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往所有

車遠達 延往所有

程嶽過來時,王成平已經很有精神的坐在窗前擺弄手機。

手術後她動作不方便,平時接手機都要咬着牙去摸牀頭櫃,還經歷過幾次把水杯砸到地面的小事故。程嶽在她房間的牀頭特意安了固定電話,方便兩人聯絡。這種行爲的確很體貼,但從那天開始──程嶽再聽到王成平的聲音,比之前還要更困難。

一般黃蒙接電話,代表王成平已經睡覺或者出去散步。即使王成平本人留在屋內,她也寧願不接電話,只去聽電話留言──這樣就能反覆播放程嶽的聲音。

王成平倒是開心,程嶽卻頗爲惱火。畢竟有些事情和有些話,短信和留言根本都講不清楚。因此即使明知道王成平就住在療養院內,程嶽卻總有種她遠離地球的感覺,每次聯繫起來都很困難。

但顯然,銀行的扣款短信表示某人依舊存活在地球。王成平一直在偷偷刷程嶽的信用卡,於是每隔幾天,銀行自動發來的小額扣款短信,也都讓程嶽非常想念某人──但她又偏偏不接自己電話。

程嶽一忍再忍,後來索性把自己的信用卡直接停用。果然沒兩個小時,王成平就親自給他打來詢問電話。

“……你的卡不能刷了,爲什麼?”王成平口氣很疑惑,自己每次刷卡金額都不超過五十,離拖窮程嶽還有很長遠的距離。

程嶽微笑還沒開口,卻聽到對方傳來把男童聲,很不耐煩接茬道:“給我買個蛋糕都還要刷卡,裝不裝逼啊!我這裡有現錢啦,喏!我自己交好了!”

“哦什麼,你交錢啊?那我就多來一塊,麻煩小姐再把旁邊的芒果班戟包起來,謝謝!”

對方不滿:“你怎麼能這樣!”

情況有變,程嶽不由停了下。

“不是我說,你的小情兒真窮,”男孩略有諷刺的聲音再傳來,“你看你才花了他多少錢啊,這信用卡就不能用了,跟着他根本沒前途!要不要我把我爸介紹給你?”

王成平異常不快道:“小胖子,我說你每次對我說話就不能溫柔點嗎?還有你爸歲數多大啊,他當什麼官?”

程嶽不由輕咳了聲:“王成平……”

“哦親愛的,我這已經沒事了,但你知道自己的卡停用了嗎?記得要去查一查卡內餘額,肯定不是我刷爆的……你先忙吧,我不打擾你了!”

咔嚓,程嶽直接被掛線,在手機忙音單調的聲音幾秒內他穩住情緒。

當天晚上,仗勢欺人的小胖子回家被爺爺莫名其妙的檢查暑假作業。男孩自然一筆都沒寫,一時也找不到藉口,屁股直接被扇了幾巴掌,氣得他第二天也沒來找殘疾人玩。

王成平卻是正在發短信。

她今天在醫院沒看見林期合,原本想找他。但當着李梓的面,最後決定不多惹事生非。

把手機放下後,她遠遠的盯着落地玻璃窗外的昏暗路燈發呆,任輕柔晚風無端吹拂臉頰。程嶽沒有驚動她,靜靜的在王成平旁邊坐下。過了會,只看她細不可聞的嘆口氣,手無意識的搭在手機上,然後程嶽的電話就突然震動起來。

王成平聽到聲源後擡頭,見到一旁坐着的程嶽嚇了一跳,嗔怪道:“來了呀?怎麼每次都不叫我?”

程嶽卻低頭看手機:“你現在給我打什麼電話?”

王成平同樣奇怪:“沒有啊,我沒有給你打電話。”

程嶽伸手把她手機取過來,王成平方纔不小心長按到屏幕中央的快捷撥號,卻是打給自己。而掛斷錯撥的電話,程嶽隨意看了眼屏幕,自己的名字居然被取爲“程寶”,分類是“家人”。

他倒還沒什麼表情,王成平趕緊劈手把手機奪過來,非常不好意思。

“……你不要有壓力,我其實有很多家人。”她解釋道,再略微皺眉,“你那笑的表情什麼意思?”

“電話不要總留言,在的話,偶爾也要聽。”程嶽把王成平的輪椅推到餐桌前,她不滿的仰頭要看他,又被按回去,“今晚我留在這裡。”

王成平蹙眉,但也沒反對。她的身體在這種情況下,也的確不用擔心程嶽會有怎樣禽獸行爲。但王成平也堅持分牀睡,夏天兩人擠在一起實在太熱,而且她養傷期間除了擦拭身體都不怎麼洗澡,真是自慚形穢。

王成平向來對破損而有缺陷的東西很不耐煩,即使現在這破損而有缺陷的東西是自己。她連體檢單看都不看,全部扔給程嶽和黃蒙讓他們發愁。唯一關心的是肚子上的傷口,但也是不敢太重視,索性眼不見心不煩。

程嶽洗完澡出來的時候,王成平已經坐在牀上。

男人身上帶着的青瓜味的沐浴液和水汽充滿空間,縱使被空調幹燥的風吹着,仍然好聞而清新。頭髮被水淋溼的程嶽不再帶有隱隱的冷漠感,看上去反而乖巧──但乖巧個鬼,王成平心想程嶽全身上下從小到大都沒有半根毫毛和“乖巧”這個詞有關。

“最近很忙是不是?”王成平注意到程嶽疲倦的雙眼,略有擔心道,“住在我這裡的話遠不遠,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走啊。”

“少睡一會沒什麼關係。”他坐到王成平旁邊,最後擦了下頭髮,再把毛巾隨手搭到旁邊。

王成平含淚推開程嶽溼漉漉的臉:“我現在就是像坐月子的人,洗頭都只能乾洗,很髒,很臭,渾身充滿着無數細菌──你這種剛洗完澡的乾淨人不要碰我。”

“我睡前還會去洗手。”程嶽微微一笑,俯身過去吻了她一下,“即使說坐月子,你現在也什麼都沒生下來。”

王成平皺眉:“……你現在的臺詞不是應該說在你眼裡,我該是全世界最純白無暇的人嗎?”

程嶽看了她一會,隨後放開王成平:“你說的對,明天我還要早起,晚安。”

“啊,什麼,怎麼就這麼睡了?”王成平睜大眼睛,感覺自己被拋下了,“不和我聊會天嗎?唉唉,你等會再睡嘛。好不容易來看我,怎麼能這樣?!”

他淡淡道:“聊什麼?我臨睡前又不喜歡聽鬼故事,抱歉。”

王成平氣極,她瞪眼看程嶽去調好鬧鐘,把手錶放到牀頭,動作有條不紊,最後躺到旁邊的摺疊牀躺下。

她惱道:“……你是不是能記下我說過的所有玩笑?”

“不錯,我的大腦就是用來想這個。”程嶽翻身蓋起薄被,“晚安。”

“喂,不要睡嘛,不要睡嘛!程嶽,告訴我你最近過的怎麼樣!和我聊會嘛,餵你不要總是不理我啊!”王成平見程嶽真的要睡覺,又氣又急。很想抓起枕頭來打他,但琢磨如果準頭對的不好,程嶽估計不會下牀幫她撿,自己反而少了個枕頭。

“我是殘疾人,你這麼對我會遭報應的。起來陪我說會話啦,喂!你是不是男人啊,爲什麼和我生氣,我整天很無聊。不是不想跟你說話啊,但如果總接你電話,就會不想放下電話,還想問你下次什麼時候再打電話來,然後我就會很傻的乾等──我現在就是大媽加看門狗的心態,久病牀前無孝子,慈母手中游子衣──和我說會話,喂!程嶽!程先生!程大官人!你不會讓我叫你老公吧,很噁心!”

“你形容自己能用點好聽的話嗎?”程嶽終於嘆了口氣,“想說什麼,你講吧。”

王成平放鬆身體,緩慢的滑倒在牀上:“……最近,我總是會做夢,爲什麼還是會做夢?”

自己都沒想到會說這個。

程嶽也沒有接話,一時只能聽到他平穩的呼吸聲。

她睜眼看着,外面的夜很黑,而房間裡的光線同樣黯淡。就像許久之前就被耗盡的熱情,彷彿還在安靜等待繼續。

王成平又沉默了片刻,隨後笑道:“哎呀,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重要,也沒什麼特別想說的,”她輕輕閉上眼睛,“你先在我旁邊等着好了,等我想起來就告訴你。”

“要等多久?”

“……不知道,做過的夢好像都忘了,而且能記住的,也都不是什麼好夢。現在睡吧,明天不是要早起嗎?”

程嶽沉默着,不再說話。過了會王成平聽到旁邊的牀輕微翻動,隨後傳來腳步聲,有人躺到自己身邊。她感到溫暖的壓力,是程嶽抱住自己。

王成平把頭輕輕的靠在他肩膀上,緊握住程嶽的手,把頭埋到他胸前。她好像覺得委屈,但又覺得自己能夠承受。

“要是總能讓你看我開開心心的樣子就好了,但除非我能在深夜裡全身發光,不然你都不會多看我──所以有些話,趁現在講纔夠可憐。但我現在又不太想說。”

程嶽的手撫上她的額頭:“噓,睡覺吧。”

王成平輕聲答應。

“我睡覺的時候如果再亂動,你就趕緊把我叫起來。這樣我就能告訴你我都看見什麼了。”她想了想,再囑咐道,“還有,你早上走的時候,不管多早走,也要把我叫起來,我可不想醒來時一個人──深刻感覺我被人一夜情了。”

程嶽再好笑的摸下她的臉,王成平靠着他,不放心的重複道:“別忘了叫我。”

“噓,好了,快睡吧。”

王成平終於安心闔上眼皮,剛纔吃飯前的小憩完全沒有消除疲倦。去醫院是很勞累的過程,睡意漸漸涌上。

入睡前王成平想,她好像的確……去了太多醫院。第一次去是因爲什麼,似乎自己跌壞了手。

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當時睡醒後一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