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抹掉出手的痕跡,卞城王其實已經刻意壓制了力量,讓自己成爲情緒的引導者,而非操縱者。他只是丟進去一個情緒的火星,而在焦灼不斷蔓延的情緒熱鍋裡,迸發出烈火燎原般的暴亂。
不然以他今時今日的力量,一個照面就能讓這些人因妒而瘋,因怒而狂。
暴亂的情緒在發生之後,就已經有了自我氾濫的能力。
在卞城王不動聲色的引導下,便如野火燒枯草,混亂已然無法遏制!
那艘代表赤梧水軍的戰船上,將校也憤怒起來,雯時拔刀在手,怒吼連聲:「站定!站定!亂關者殺無赦!!」
戰船上的士卒隨軍令而動,齊齊撥刀架弩,以生死威脅架住這些衝昏了頭腦的人。
「情況不太對……」伍敏君保持了冷靜,高聲疾呼:「大家都冷靜下來,請相信朝廷!咱們現在面對的都不是什麼大問題,損失可以償補,逾期可以改期,所有的問題,都能妥善解決!」
「敏君說得對!」秦廠土天聲附和:「大家都冷靜一下,聽聽敏君怎麼說!」
蕭麟徵瞧得眼皮直跳,妒火中燒,但又沒有理由對他們發火。畢竟還記得自己已的身份,從樓船上飛撲而下,如蒼鷹搏免,一把擒住一個已經情緒失控、大喊的漢子,捏住他的脖頸將其高舉:「我看誰還敢借機鬧事!」
但他沒有注意到的是,被他掐住脖頸的漢子,眸中閃過綠芒,身體驟然僵直,而後像個破布袋一樣垂落下來。
按照秦廣王的習慣,這人應該已經死透,念及卞城王在場,才只是深度昏迷。但在這樣的局勢下,這人是死是活都沒區別了。
「殺人了!」有人尖聲高喊。
恐懼的情緒瞬間炸開。
嗖嗖嗖!
戰船上有水軍士萃過於緊張,在驚嚇中下意識地扣動了警弓。這一下引發了劇烈的連鎖反應,其他士卒都本能地隨之放弩,整艘戰船雯時飛箭如蝗,排空湖道,嚇傻了一干人等,引來尖聲連連!
卞城王擡腳就將樂呵呵等屍體的午官王端飛,傳音命令一一「救人,露餡就殺了你。」
午官王勐地竄到空中,雙手大張,以身迎箭,狠狼狠瞪着那一船水軍,用難聽的聲音憤怒大喊:「你們,很壞!憑什麼殺人?!」
滿天箭雨因他而移位,紛紛落進湖水中。
但他的勇敢和善良,鼓舞了不少人。
「這些當兵的瘋了,要殺絕我們!先繳他們的械!」
「赤梧水軍已經被道賊控制!兄弟們,不搏就是死,隨我衝啊!」
聲聞仙態下什麼樣的聲音都不難復刻,混亂之中誰也不知道是誰在高喊,只是情緒愈發洶涌!
就連戰船上的那個將校,也聽到了自家兄弟緊張的聲音一一「頭兒,這裡彈壓不住了,趕緊傳訊水關,調更多兄弟來!」
他一聽也有道理,擡手一支響箭,便射向了高空!
此時的崇鸞湖,亂成一團。
本來有序退場的船隻,又全部掉頭回來,擁擠着衝向赤梧水關,這處唯一的水軍戰船被撞得東倒西,根本無法掌控局勢。
伍敏君就勢便要往高處飛,想要承擔起責任,鎮壓動亂。
但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她擡頭便瞧見,令她心臟亂跳的那張傻臉
秦廣王的聲音溫柔而有力:「敏君,你們的身份很敏感,不方便參與這種場合。
你先帶着大家先去水關那裡避一避,這裡交給我處理。」
「這怎麼可以?」以其名門之後的身份,在這種動亂的場合裡,一旦沒有處理好,的確容易被人做文章,但伍敏君還是很有擔當:「我輩修業學道,爲避事
避責?」
秦廣王對她一笑:「聽話。」
手上稍一用力將她按回樓船,而自己卻撥身而起,將一個個落水的撈起,替這個擋箭,替那個攔刀,同時不停地勸導:「別打了,別打了,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談呢?」
但也不知怎麼回事,他做得越多,局面反而越發亂了。
伍敏君完全被這個笑容擊潰,一時立在甲板,不知今夕何夕。那嘈雜的聲響,混亂的人羣,彷彿已在天外。而她的心事輕飄飄,如在雲上。
旁邊有個女學員語帶敬佩:「黑山學子,真乃吾輩楷模!」
她看了一眼靜靜站在船頭的卞城王,在心裡道,除了這個嚇傻了的蕭麟徵不得不承認,那個叫張望的傢伙說得很對。他們聽竹學社的這些學員,個個非富即貴,前程遠大,也身份敏感。崇鸞湖局勢亂成這樣,他們的確不適合再參與。一個不小心跟暴亂沾上了邊,回到家族可得脫一層皮。
雖然心裡不是很喜歡這個愛出風頭的傢伙,還是吩時樓船先往水關方向去,避開此處是非。
樓船穿梭於湖面,不多時,迎面便來了幾艘並行的戰船,船上甲士林立,軍械森冷。
爲首將領正要呵斥,蕭麟徵也懶得再廢話,直接飛身過去,掏出一塊身份鐵牌給他:「認得嗎?「遍照諸方,鏡映現世」,我已秘密入職鏡世臺,不便牽扯這裡的局勢,要先水關暫避。此外,我是裴鴻九的表弟,那個是伍將臣堂妹,那個是承天府主家的人……你們自己已把事情處理好,不要給我們意麻煩,懂我意思嗎?」
將領抹着冷汗道:「我懂,我懂!」
戰船立即給這艘滿載了年輕道學生的樓船放行。
樓船上一直沒聲的黑山學子張承乾忽道:「我兩個學長還在那裡!」
蕭麟徵繼續說自已的話:「這場***來得蹊,我懷疑那些商船裡有邪魔外道
有個說要去龍門書院參加考試的,尤其可疑。你們一定要仔細篩查。必要的時候,我會跟我勇勇彙報。」
此人是裴鴻九的表弟,那他的勇剪……那是殺災統帥裴星河啊!
赤梧水軍的這員將領肅然起敬,當場解了一塊腰牌蕭麟徵:「你們將來都是國家棟梁,是不宜在此摻和,且先去水關休養。在下馬寶華,這裡的事情交給我。」
蕭麟徵接過腰牌,拍了拍他的胳膊,表示自己記住這名字了。
這時候伍敏君又強調道:「那邊有兩個黑山學社的學子,在幫忙鎮壓局勢,你們不要誤傷。」
「對。」蕭麟徵只得道:「有兩個黑山學社的,跟我們一起來的,我安排他們在那裡鎮壓局勢。將軍還請注意些,不要誤傷了好人。」
「不愧是名門出身,您真是算無遺策,考慮周到啊!」馬寶華敬佩得不得了:「
未將先去彈壓局勢,回頭再與您請教!」
五艘戰船當即奔赴事發水域早已得到通知的秦廣王和午官王,幾乎同時飛離混亂人羣,喜迎王師。
秦廣王滿臉遺憾:「張望無能,無法妥善調解局勢,接下來有勞將軍了!」
馬寶華看了他們一眼,便擺擺手道:「辛苦了。你們先去歇,這裡交給我。」
立於湖道上空,着署戰船氣勢涵涵地開過去,午官王不由得感慨道:「真是恪盡職守的景國人啊!」
於赤梧水關之前掀起暴亂,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必然會吸引鏡世臺的注意,也必然會留下被追蹤的可能。但他們根本不可能在這裡等三天,也根本經不起查,在卞城王出手之前,他甚至都做好了強行衝關的準備。以他堂堂午官王的實力聯手另外兩個閻羅,衝破赤梧水關想必不難。這又不是什麼天下雄關,頂天一個神臨守
在這裡,能夠擋得住誰?
逃出景國,纔算天地廣闊,有足夠的餘地來周旋。屆時不管鏡世臺怎麼追殺,不管其他閻羅下場如何,他了這麼多戶體,總不至於死得太慘但沒想到的是,卞城王與秦廣王如此默契,蕭麟徵和伍敏君他們又那麼配合。竟然就這麼混過去了。
只是這種只存在於卞城王和秦廣王之間的默契,署實讓他這顆借來的心也不太好受。明明我午官王纔是組織元老,怎麼你倆就跟我這麼見外呢?
這麼不待見一個可以隨時幫你們收戶的好朋友嗎?
秦廣王卻沒有那麼多情緒,風度翩翩地自往赤梧水關去。
他走得如此輕描澹寫,但非得有人細究才發現,他走過之後,黑山三學子所有的痕跡都「想不開」,紛紛「自毀」。
這種對術的運用,已近於道。
冒險進入景國的這次刺殺,從遊缺洞真那一刻開始,性質就已經不同。逃離景國不再是最大的考驗,如何面對那個神秘的客戶,如何面對遊缺的追索,纔是接下來的重點。
但此刻他更好奇的是,若他和卞城王的判斷沒有錯誤,遊缺打算怎麼走?難道真能一死永逸?
遊缺沒有走。
位於泰平城的遊家老宅裡,停着滿滿當當的棺材,遊缺的屍體,躺在其中一口。
雖然說曾經輝煌一時的奉天名門,已經用滿門死絕的悽慘下場,正式宣告遊氏先祖的餘澤已斬盡。
但也不至於短了遊缺的一口棺材。
在關京城討生活的幾個遊家人,匆匆趕回老家,尋求安慰、乞求憐憫、請求補償、討要公道……以及安排後事。前幾件事是那麼的重要,以至於最後這件事要一拖再拖,靈樞便停在院中,一停再停。
反正也不會有人再進住,遊家現在還能做主的,是遊世讓的三個哥哥,遊世雄、遊世傑、遊世英,當然,既不雄,又不傑,也不英。
等到家勢也越來越跟不上,最小的那個出生,就只好「讓」了。
泰平城的件作早已驗過戶。能夠代表應關樓民的樓君蘭,也親自來看過,着重看了遊欽維和遊缺。鏡世臺的人來了,天京城裡也來了一個老於刑名的當世真人,所有的調查結果都一致。
遊缺的確是死了。包括遊欽維在內的遊家其他人,也都死得很徹底兇手未見得一定出自地獄無門,但的確是同一個人遊家滿門,都死於同一縷劍氣之下——都與洞穿遊缺要害的那一劍完全吻合。
卞城王之名,自此爲世人知。
夜已深了。
停若密密麻麻的棺材的遊家老宅,愈發陰森,遊家兄弟僱來看戶體的老頭,還在房裡睡得正香,一個裁署狗皮帽的男子,十分自來熟地往院裡走。他臉上有一塊黑色的面甲,只露出一雙還有些熱情的眼睛。
一百三十七口棺材,鋪了好幾個院子。
此人來回了找了好久纔在其中一口相對質量好些的棺材前停下——畢竟是遊家三兄弟的親叔交,活着的時候再怎麼疏遠,死了多少能得到一點優待。
篤篤。
狗皮帽屈起手指,很有禮貌地敲了敲棺材板:「你好,在嗎?」
不多時,棺材板推開了,面無血色的遊缺坐了起來。
他澹澹地看了狗皮帽一眼:「褚戌?」
「款!」壓低的聲音也掩不住狗皮帽的熱情:「本來應該吳已來,因爲他更憎惡一真道。但是他太憎惡了……所以是我來接您。」
遊缺不太有所謂地點了點頭,慢慢擡起自己的右手,並食指中指,點在了自己的眉心。平靜地道:「這具身體死了好幾天,我需要一點時間填壽。」
「您忙您的。」褚戌就在棺
材旁邊坐了下來,很是愜意地沐浴月光。
但他不是個閒得住的,又忍不住感慨道:「真想不到啊,您也是咱們組織裡的人。黃河魁首,那是何等樣榮譽!上次咱們也接觸了一個黃河魁首,嗨呀,狂得不得了。」
「說到黃河魁首,那都是各個國家的寶貝呀。像那姜望,都已經封侯了,軍功在年輕人這輩裡,可稱當世第一……爲什麼你們的前途都這麼好,卻都待不住呢?
這個問題我可以問嗎?」
「可能他也是個有理想的人吧。」遊缺澹澹地道。
褚戌愣了一下,才道:「趙子說姜望離開齊國,是因爲他有在齊國的位置上不能做的事情。」
「在那個位置上,不能做的事情太多了。」遊缺得語氣平靜極了:「國家體制就是會這樣,會磨掉每一個人的自我。你的偶爾任性,些許棱角,都要在最高意志的容許下,才能夠存在。而他們會以‘成熟,來宣告你的死去。」
儲成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道:「說起來,您選擇以這樣的方式離開景國,風險是不是太大了?」
遊缺澹聲道:「做出那等大事,終還是被捕獲痕跡,引起了一真道的懷疑。我不死是不行了。」
「喉。」褚戌嘆道:「這幾天我都提心吊膽的,生怕您的假死被看破。我聽說那皇帝老兒,還派了個真人來看您。」
我的藏壽之法,洞真以下根本看不破。有機會看破的真人,也不會超過十個,遊缺平靜的聲音裡蘊含着極強的自信:「那十個人裡,不包括桑仙壽。」
桑仙壽即是前來觀察過遊缺屍體的那位真人。乃是刑獄高手常年同死人打交道。
是中央關牢裡的恐怖角色,若非景關子授意,絕不會輕易出動「要是洞真之上的人過來呢?」褚戌問。
遊缺是誰?離羣索居二十四年的廢物。遊家是什麼?僅剩舊日榮光能夠緬懷的破落戶。
遊缺的死,遊家的滅,引來真人觀察已是極限,那還多虧了關子念幾分舊情。至於洞真以上……
「誰來看我,誰就是一真道的人。」遊缺幽幽地道:「我怕暴露,他們不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