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志願的草表發下來了。許多看着招生指南上的縣中代碼,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憎恨自己的高中母校。自己留不住人,就採取卑鄙手段斷考生的路。真夠要臉的。難怪一年不如一年。
縣教育局派人到港鎮初中瞭解了情況,班主任跟校方自然知道了許多上師大附中的事情黃了。校長對着班主任嘆氣:“許多這孩子,還真是命途多舛。”
平心而論,哪個學校不希望自己的畢業生能升入更好的學校。縣中是好,但跟師大附中不是一個平臺上能比較的。他們自己搞教育,太清楚學校對於一個學生的影響力了。
都說大學是由你玩四年,清華北大的學生也在玩。但爲什麼全中國的高中生都擠破了腦袋往清華北大鑽。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許多去考師大附中自主招生考試的事,本來是個秘密。但縣教育局一下來調查,消息就傳遞開來了。港鎮初中的孩子最大的想法就是縣中,師大附中對他們而言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
許多記得當年自己拿中考成績條時,班主任曾經感嘆:“許多,你差了師大附中四分。”
許多莫名其妙,我又不能上師大附中,一分不差甚至高出四分也不能怎麼樣。
現在大家都在紛紛議論,那個許多,對,就是那個許多,她去考師大附中了。她竟然考上了。可惜人家嫌棄她是農村人,不要她了。
大家看着許多的眼神都帶着莫名的同情。
許多隻好視而不見,繼續背時政小冊子。她現在只能背水一戰,無法再以輕鬆的心態上考場了。
曹瑋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跑過來找許多。他不知道該怎樣安慰許多,因爲她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沮喪或者失落。也許他開口安慰她的話,她甚至會反過來安慰他說沒關係。
曹瑋憋了半天,只冒出來一句話:“縣中很好的。等你成爲全市高考狀元的時候,讓師大附中後悔去吧。”
許多笑了,將志願草表塞進書包,點點頭道:“我知道了,你自己中考加油吧。”
高考狀元,聽上去好高大上啊。呵呵,可是她真的一點兒也提不起精神來。她始終還是不夠冷靜理智,總是情緒化、幼稚。
許媽在邊上催她趕緊填草表。好像只要許多認命在表上填下縣中的代碼,她就可以立刻得到救贖一樣。
許多埋着頭沒有看她,聲音平靜到毫無情緒起伏的波動:“麻煩你出去,我想一個人待着。”
許媽縮着腦袋不知所措。但即使她再遲鈍也意識到了,只有徹底得到這個女兒的諒解,許爸纔會收回離婚協議書。
她孃家根本不想她回去,要真離婚了她怎麼辦。三個孩子又怎麼辦?老許現在是說得好,他不會再找。可到時候怎麼樣誰說得清。沒媽的孩子像根草。要她的孩子在後媽手下討生活,她沒那麼狠的心。
許媽愛孩子嗎?當然愛。如果她的孩子,無論哪一個,包括許多倘若遭遇危險,許媽能夠用自己的命去換孩子的命。她是一個矛盾而複雜的人,她只會用她自己的方式去愛孩子,並且她堅信那就是愛。
許多躺在牀上,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她告訴自己,沒什麼,真的沒什麼。縣中不錯。當年校慶的時候,多少傑出校友發回來賀電,一水兒的駐各國大使館領事、參贊等等。他們坐在教室裡頭聽學校廣播,還竊竊私語,他們學校怎麼跟外交官搖籃一樣。
許寧高中讀的也是縣中。他們班上還有個同學參與了“嫦娥奔月”計劃,單位在三環內給他分了套八十平方米的住房。
這些人,都過得很好。即使是師大附中,裡頭畢業出來的學生個個都是精英嗎?不如人意者比比皆是。
許多覺得自己已經成功了。她成功地說服了自己縣中也是項非常棒的選擇。沒看到全縣這麼多人都擠破腦袋想進縣中嘛。她高中時代玩的比較好的同學中還有人是特意從城裡學校跑到縣中借讀的。
如果陳曦沒有打來一通電話,她真的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放下了。
許多的事,陳曦是從寧老師口中聽到的。許寧打電話給寧老師,想要以自己的入學資格換取許多進外校上高中的機會。
寧老師哭笑不得:“這孩子真是瞎胡鬧。這是大人給孩子分蘋果嗎?我不要了,你給我姐吧。”
陳曦驚詫莫名,許多不是被師大附中錄取了嚒。她沒理由放棄師大附中的。再一打聽,才知道這中間出紕漏了。也不知道是誰這麼無聊而惡毒,卡這麼個小姑娘。拿人生源地說事,要不要臉。
許多一開始還能勉強保持鎮定:“陳曦,對不起啊,還是讓你白忙了一場。”
陳曦有點說不出來的不是滋味。都這個時候了,她還反過來跟他道歉,抱歉讓他做了無用功。她自己纔是那個最需要安慰最需要發泄出來的人啊。
他有種衝動,想撬開她腦子看看她究竟在想些什麼。這姑娘也未免太實誠,太小心翼翼,生怕給人增添了半點兒麻煩一樣。
他不用問也知道她爲什麼沒跟自己說這事兒。她肯定是覺得不好意思再麻煩自己了。先前幫她打聽師大附中自主招生於他而言是舉手之勞,所以她能鼓足勇氣開口。但這事情,她認爲非常麻煩,所以她就自己扛,不跟人提了。
這個過程中,許多一直在喋喋不休,說道歉感激的話,說自我寬解的話。
真看不出來,她還能找出這麼多理由說服自己。就跟被大人帶着逛超市卻不允許買東西的小孩一樣,逞強說,我就是看看,我什麼也沒想買。
陳曦等她說完,才問了一句;“許多,你甘心嗎?”
這句話徹底擊潰了許多費盡心思才搭築出的馬奇諾防線,她瞬間爆發出來。她哭着說:“我不甘心又能怎樣?”
許多語無倫次,顛三倒四訴說着她爲了進獲得師大附中的入門券付出了多少努力。她真是竭盡全力了啊。她一直一直想要憑藉自己改寫人生。
“我就是不明白,我那麼那麼努力地往上爬。我究竟礙着誰了。他非得站在上面,拿穿着皮鞋的腳去踩我一無所有的手。我到底礙着誰了?”
從這件事發生以後,許多一直不敢哭。她還要反過來安慰許爸跟姐姐、弟弟,沒關係,即使進縣中,她照樣是優秀的許多。她不想任何人因爲她的不幸而悲傷,尤其是她在意的人。
在學校裡,許多更是不敢露出任何端倪,表達任何不滿。
你想說什麼?你想說你對縣中不屑一顧嗎?
考生千千萬,人家可以斷了你的青雲梯,不代表人家一定會接收你。聰明、勤奮、好學的鄉下學生比比皆是,你又有什麼了不起。
只有隔着電話線,對着只有幾面之緣卻參與了全程的陳曦,她才能放聲大哭。她怎麼能不傷心。出身即原罪,她一直想要打破這個規律啊。
她工作以後,跟她同年資的同事無論是能力還是學歷皆不如她。
可是這又怎麼樣。
在她費盡心思想方設法湊首付的時候,人家父母已經一套複式住宅送給女兒當工作禮物了。她省吃儉用還貸款的時候,人家可以月月光。她只能對着櫥窗裡頭的衣服望洋興嘆,人家能夠風輕雲淡來一句“她家的衣服又醜又low”,然後介紹的牌子她連聽都沒聽過。
別跟她灌任何心靈雞湯。她從小到大喝夠了心靈雞湯,她聞到雞湯味兒都想吐了。她只知道,人家處處不如她,可是人家就是過的比她好。因爲投胎有風險,入世需謹慎啊。
許多明白自己是狹隘偏激了。有那麼多人白手起家。還有老話說得好,富不過三代。可是一直被人拽着腿往前跑的感覺,真的非常憋屈無力。
許多到後來已經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她只是哭,將所有的委屈不甘化作淚水哭出來。
她好恨,好恨自己沒用,什麼都改變不了,明明介意難過,還在時刻僞裝出風輕雲淡不在意。她不敢怪任何人,只能怨自己。
可是,她又究竟做錯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