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0章 漫長的季節

譬如朝露已逝,譬如春花已凋。

人生憾事,亦復如斯。

小花承載的朝露,朝露棲居的小花,都不在了。

閭丘文月這纔想到,葉青雨在等她。

“讓——”

她習慣性地開口吩咐,但只說了一個字,便住了聲,自己起身了。

短短几步路,不知爲何十分艱難。

她走過的是自己的愧疚,悔恨,和遺忘。

退下來獨居的院子並不豪奢,但也五臟俱全。

就像智者愚者,歹惡或天真,也都有自己的心。

她就這樣走了幾步,走到候客廳,恰巧白歌笑也在廳內遽然起身。

視線一對,彼此心知。

九宮天鳴,仙宮時代於現世的迴響,一真道首宗德禎……

這消息是如此轟動,且洪君琰、姬玉珉、姜夢熊這些人殺向天外都不曾掩飾。作爲青崖書院的院長,沒有理由這時候還不知道情況。

只是要怎麼跟葉青雨說?

閭丘文月往白歌笑身邊看,那裡坐着一個清麗無雙的姑娘。一身簡約但很見繡工的凌霄閣雲紋道服,並不能遮掩她纖穠合度的身段。眉眼間有分明的愁,竟像是雲霧點綴在山水間。

她不是沒有見過這般的美麗,只是此刻的每一眼,都是記憶的畫筆,把塵封的容顏,勾勒得更加清晰。

青爲花下葉,雨是朝露滴。

眼前這個已經長成的姑娘,是她此生僅剩的血親,是她女兒唯一的留痕。

她這樣的人,喜怒不形。

她這樣的人,很少有強烈地想要說點什麼的時候。

至少在這一個瞬間,她竟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緒。

可是她張開嘴,又抿住。她看見那林間清溪般的眸光,見得那倏然沉黯的波折,知道不必再言語。

此情此境難爲言!

葉青雨第一眼看到門口的老婦人,便知她是自己的外祖母。

儘管此前從未有過相見。

畢竟血脈相連,且眉眼牽繫。

她知道這麼多年不聯繫,肯定有原因。心中有千言萬語,想着怎麼跟外祖母開口,保一保自己的父親。

這個世界對她有所隱藏。風和日麗的人生,是一張精心繪製的畫卷。

幾十年的暗流涌動,到今天才掀起狂風暴雨。

她知道父親驕傲得像只孔雀,無論如何也不會低頭服軟。

她不厲害,她不是萬古人間最豪傑。她可以低頭。她可以做自己不擅長做的事,說自己不擅長說的話,憑藉不知還有沒有的血脈親情,生平第一次到這裡來——只希望能幫到父親一點點,哪怕一點點。

終究是太弱了,就連擔心,也沒有力量。牽掛或許是負擔。

看到突然走進來的表情複雜的閭丘文月,和突然站起來的神色驟哀的白歌笑。

她立即就明白了什麼。

如果不是塵埃落定,景國文相不會親自過來。如果不是無法挽回,已經等了這麼久的白姨,不會想要離開。

她坐在那裡也想站起來,可是她站不起來。

她用力地撐着眼睛,拼命地告訴自己,不要吵!不要怯懦!不要軟弱!

可眼前卻一陣又一陣的恍惚。

爲什麼……什麼都看不清?

她還在等一個叫葉凌霄的人回家,在等她的父親。

她喜歡那些萬里迢迢摘回來的花,儘管一直都知道,它們大多是順手在雲城裡買的,花上的露珠不過是雲氣所凝結,才顯得新鮮。

可她喜歡聽父親說,這次走了有多遠,遇到了多麼有趣的人。

她喜歡聽那些曲折離奇的探險故事,儘管早就知道一點都不真。

多希望這也只是一個故事!

是吊兒郎當的凌霄閣主,最沒有意思的一次編造。

可是她恍惚的世界裡,忽而泛起了金光。

那些金光像是走了很遠的路,橫跨茫茫宇宙,越過千山萬水來尋她。

把恍惚勾勒爲清晰,將揣測描述爲現實。

虛情假意未足憑,真金白銀不可欺。

真金的光色提醒她,這一切都是真的。

有個人,永遠地離開了。

葉青雨撐着眼睛,不肯眨一下。

星星點點飛來的金光,緩緩凝聚成型。

最後是一隻黃金所鑄的小爐子,三足兩耳,吞吐煙霞。爐身鐫雲紋,掛耳爲飛仙。

爐底火,是人間念。

爐中氣,是紅塵煙。

這是她的【商金煉仙爐】,白姨爲她開的路,“有間客棧”結的第一枚銅錢,父親口中“我隨隨便便研究了一下商道,順手爲你創的術”。

也是白姨口中,她所能做的不多的事情。

在趕來景國的路上,她點燃這隻爐子,不吝財氣、不惜財富,於此傾注了她這些年商道積累的所有,甚至於獻上了這金爐本身。

可始終沒有得到迴應。

直至此刻……

此爐無召而自現,不傾道元財氣而自燃其焰。

於恍惚中得見。

於恍惚中見童年。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本該已經忘記的一段童年記憶。

那時候她看到一個金燦燦的人,掛着笑臉。那一次父親好像很開心,也好像很不開心,又哭又笑喝了很多酒。

她是半夜醒過來,在院子裡看見。

溫暖的月光下,葉凌霄一杯一杯地喝着酒。

而那個燦耀的金人,一直在對她笑。

等她走到近前的時候,金人就消失了。

“剛纔那是什麼?”

“那是……財神。”

“財神?很厲害嗎?”

“那可太厲害了!財神很有錢,財神什麼都擁有。無論你想要什麼,祂都能買給你。”

“明白了!爹爹是財神!我想要的,爹爹都給我了!

“啊哈哈哈。來許個願吧。噢,我有特殊的渠道,我跟財神關係好,咱們之間不叫許願,叫買賣。萬物有價,青雨,你親爹爹一下,就是你付了錢——喏,親我英俊的左臉。哈哈,對,就這樣,真響亮!那麼青雨,你想買什麼?”

“買一個爹爹。”

“你不是有爹爹了麼?”

“我想買爹爹永遠陪着我。”

“……成交!”

萬事有價。大概是忽然洶涌的財氣,贖回了這段關於財神的記憶。

但不是已經成交了嗎?

爲什麼沒有實現。

爲什麼還是會失去。

耳中彷彿聽到有個聲音在說——

“真正的商道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財神尤其不會食言。”

“對不起,我沒有做到,只能賠錢給你。”

葉青雨使勁地睜着眼睛,伸手去抓那金爐。

“不,不要……”

“不要賠。”

叮叮噹噹的一陣亂響,敲碎了她的呢喃。

像是無以計數的金銀珠寶,砸進空空的箱。

前者是財神的愛,後者是女兒的心。

燦耀的、洶涌的財氣,從四面八方而來,沒頭沒腦地傾入爐中。

嘭!

太過沉重的財氣,她根本接不住。

小金爐脫手而墜。

閭丘文月和白歌笑幾乎同時伸出手來,又同時收手。

小金爐就這樣錯過了所有的依託,砸在了地上。

無需外力,依然立得很穩。

財氣洶涌如金河,分立八方,橫跨虛空,循舊約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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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是財神的賠償,也是財神的陪伴。

不多時,爐中金氣如雲氣,沸涌而出。

這【商金煉仙爐】是紅塵煉仙之術,小小一尊金爐,能容紅塵萬傾。卻根本無法容納這麼多的財氣。

那是一尊商道陽神,最後的遺贈!

商金煉仙爐已經以超出極限的狀態在熔鍊,財氣還是不斷地向外翻涌出來。

每一縷都是父親的禮物,每一分都是沒來得及送出的花。

仙子般的姑娘不說話,只像個守財奴一樣跪在地上,用手去捧,去撿,把這些溢出來的財氣,捏成一個個金元寶,堆放在小金爐旁邊。

慢慢元寶堆成了山。

爐中外涌的財氣似乎永遠不會枯竭,她忙忙碌碌地撿拾着,好像永遠不知道疲倦。

多希望有些遺憾能夠被撿回來,多希望真的什麼願望都能夠實現。

攢夠了錢,就可以買得回愛嗎?

直到一隻手探過來,將所有剩下的財氣都捏成了一個無比凝實的金元寶,遞送到她面前。

大景文相閭丘文月,半蹲在她身前。

目光復雜,又好像隱含期待地看着她。

葉青雨把這隻金元寶抓住了,堆進小金爐裡。

“謝謝。”她起身說。

所有的財氣聚成的金元寶,都被她一個個地收起來。

她把商金煉仙爐緊緊地抱在懷中,繞過仍然蹲在那裡的閭丘文月往外走。

她在閭丘府的會客廳裡等了不算短的一段時間,總算等到了要等的人,但現在她只想離開這兒。

她不喜歡這裡,她討厭今天的天氣。

風吹得眼睛不舒服,頭髮簪得也很彆扭,不知道踏雲湖裡新引的魚種是否活潑,她該去曬一曬父親的畫。

“青雨,去哪裡?”白歌笑追上來,關切地問。

是啊,去哪裡呢?

父親不會回家了。

凌霄閣裡,沒有葉凌霄。

葉青雨的腳步沒有停下,可她的確沒了方向。

她抱着那小小的爐子,就好像捧着自己的心。 Wωω▪тт kΛn▪c o

明明滿滿當當,爲何空空落落!

“文相隱居之地,不得擅自——”

轟!!!

所有阻攔的聲音都被擊碎了。

一個青衫玉冠的身影,幾乎是以隕石墜落的姿態,砸進了院子裡。

從四面八方涌現的人影,被跟出來的閭丘文月一隻手就按停。

但這一切,對視的兩人都看不見。

葉青雨抱着懷裡的小金爐,看着面前的姜望。

姜望兩手空空,那條仙舟被他停在凌霄秘地裡。

看着完好無損的葉青雨,火燒雲般的絢爛天穹,也逐漸散去了諸般異象,還歸於澄澈。

“聽說你來景國了。我……有些緊張。”姜望下意識地解釋:“……莽撞。”

葉青雨看着他沒有說話。

於是他也不說話了。

他只是往前走了幾步,走到葉青雨面前,張開雙臂,輕輕的、輕輕地抱住了她。好像懷中是一個脆弱的影子,好像生怕揉碎了。

他抱着她,就像那年他從迷界逃離,她抱着他。

“對不起。”

“對不起。”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說。

對不起我沒有帶回你的父親。

對不起我沒有用不能自己去救他。

他們又同時沉默。

走出那扇門的時候,葉青雨只覺天地雖大,已不知何處爲家。現在她住進了姜望的懷裡。

她想她應該是感到了安全。

可是眼淚卻下來了。

這輩子沒有這樣流過淚,它們不像是流出來,而像是眼睛裡紮了個窟窿,像是汩汩的血。

她使勁地睜眼看這個世界,彷彿這樣就能留住什麼,但眼淚如珠,蓋上了雨簾,叫她什麼也看不清。就連懷裡的小金爐,眼前的姜望,都變得模糊了。

“我們回家吧。”

她流着眼淚小聲地說。

“我們回家。”

她嗚咽着說。

姜望低頭埋在她的發間,輕輕撫着她的長髮。

“我們回家。”他亦哽咽。

……

閭丘文月靜靜地站在院落裡。

看着長虹在天空逐漸消失的尾跡。

當世最年輕的真君,就這樣帶着她的外孫女離開了。

此去雲國有千丈峰,萬頃雲,隔着一片天,和一條長河。以及永遠不能再靠近的親情。

“此去雖然遙有萬里,沒人會讓他們等在門外。”白歌笑站在旁邊說。

“府中事繁,恕不奉茶。”閭丘文月道。

“我只有最後一個問題。”白歌笑說道:“你現在覺得,葉凌霄配得上你的女兒嗎?”

閭丘文月沒有說話。

白歌笑也並不真的需要她回答,撣了撣衣角,轉身離開了。

院子並不大,但着實空。

當初並未想着植樹,如今也只有牆角幾支杜鵑,不知何時被鳥兒銜來種子,倒也開花。

閭丘文月沉默地站着。

葉小花把女兒養得很好。養得非常好。

乾乾淨淨,不染塵埃。

就連悲傷,也是清澈的。並不擁有怨毒。

這足夠多的愛,是她所不曾給予。

直到今天,她彷彿才明白,朝露爲什麼會不顧一切地與之相愛——

她曾經一直以爲,朝露所做的一切,都是對於她管束太嚴厲的反抗。

可是她嚴苛的愛呀,她遙遠的理想,對於兩個相愛的人來說……有什麼可稀罕?

“陛下勝了!”

“陛下拖着一真遺蛻,去了玉京山!”

這些聲音一早就響在她耳邊。

此刻又回涌。

還有紛雜的腳步聲,壓低了的耳語聲,急促的甲葉交撞聲。以及越來越遙遠的風聲。

“元始府發生叛亂,前往彈壓局勢的雲起尉遇刺!”

“冼將軍被丟到和國邊境!”

“陛下從玉京山回來了……詔您回朝,文相,文相?”

她聽着清楚。但有時很近,有時很遙遠。

她看到牆角的杜鵑,是血一樣的紅。

這時她才忽然意識到,現在仍然是春天。

夏天雖然近在眼前,卻一直徘徊在眼前。

朝露離開的時候,也是在這時候。

春天真是個漫長的季節。

它在記憶裡永遠不能夠翻篇。

感謝書友“徐偃兵”成爲本書盟主!是爲赤心巡天第829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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