啊。
後來話都說不出來,只剩下不住地抽噎落淚。
這麼多年來,她心心念唸的,不就是一個承認嘛。承認她多年來捱的辛苦,受的委屈。
許爸苦笑,輕輕拍着妻子的後背安慰她:“我不也不會嚒。我爸爸走的早,哪個教我怎麼撐起門戶了。我舅舅啊,只會教我,要聽我媽的話,別惹她生氣。我現在曉得錯了,這麼多年來,我錯了很多。現在,我想改。孩子們都大了,我們再不改,真的要離心離德了。”
許媽哭的聲噎氣短,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兩口子絮絮叨叨說了大半夜,直到天邊發白,才勉強合了一會兒眼。
許爸招呼妻子再睡一會兒,他先去張羅出殯的事。
走出房門的時候,他輕輕籲出一口氣。但願講開了之後,妻子真能洗心革面。現在,就連年紀最小的許寧,也不耐煩面對他的母親了。
他真不想,一家人走到最後,冷冷清清的。彼此見面連話都是寒暄客套,活像在做客。
許寧禮拜天晚上沒有自己一個人回家。許多也不放心他一個人待在家啊。有些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還是小心謹慎點兒的好。
第二天一早,陳曦過來接許多上學,看到許寧也沒驚訝。
他沒有跟往常一樣,對許寧彬彬有禮,而是直接自然地伸手攘了攘他的腦袋,輕聲道:“辛苦了,寧寧。”
許寧的腦袋被揉的有點兒發矇,但他發現自己實際上並不討厭陳曦這種親暱的舉動。他先前的疏遠不過是少年的自尊心作祟。
許寧心中五味雜陳,只對陳曦點了點頭。
陳曦笑了笑,拎了個保溫桶上桌,他從家裡帶了阿姨做的豆腐皮包子過來,招呼大家一起吃。
四人吃過早飯,一起出的門。許婧照舊在公交站臺跟弟弟妹妹們分手。其他三人往學校走,陳曦叮囑許寧別忘了下午放學後來社團抽籤。先確定大家的代表國家後,再確定議題。
許寧有點兒怔愣,這段時間他一直忙着拍電影的事,根本沒有參與模聯社的活動。他本以爲這件事,陳曦不會再讓他參加下去了。
陳曦趁着許多跟半道上遇見的龔曉聊天的機會,輕聲叮囑許寧:“寧寧,你要加油。你姐姐對你的期待非常大。”
許寧愣了一下,才點點頭:“嗯,下午我會準時到。”
模聯會議的代表國選定也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先不說到底抽到了當哪個國家的代表,就說確定身份後,一個強行的立場洗腦過程就十分崩潰。你得假裝你是那個國家的外交官啊!
這不同於演員演戲有臺詞有劇本,融入到那個角色中就好。這得自編自導自演,完了還不能暴露真實的自己。
聰明冷靜如盧文婷,首次參加模聯會議時,作爲烏克蘭代表的她,面對日本代表發表的“參拜靖國神社屬於內政,不該被外界干擾”的言論時,忍不住拍案而起:“我作爲一箇中國人,……”
然後她慷慨激昂地宣揚了歷史。從甲午海戰到“九一八”,從旅順大屠殺到南京萬人坑,從關東軍到“七三一”部隊,日本軍隊對中國人民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
全場驚呆。
臺下的中國代表,一個瑞典籍的男孩子,湛藍色的眼珠子都要抽筋了。
呵呵,真心是要手動再見的節奏。
簡而言之,在這個神奇的會場上,什麼樣奇怪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甚至有模擬印度、日本議會時,連真人互毆也一併模擬了,以此體現原汁原味。
要是前期資料蒐集工作做不到位,模聯會議簡直就是災難現場。
艾瑞克在給他們培訓時,一直強調的就是專業跟認真。真正的模聯會議枯燥冗長且乏味,是一項學術意味非常濃的活動。如果是抱着獵奇的心態來參加,他勸參與者還是及早退出的好,否則誤人誤己。
許多抽到的代表國家是伊朗,她的搭檔是陶鑄。這些不是問題,問題在於這次會議的議題是關於婦女權益的保障。
伊朗啊!那個國家女人裹得跟個蠶蛹一樣。
可是許多已經顧不上吐槽這些。她抽完籤以後還得繼續投身會務工作。
因爲人手問題,組織者也是參與者。一場比較嚴格的模聯會議,從確定開會意向到最後會場清理,大約需要半年時間,三四十位會務人手。
外校的第一次吃螃蟹,顯然沒有這麼正規。對於高中生而言,議程拖得越長,不可控因素越大。考試啊,競賽啊,這些都有可能隨時中斷目前前景並不算明朗的模聯會議。
許多以前當公務員時,單位因爲自身性質的緣故,經常承擔行業內大型會議。作爲一顆革命的螺絲釘,組織讓幹嘛就幹嘛,領導對他們這些年輕同志的要求就是方方面面鍛鍊,啥都上。因此對於會議準備工作,她並不陌生。
從這學期開學起,會務組就初步成立了。陳曦是名義上的負責人,但他要管的事情實在太多,主要工作實際上是由許多這個社團助理來協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