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姑娘,出來吧,他們走了。”
裴永謖的聲音又恢復初見時的溫醇平和,應小檀從屏風後頭歪出半邊身子,有些遲疑地望向他。
他回首,不期然間與她澄澈的目光相碰。少女雲鬢微蓬,一支步搖斜生出來,墜下青玉雕的木蘭花。裴永謖呼吸發澀,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應小檀卻沒那麼多綺麗念頭,見他看了過來,便也不好意思這樣扭着身子站了,當下理理裙衫,有條不紊地從屏風後走出。
受過良好教養的閨秀,言行之間都是謹慎有禮,不及走到裴永謖面前,應小檀已是蹲着身子福了下去,“裴郎相救大恩,小檀沒齒難忘。”
“姑娘與我太客氣了。”裴永謖抿了抿脣,不知何時,連嘴角都變得乾澀。
他望着應小檀從容站起身,揚起手來將那步搖往裡扶了扶,而他的心,也跟着這個動作,歸到了原位。
她是皇室女眷,清白名聲,樣樣都容不得他來玷污。
深吸一口氣,裴永謖背過了身,不再與她有片刻的對視,“三王爺……對你還好麼。”
應小檀有些尷尬,這叫她怎麼答?說不好麼?倒像是盼着他能做點什麼似的。
裴家大郎與她再多幹系,都從她委身赫連恪那時,統統斷了。於應小檀而言,裴永謖無非是父親衆多弟子之一,那個寄託了少女心事的佳偶良人,不能是他,也不該是他。
“王爺嗎?對我蠻好。”應小檀如釋重負般一笑,“裴郎不知道麼,我離京前皇上親自降旨,晉了我做良娣呢。三王府裡什麼好東西沒有?單我住的地方就叫多寶閣,每天神仙日子,盡是逍遙自在。”
他兩個月前就來到隴川了,她的事,自然一無所知。
“是該這樣的,都說神仙眷侶,眷侶容易,做神仙可難。能得三王爺青睞,想來也是應姑娘的緣法。”
緣法。
陰差陽錯的不完美,在這兩個字的包裹下,顯得容易接受多了。
應小檀一本正經地附和,“是這個理兒,怪道家父提起裴郎,總是讚不絕口。裴郎見人見事,就是通透,連我兩個哥哥都比不上呢……家母也寬解我呢,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跟着三王爺,興許就是我的命數。”
“……嗯,命數。”頓了一晌,裴永謖才道:“既然姑娘是與王爺失散,不如在下送你去尋一尋王爺?”
“這就不必了,王爺自會派人來此處接我,裴郎貴人事多,還是不要在身上白費光陰了。”
裴永謖緊緊捏着茶碗,恨不得用力將它震碎,偏他好教養早雋入骨髓,再惱再痛,也朝應小檀奉上一笑,“白費光陰談不上,不過是對師父盡孝了。”
“應小檀?”一個意外的聲音,打斷了二人的交談。
兩人齊齊回首,立在門口的,竟是赫連恪。
應小檀不由愣住了,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赫連恪會親自到道觀來接她,以身犯險,不像是赫連恪會做的事情,而她在他心裡,也決佔不了這樣重的分量。
怔了一陣子,應小檀才遲遲想起該先向裴永謖說清赫連恪的身份,正準備上前一步行禮,裴永謖卻先於她站起了身,拱拳道:“見過三王爺。”
裴永謖不卑不亢地立在赫連恪與應小檀的中間,微微垂目,卻沒有彎下脊樑。
赫連恪仔細地將他一陣打量,眼神立時變得警惕起來,“你認得本王?”
狐疑的目光在應小檀身上停了一下,赫連恪臉上的驚喜漸漸淡去,只是面無表情地盯着裴永謖。
“草民是鄴京白虎山人氏,因而見過王爺。”
“白虎山?”赫連恪玩味地重複了一遍,“倒是巧。”
裴永謖也不多解釋,就這樣垂目而立,明明是一派坦蕩,反倒叫人忍不住窩火。
赫連恪冷哼一聲,不欲多言,索性徑直走到小檀身邊,將她雙手拉起來,認真問道:“你有沒有事?受沒受傷?”
寬厚的手掌帶來溫暖的包裹,應小檀下意識地向赫連恪的懷裡靠近,“小檀沒事,就是人狼狽得很……那兩個黑衣人追出去找我了,指不定什麼時候還會再回來,王爺,咱們得趕緊走!”
應小檀說得一派認真,黑衣人去而復返,興許便會帶來更多的人,她好不容易把他們甩掉,可不是爲了再和赫連恪經歷一次生死。
赫連恪倒是從容,聽她一陣關切,反倒浮起幾分笑容,“好,那我們趕緊走。”
餘光像是不經意一樣,飄到裴永謖臉上。
裴永謖不動聲色地扭過頭,不再多看一眼。
赫連恪低笑,拉着應小檀出了茶室。
推開門,仲秋的日光也可以灼目,裴永謖一陣不適,忍不住閉上了眼。
而等他適應過來,再次睜開來時,那道纖瘦的身影,已經遠成一個觸不可及的夢想。
裴永謖目不轉睛地望着,望着他們忽然在廊廡中停下,望着三王爺伸臂將應小檀整個攬進懷裡,望着他捏着她的下頷,俯身落吻,望着她勉力踮起腳去迎合他……他的手臂一點點束緊,將她的身體越帶越高,直至最後只剩腳尖虛虛地點在地上,換來她輕聲尖叫,和他的暢懷一笑。
像是尋到失而復得的秘寶,那個薩奚的王爺,將應小檀長久地抱住。
普洱茶也可以這麼苦嗎?裴永謖驚訝地低下頭,目光終於從遠處的人身上挪開。
啊,原來是茶冷了。
茗香散去,餘味裡就只剩下冰涼的苦澀。
出了這樁事,接下來的一路,赫連恪都格外謹慎,應小檀離他半步遠,他都恨不得將人喊回來。好在,謹慎,總是沒有錯的。
黑衣人竟然不泄氣地直追到雍州城內,赫連恪迫不得已,正面交鋒一次,纔將人徹底甩掉。
不過,因爲離洛京近了,赫連恪特地將其中一個黑衣人留了活口,五花大綁捆了起來,派人盯着他的吃喝,半是折磨地帶到了洛京城。
洛京乃是薩奚舊都,百年前還是大魏的土地,歷史滄桑,斗轉星移,現如今,此地居住的,已全是薩奚百姓了。
應小檀進城起就唏噓不已,在這片土地上,她竟然見不到一個穿着漢裝之人,鼎沸人聲,說得也全是薩奚話。
平白之中,應小檀倒覺得自己是個異族人,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是那個不該出現的人。
於是,晚上,有人徹底證明了她的感覺並非錯覺。
“妾身應氏參見大妃!”
應小檀低垂着眼,認真地伏拜在地案上。
這是她第一次向赫連恪的女人行如此鄭重的大禮,她眼前,是一雙繡着大紅牡丹的麂皮靴子,嶄新的鞋面上,金線勾過牡丹花瓣,小顆的玲瓏珍珠點綴着花蕊。
應小檀瞄了一眼,就爲之咋舌。
她想象裡,一個冷落於自己丈夫已久的王妃,應當是落魄的、委屈的,至少不該是這樣光鮮體面。
可呼延青媛非但沒有半分勉強出來的笑意,甚至氣定神閒,顯得自信非常,“起來吧,應良娣是不是?你的幾套衣裳已經制好了,我叫人送去了東跨院,這幾日你就住在那邊吧。”
這樣主人的口吻,是與呼延青玉全然不同的,若非兩人如出一轍的鵝蛋臉、柳葉眉,應小檀玩玩不敢相信,正妃與側妃竟會是一對親姐妹。
一樣是管家人,若是交給側妃安排,即便赫連恪不在,呼延青玉仍會派人去請教赫連恪幾句,看看這樣的安排是否妥當,要等來他的首肯。然而,此時此刻,赫連恪就坐在呼延青媛的一側,她卻看也不看自己的丈夫,自作主張地替應小檀安頓了。
奈何,區區良娣,唯有在正妃面前俯首稱是。
應小檀起身,斂眉垂目地站到了呼延青媛的身後,立規矩麼……她與一家主母也無非是一步之遙。
腦海裡閃過一張面孔,應小檀想都不敢深想,迅速將他摒忘了。
一頓接風洗塵的晚膳,從頭至尾,呼延青媛都不曾主動與應小檀說過幾句話,她全程都用薩奚語細細碎碎地與赫連恪交談,甚至還幾次打斷赫連恪的話,激烈地反駁。
應小檀聽不懂他們的交流,只得緘聲而立,偶或上前替二人布幾道菜,徹底成了一個擺設。
鎮日的顛簸勞累,像洪流一樣席捲而來,應小檀小腿痠麻,溫和的燭燈也顯得太過明亮,刺得她眼中發澀。一句也不懂的薩奚語,像是多舌的雀兒,嘰嘰喳喳,縈繞在耳邊,盤桓不絕……腦袋不知被什麼東西充斥進來一般,又脹又疼,應小檀一陣發暈。
“小檀?小檀!”
赫連恪忽然叫了她兩聲,應小檀一個激靈,從迷糊中變得清醒了幾分。
呼延青媛也斜睃着眼看她,眼風裡帶出淡淡的不屑,察覺到應小檀的注意,呼延青媛很快又收回了目光,轉而盯向自己盤中青菜。
赫連恪倒是含了笑意,“別傻站着了,坐下一起吃吧。騎在馬上一整日,你腿竟不酸麼?”
應小檀強打精神,十分謹慎地答:“侍奉王爺和大妃是妾身的本分,小檀不累。”
赫連恪的笑愈發濃了,頗無奈似的搖搖頭,他直接吩咐底下人去添來一雙碗筷,繼而道:“你侍奉的本分可不在這個地方,過來坐吧,平日早都累得站不住腳,現下回了家,還逞什麼能?”
家?
這可不算她的家。
應小檀低着頭撇撇嘴,只是着實累了,熱菜熱湯誘惑太大,美食麪前,應小檀的骨頭從來都不夠硬。挪着步子走到赫連恪下首,應小檀又福了福身,“小檀卻之不恭,謝王爺賜座。”
赫連恪把她的持禮,理所當然地當作了拘謹,畢竟是到了新地方,有些不熟悉也是情理之中。朝繃着臉的少女寬慰般笑了笑,赫連恪終究是沒多說什麼。
她一坐下來,場面就顯得有些僵了。
呼延青媛刻意地不再說話,吃飯本就狼吞虎嚥的赫連恪,愈發也沒心思多言。
兩人本就吃了好一陣子,這樣猛扒拉兩口,自是很快就飽了。
呼延青媛嘴邊銜起玩味地一笑,“啼嗒”一聲,將銀筷放下,“王爺可用好了?”
“好了。”
赫連恪跟着停了箸,侍婢們忙不迭奉上茶水,伺候着他與呼延青媛漱口淨手……
應小檀卻是僵在原地,戀戀不捨地盯着還沒入嘴的一塊雞肉,割肉切骨一般放下了筷子。
因爲要矜持優雅,所以她只來得及吃兩口清湯寡水的素菜。
飢腸轆轆的感覺沒有半點減淡,反而因爲喚醒了味蕾,而顯得愈發嚴重。
可是,王爺大妃都停了動作,她又有什麼資格再在飯桌前逗留?
趕在赫連恪起身前,應小檀已經收拾妥當,重新低眉順目地立在了呼延青媛身後。呼延青媛用餘光覷了她一眼,微笑道:“今日實在貪嘴,吃肉吃得嘴裡都膩了。”
應小檀緊緊咬牙,擠出了一個恭敬的笑容,從身側的托盤上接過了茶碗,“清茶解膩,請大妃用茶。”
困╯﹏╰
感謝
九尾空狐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02-1112:10:42
春寒料峭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02-1021:41:50
心疼小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