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8章 元鳳三十八年敘
姜望靜默了一會兒,回想起那個在大典上被剝了衣服、鞭笞得站都站不穩的侯爺,終於是消化了這個消息,然後才道:“烏大人的意思是說……當年是田希禮動的手?他怎麼敢?”
林有邪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講述道:“萬靈凍雪不是自然生成的毒物,它甚至不算是毒。最早被煉製出來,是因爲一門名叫三九寒蟬的道術。這門道術強大且詭異,修煉過程非常艱難,能夠練成的修士萬中無一。但如果有萬靈凍雪爲輔,就可以很快成就。”
姜望心想,這就類似術介之於仙術。
林有邪又道:“萬靈凍雪的製作過程,是要取九個命格截然不同的嬰兒的指尖血,再取九個性格迥異的女童的眉間血,九個不同職業的成人的心尖血,再佐以九種生靈的命魂,以三九寒蟬的秘法熔鍊在一起……最後會結成一朵雪花,因爲此物的原料組合可能性超過萬種,根本無法計算,故名萬靈凍雪。”
“後來有人發現,哪怕不用於三九寒蟬的修煉,僅僅萬靈凍雪本身,一旦接觸人血,頃刻寒毒入命,救無可救。此後它才被當做一種毒物存在,而且位在天下至毒之列,每個人煉製出來的成品都不同。”
“萬靈凍雪接觸人血之後,只有在三息內服下完全針對萬靈凍雪的解藥,纔能有救。但哪怕認出了萬靈凍雪,誰又能在三息內調配出恰當的解藥?如果不知道是哪九種命格、哪九種性格,哪九種職業、哪九種生靈,就根本無法解決這種寒毒……除了萬靈凍雪煉製者,誰又能知道呢?”
“所以說萬靈凍雪幾乎無解,同時世間每一份都獨一無二。”
“生死關頭,能夠留下的東西很有限。我想烏爺爺留下的線索是在說——他在田希禮那裡找到了完全與雷貴妃案相符的萬靈凍雪。或者說,他終於找到了證據,確認田希禮就是製作那份萬靈凍雪的人。”林有邪道:“而這,大概也是他會死掉的原因。”
聽到這些,姜望忍不住又想起長生宮裡那幅衆生相。
衆生相壁畫裡對衆生百態的觀察,是不是同時也是姜無棄對自己身上寒毒的剖析呢?
那位十一殿下,是否也一直在觀察,到底是哪些人的指尖血、眉間血、心尖血……煉成了他生來就有的寒毒。
或者寒毒入命根本無解,但哪怕能夠緩和一點點,能夠給他一步洞真多一點時間,也許可以有不同的結果……
姜望嘆道:“想必就算有什麼萬靈凍雪的證據,現在也被毀掉了吧?”
“自是如此。”林有邪道。
本來如果掌握了那份證據,就可以依靠萬靈凍雪獨一無二的特性,釘死田希禮。但現在證據徹底消失了,烏列也死掉了……
在這樣的案件裡,最難的並不是查案。單就查案能力,天底下能和烏列相比的,統共也沒有幾個。但這件案子,難的是所要面對的人,是那片吞噬一切的陰影。
明明知道外間此時應該是豔陽高照,還是深覺長夜漫漫,看不到盡頭。
“事情已經如此。”姜望振奮精神道:“我們已經知道,當年的行刺者,跟大澤田氏有關,總歸是已經明確了方向,鎖定了目標。我們慢慢調查,他們遲早還會露出馬腳來的。”
“也不是。”林有邪卻搖了搖頭:“當年入宮刺殺雷貴妃的人,不是大澤田氏的人。”
“不是大澤田氏的人?”姜望覺得自己有點混亂了。
林有邪認真地說道:“大澤田氏應該是提供了萬靈凍雪,但真正下手的人,與他們無關。”
“等等,你的意思是,當年的雷貴妃遇刺案,是幾方合作的結果?”姜望很敏銳地說道:“像這種一個不小心就抄家滅門的大事,他們怎麼還會分成幾撥人來做?這不合理,也絕不是聰明的選擇。”
站在兇手的角度來說,行刺雷貴妃這樣的大事,出手的人越少越好,過程越簡單越好。多一個人,就多一分泄露風聲的危險。多一個環節,就多一分暴露的可能。
“這也是讓我覺得疑惑的一點。”林有邪道:“但我們掌握的證據就是如此,證據不會說謊。”
姜望按了按額頭:“不對……如果說當年入宮刺殺雷貴妃的人,與大澤田氏無關,那烏列前輩又爲什麼查了田家這麼多年?”
“因爲我父親。”林有邪說道:“我父親當年偵辦雷貴妃遇刺案的時候,親手抓了一個人。後來證明是抓錯了,但是那個人已經死在獄中。北衙因此遭受了巨大的壓力,再後來……就是我父親‘畏責自殺’的消息。”
“我父親抓捕的那個人,名叫田汾,是大澤田氏的人。當時是皇城衛軍北門副將,負責臨淄北面九座城門的治安。雷貴妃遇刺案案發時,他在青樓喝酒。經過後來的調查,證明他完全不在場,完全與雷貴妃案無關,完全無辜……”
這麼清白的人,怎麼會死在獄中呢?
姜望說道:“別人都說你父親抓錯了人,因而畏責自殺。但是烏列前輩不信他會畏責自殺,更不信他抓錯了人……所以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放棄對田家的追查?”
“現在萬靈凍雪的線索已經說明了一切。”林有邪認真地說道:“我父親當年肯定沒有抓錯人,只是當初的證據被掐滅了。”
看着林有邪堅定的表情,姜望忽地想起來,當初在海外,林有邪有一次情緒失控,就是因爲他質問林有邪是不是從來不會抓錯人……
原來是有這樣一段故事在。
在林況被否定的這麼多年裡,她辛辛苦苦地辦案破案,從不在乎危險,也只是爲了重建青牌世家的名聲……不想再“抓錯人”。
“我還是沒有想明白。”姜望緩聲道:“既然你們確定田家有問題,又爲什麼堅持說行刺者與大澤田氏無關?”
“我父親死後,案子就被擱置了。烏爺爺幾次想要重啓調查,都被拒絕,只能辭官。那段時間他隱姓埋名,走訪了很多地方……”
林有邪說道:“烏爺爺發現,那個刺殺雷貴妃的殺手,事發前曾與何賦出現在同一個酒樓。當然,沒有任何人看到他們有交流。但這本身就已經構成了線索。”
“何國舅?”姜望道:“所以說你們當時就確定當今皇后是真兇了嗎?”
“不。”林有邪搖了搖頭:“你並不瞭解何賦,這個人才能平庸,根本不具備運作這種大事的能力。那個殺手唯一一次出現在人前,就是與何賦出現在同一個酒樓……很顯然是一種嫁禍。所以恰恰是那個時候,烏爺爺把當今皇后從嫌疑名單裡排除了。”
“誰能想到呢?”她表情有些苦澀:“烏爺爺最開始懷疑的目標,就是當今皇后,因爲能夠在皇宮裡湮滅所有線索的人並不多。後來經過分析查證,又認爲不是,將她排除。直到這次馮顧又用自殺來向我們強調……幕後真兇就是皇后。”
姜望沉吟道:“那個殺手與何賦出現在同一個酒樓,或許恰是當今皇后的疑兵之計。就是爲了用何賦的愚蠢,讓人覺得這件事情是嫁禍,從而洗脫皇后自己的嫌疑。”
“現在回過頭來想,自是有這種可能的……”林有邪道:“但烏爺爺當時只能獨自追查……”
“那個殺死雷貴妃的刺客,是一個無名無姓的人,查不出任何根底,而且當場就死了,更無從追溯。
但是這本身也是一種線索。
在出手之前,除了那一次酒樓外,不與任何人接觸、不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跡的殺手。
不是一般的勢力能夠培養出來。
必然是世家大族或強大宗派勢力豢養的死士。
天底下能夠達到這個要求的勢力當然不少,但是縮小到東域,乃至於齊國,就已經不多了。”
姜望接話道:“田家當然是其中一個。”
“雷家也是。”林有邪道。
姜望大皺其眉。
“刺客是自午寧門潛入,守門的宮衛事後都被問斬。便有什麼線索,也該都掐滅了。但是我們查到,當時的宮衛首領姓張。他有一個兩歲的兒子,在事發之前就已經走失。”
林有邪道:“我們找到了這個男孩……他在雷家長大,現在是雷家族衛的副統領。”
不得不說,烏列和林有邪這麼多年來辛苦追索,不是沒有收穫的。
尤其是烏列,在脫離青牌支持的情況下,單槍匹馬查出這麼多東西,絕對當得起“一代名捕”這四個字。
但姜望只覺得又一次陷入了混亂:“雷家的人要殺雷貴妃?圖什麼?”
林有邪看着他,只問道:“如果她沒死呢?”
恍如驚雷劃過夜空!
如果……雷貴妃沒死呢?
沒有人會相信,一個懷了孕的女人,會自己設計一場兇險的刺殺戲。
所以,如果她沒有死呢?
那麼那個殺手與何賦出現在同一個酒樓的事情,就足以把嫌疑牽扯到當今皇后身上。
那一年是元鳳三十八年。
在三年之前,剛剛發生了廢太子囚居青石宮的事情,姜無量徹底告別皇位,永無翻身可能。
今太子也是在廢太子囚居青石宮的第二年,即元鳳三十六年正位太子。
到元鳳三十八年,雷貴妃遇刺案發生的時候,姜無華才做了兩年太子,東宮之位並不穩固……別說當時了,甚至一直到今天,姜無華的太子之位也算不得固若金湯。
不然後來的華英宮、養心宮、長生宮是怎麼立起來的?
所以說,如果在這個時候,雷貴妃遭遇刺殺而未死,險險保住了孩子呢?
天子該是何等震怒?
廢后、廢太子……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那麼雷貴妃有沒有機會做皇后呢?
雷貴妃的孩子,有沒有機會做太子呢?
當然是有的!
如果是雷貴妃自己設計的刺殺,那麼當然可以抹掉所有痕跡,當然可以在戒備森嚴的皇宮中,給刺客恰當的機會。
想想看這是一個多麼大膽的計劃!
天子親征在外,雷貴妃懷孕待產,在這樣關鍵的時刻,震動東域的刺殺案發生了,當朝皇后涉及其間……
一旦失手,就是一屍兩命。一旦被發現,死無葬身之地都是輕的。
這是用性命來搏後位!
“可雷貴妃最後死了啊……”姜望帶着一種莫名的情緒說道。
“所以爲什麼馮顧認定當今皇后是真兇?”林有邪道:“因爲雷貴妃想要嫁禍的皇后,絕不是什麼可以任意擺佈的角色,更不是雷貴妃可以算計的。她略施手段,便讓雷貴妃的假死,變成了真死!”
姜望喃聲道:“比如在殺手的刀上,悄悄塗上萬靈凍雪……”
“而具體操作這件事情的,就是田家。”林有邪悵聲道:“我也是在昨晚,纔想了明白一切。”
是了……是了!
林有邪這番案情還原,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建立在推測之上。真正可以稱得上證據的地方,其實很少。因爲證據基本全部被毀掉了。
但是姜望已經相信了。
因爲他這裡還有一個林有邪不知道的情報——那就是姜無棄也調查過十七年前那起舊案,並且憑藉他的身份、以及遠強於烏列的資源,很快有了結果,但最後選擇了沉默。
爲什麼沉默?
只有今日林有邪的這番案情還原,可以解釋!
因爲整個刺殺案件,就是雷貴妃自己的設計。
是雷貴妃膽大包天,設計了刺殺,可是又能力有限,對上了她遠不能及的對手,被人將計就計。最後導致了她自己的死,導致了她腹中的孩兒,生來寒毒入命!
在生命的最後關頭,雷貴妃在那個冬夜裡拼命掙扎,傾盡所有努力,保住了腹中的孩子……
她彼時的心情……是絕望,還是愧疚?
但無論如何,她對腹中這個孩子的愛,並無虛假。
姜無棄查出了真相,可他不願意在十七年後,再苛責他那愚蠢的母親!哪怕掀開這起案件,有可能把皇后拉下馬來,可以爲他爭奪儲位創造機會。
天子後來提及雷貴妃,都是追憶。
真把案子掀開,天子如何想?天子要如何說?又會如何對待雷家?
所以那幅衆生相里的墓碑上,只有“逝者已矣”。
人已經死了,他姜無棄還能說什麼呢?
感謝書友愛貓二狗成爲本書盟主!
是爲赤心巡天第215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