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放狹處

欲放狹處

欲放狹處

“你夠了!”程嶽終於罕見的失態。他被人戳到痛腳,倏地站起來。而他的整張臉已繃得煞白,目光更是寒氣四溢的落在王成平身上,嘴脣抿成一道薄薄的線,渾身散發着強烈盛氣──他的確被激怒了。

怪只怪王成平的話太穩妥,幾乎每個句子都像帶勾的刺,無偏無倚紮在程嶽曾糾結了整個青春期的命題上。

直到現在,程嶽依舊清晰記得那年的17歲,母親親自驅車將他送往機場,並流淚囑咐他一些顛三倒四的句子。然而當時,程嶽並不知道這是母親對他的最後遺言。少年被即將到來的考試擾的心浮氣燥,他敷衍的應和幾句,隨後極不耐煩的辭別母親,和保姆登上去香港的飛機。

因此在得知母親自殺身亡的消息時,少年程嶽已經大腦空白,束手無策,心中哭出了血但眼裡一滴淚水也流不出來。他或許有阻止的機會,但是他不在,甚至完全錯過。

17歲的少年再怎麼成熟,仍然無法理解母親撒手而去的自戮行爲,更不能原諒情感肇事者的父親。緊隨在迷惑之後是不接受。最後完全是憤怒佔了主導。

儘管他如願收到幾家常春藤大學的通知,但程嶽斷然拒絕走上母親爲他安排的出國道路;而爲了報復一夜蒼老的父親,他在大學畢業後不聲不響的參軍,執拗走向和父輩截然不同的方向──

程嶽所經歷的這一切痛苦和失望,絕對和成年後喪失親人的王成平不可一日而語。然而就在所有人在程嶽面前,都默契的將他的逝去當作禁忌話題,卻只有這個女人敢問他,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調說:“那麼,你恨你母親嗎?”

他盯着王成平,脣角喜怒難辨的動了下:是的,他恨過,但這不是全部。

——這當然不是全部。成年後的程嶽無比,無比清楚的知道這個事實。

王成平所說的情緒,他當然有過,甚至是促使他作出很多決定的源泉。但他也明白,在更多時刻,他其實並不是在恨。反而是“恨”這種感情太淺薄,不足矣支撐他能走到現在。

是的,程嶽本來也想過不要低頭,繼續固執的沿着自己的道路走下去。但是時間過去太久,17歲來不及長大成熟的性格已經被時間打磨的溫潤,推平了傷人的棱角。

長大後的程嶽終於開始明白,有關母親的自殺,幾乎每個人都有責任去阻止,然而最後沒有人能夠阻止。除了母親,每個人都脫卸了自己的責任,繼續活下去……

包括程一。

既然如此。於是只能選擇去原諒;原諒母親,才能連帶原諒曾經幼稚衝動義無反顧的自己……

畢竟,那都是過去的天真。

——可就在程嶽以爲自己能把曾經的驕傲少年隱藏的極好,他卻猝不及防,在王成平的質問下露出悲傷馬腳。

於是關於這個問題,程嶽是這樣回答的:在努力平緩幾次自己的呼吸和心情後,他穩住神情,用一種冷淡的調子去迴應:“剛開始的確有些怨恨,甚至都不想去看我媽。但現在我總算明白了,光有親情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母親除了我之外,會有屬於她自己的人生和道路。也許她選擇這種方式離開,多少會虧欠或懲罰到一些人,但至少,她在有生之年一直很愛我,這樣就足夠了──我的確不知道我母親當時在想什麼,但她是我愛的親人,只有互相寬容和理解,這樣纔算得上是真正的感情……”

“不,可你沒回答我的問題。”王成平並不太明白,她皺着眉頭說,“我只需要簡單的答案。”

“在27歲的時候。我原諒了我的父母。”程嶽停頓一下,此時他總算艱難的恢復面色無波,“我去看了我爸──我不想再恨了,至今我還是會想念我的母親,我知道她也一定還在想念我,這些東西是永遠不會割斷的。而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我相信她不會作出這樣的選擇……”

“天啊!你的心胸真是讓我大開眼界!“王成平卻被他的答案激怒了,她嘗試着從牀上爬起來,朝他大喊道,“少假惺惺的!她已經死了,不管你多麼想念她,多麼恨她,多麼後悔……你是怎麼樣她都不會知道了!她已經,她已經死了,就像我乾媽一樣……”

最後一句話帶些哭腔,再頹然落地。

好好,王成平知道自己終於喊出那個和“永別”等價的詞語──她已經被程嶽的話語,堅決從輕飄飄的夢中拉出來,並被迫看到了之前刻意忽視的真相。她一時間無所適從,只好把怒火發泄在那個人身上,只因他也曾承受過這般宏大的黑暗及絕望;只因他主動走過來,有資格承擔她最陰暗的角落。

“你當然不會恨他們,因爲你可能更怨恨自己!不過請放心,你沒有那麼多的遠見,你沒有那麼深的胸懷,你當然也沒有第六感。而就像你剛纔所說,有些事情總會發生,我琢磨着你是想說人算不如天算──因此就算你阻止了一次、兩次,但它還是會發生!你媽媽可能覺得她必須要完成自殺這件事──呵呵。她的確有自己的理由,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有理由,不管這個理由是多麼可笑……”

──也許只有王成平覺得無力,她當然知道自己在竭力挑釁程嶽,並且再一次狼心狗肺的去侮辱別人,儘管這一開始並不是她的本意。

是的,就算程嶽承認他怨恨自己的母親,就算她讓所有人都因爲自己的話而不好過,就算她讓程嶽鮮血淋漓狼狽不堪;可乾媽永遠不會活過來,她的心情也不會更好──那只是她在無恥卑劣的揭開別人的傷疤和糟蹋別人的感情。

她知道,可是她已經失控,她已經沒法停下來。

王成平不明白,爲何自己和程嶽同樣經歷過親人故去(甚至他很可能比自己還要心痛難熬),但兩人處理和懷念的方式最終涇渭分明。

程嶽能灑脫的放開手,她偏偏築起一堵厚牆,並用尖酸刻薄的話保護那座空中樓閣——天,總有一日自己會衆叛親離,王成平絕望的想,她會逼走身邊的所有人……

但幸好程嶽看透了她,他只是冷冷瞪着她,沉默承擔了她的刻薄之辭,最後男人抓住她的手,試圖讓她平靜下來:“每個人都是這樣。不然哪會有那麼多遺憾。你不要那麼悲觀,他們並沒有走,他們一直在這裡……”

王成平惡狠狠的拍開他指向自己胸口的手,拽住他的領子喊:“你多大了!說這些話騙我也不覺得害臊!哈哈,人類這種東西啊,總是在自我安慰,認爲有天堂,有仙境。甚至還認爲‘親人會化成星星在天上看着我們’、‘壞人會在地獄受到懲罰’。可這都是謊言啊,就像小時候聽過的愚蠢聖誕老人,無非是小孩子臨睡前的安慰劑罷了。活着的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等待在死亡那一端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們從來不知道。連宗教也不過如此,一切無非是我們的臆想。而真相是,她不在了,永遠永遠不在了。”

王成平終於在他的溫和態度下全面崩潰,她的語調越來越快,甚至已經不知道自己眼前模糊一片。可是王成平依舊執拗的仰頭看他,不準自己哭出來。

“對不起,程嶽,我剛纔是瞎說的。我真羨慕你,真的。你真好,你還能讓你媽媽以最美好的方式在心裡留下來,你也不會恨她──可我就不行,我已經等不着我乾媽了,我爲着自己的任性和愚蠢沒有去看她,於是我再也看不見她了——那天我做個夢,夢見我乾媽還在,依舊和我亂七八糟的聊天,到了最後她說:那我走了啊,平平你送我回去嗎。可我當時說什麼了,我說:我不送你了,送完你,回來的路上又剩我獨自一人了。”

“醒來後我真是特後悔。我記得書裡說,一旦你夢到什麼,就證明你已經開始遺忘,可我不想忘記她啊,我不想忘記……”

王成平終於泣不成聲,她把臉不管不顧的貼上程嶽的襯衫。

“程嶽你知道麼,我出生時,我乾媽和我媽就一個單位的,我,我一直都有兩份母愛。到現在我還能孝敬我爸媽,但乾媽疼了我那麼多年,她只有我,但最後居然是這個結果……我,我真是恨死自己了,我恨不得親手抽自己兩個大耳光。我承認我貪心,我要天長地久。我要一切關懷能無休無止的延續,我從來只允許自己忽視別人,但別人絕對不能先拋棄我──程嶽你知道麼,現在我都不敢想我乾媽,每次想我都特害怕。我甚至害怕我父母也有一天就這麼突然走了,到時候我又該怎麼辦?我不想再失去了,可我又改變不了事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

除了襯衫水印黏密的貼着肌膚,溫熱潮溼在胸口處持久不散;有關後來的事情,程嶽的印象就有點模糊,他只記得自己直到被嚴黎帶出病房,仍然心亂如麻。

而陳皓在他出來後,感激的向他打了個手勢,隨後躡手躡腳的走上前,擔當撫慰王成平的結尾工作。

其實到了最後,女人已經停止越來越含糊的訴說和哭泣,除了躲在被子裡輕微的啜泣,她已經不再進行任何過激的動作和傾訴。而隔着這樣的距離和角度,他看不見王成平是什麼表情。

只是直覺告訴他,那張臉也許就和往常一樣,即使再放肆再失態,她的眼睛卻不會泄露任何細節。甚至連她方纔的痛哭告白,也是單此一場,更不會再加演。

所以連程嶽也不知道爲什麼,在那個不開燈的房間裡沉落的如血夕陽,會在他的心裡面擴張得越來越深邃濃厚,沉淡蠶食着原本頑固駐守在某處,三十多年來不發一言的默然。

因此那一晚程嶽和嚴黎吃飯,他食不甘味,望着窗外的目光輕飄飄的,不知道在掛念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