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抒于歸

車遠達 念抒于歸

程嶽猛然怔住。

王成平閉了閉眼睛,這種時候要是有魔法就好了,真想把此刻翻涌的噩夢取消,睜眼後仍然是燦爛千陽的午後。或者真想回到兩年前,即使充滿遺憾的擦肩而過,結局也會無聲無息。

沒有錯過的相逢,只有陌生到陌生的整個過程。而她寧願做個不踏實而瀟灑的人,寧願做個可以輕易和所有過去說再見的人。

王成平從程嶽的兜中取出手機,淡淡道:“現在就打電話取消。”

程嶽承認自己措手不及到難以置信:“這是嚴黎的命──你不是說很珍惜她,現在怎麼敢取消?”

“我是珍惜嚴黎,但即使再珍惜……也根本不是奪走另一個人肝臟的藉口!這根本就……根本就沒有任何藉口。”王成平心亂如麻,她也伸出手去撐住牆,彷彿能支撐住身體,“再說她現在的名單還在候選名裡,我們可以再等等,也說不一定馬上有──”

程嶽沉默片刻,接着用種極其冰冷的聲音道:“你現在到底是在指望什麼垃圾東西?先嚷嚷說不想讓嚴黎死,又拼命拉着我幫忙,很好,我現在幫也幫了──我給了你兩個選擇,儘管都很差,但你偏偏又能選了最差的一個!”

王成平盯着他,難以呼吸:“不然我怎麼做?眼睜睜的讓你殺了一個人,把他的肝臟掏出來再送到這裡?”

程嶽盯着她:“你根本不關心捐獻的人,你根本就不認識那個人,你也根本不在乎我做了什麼,你只關心嚴黎!那現在爲什麼要放棄?”

“我沒有放棄──嚴黎是病人,但難道別人就不是人嗎?我只知道別人也會呼吸,上學工作結婚……也許還他媽的長成危害社會的雜種,也許你就是從殺人犯肚子裡掏出來的──我是不認識他,但我也知道那是條人命!我不能因爲什麼東西對我重要,就去搶走對別人很重要的東西!”王成平心跳的越來越快。

程嶽卻冷笑道:“你真的沒有搶過別人的東西嗎?那你怎麼活到現在?搶這種事情我想你每天都在做!我們每個人都在做!”

王成平毫不示弱:“我是搶過,我沒那麼高尚到去當上帝!所以我現在也不會去當別人的上帝,那是條生命,你懂嗎?這種事情怎麼能說的那麼輕鬆?”

“誰沒有生命呢!嚴黎不是生命嗎?她提到移植的時候就已經太晚了,我們已經沒有時間耗着!”程嶽盯着她,“這也是嚴黎自己的命,你就這麼毀了她活的希望,未免也太自私了吧?你還不如去問她自己的意見!”

王成平全身發熱又發冷:“你剛纔不是說全部聽我的意見?”

“所以我現在也不會反悔。”程嶽居高臨下的看着她,“王成平,真沒有想到你這麼幼稚!怪不得你不敢攬下這件事,在助人爲樂之前,你有把自己全部犧牲進去的覺悟嗎?從道德到金錢,你準備好了嗎?你懂得幫助的真正含義嗎?嘴上盡說大話,我問你,如果讓你現在把一切都拋棄,就爲了救嚴黎這條命,你樂意嗎?如果樂意,你現在就不應該阻止我。而如果不樂意,你也根本沒那麼在乎嚴黎!”

“我沒有……”腦子裡非常亂,王成平拼命眨着眼睛,要把眼淚憋回去。

聞聲而來的林期合瞪着眼前這對公然在走廊喧譁的男女,等他快步走來的時候,王成平已經快哭了,只死死咬着嘴脣。

林期合不動聲色把王成平拉到自己身後,對着程嶽冰冷的眼睛:“別爭了,我來就是想告訴你們。已經晚了……嚴黎的肝臟已經開始衰竭,她不適合做移植了。”

……

王成平幾乎是被林期合架走,但走到拐角處的時候,她突然停住腳步。

“怎麼了?”他疑惑道。

王成平卻閉閉眼,喃道:“現在不想把他單獨拋下……”

林期合還沒問是誰,王成平就用力吸了下鼻子,強笑對他說:“大鳥你先下去,過十分鐘我就去找你。”匆匆說完,她就轉身朝着原路回去。

林期合這時候已經猜出王成平說的“他”是誰。女人啊,他嘴邊微微露出冷笑,便要自己先行離去。

但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情,林期合走了幾步又止住,卻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程嶽依舊揹着光站在窗前,連姿勢半點沒變。外面透來的乳白微光籠罩住他挺拔身影,但男人的大半部分身體也都是籠罩在晦暗不清的陰影,帶着種沉穩和拒人千里的態度,難以接近的冷漠和堅硬。

王成平跑過去從身後抱住他的時候,男人也只是略微向前穩住身體,並不回頭看她。

被冷落的傢伙非常不滿,她強行拽着程嶽讓他低頭面對自己,程嶽卻只是默默無語,眼神不帶半點溫暖,高高再上的的無視眼前的人。氣氛凝滯,王成平手覆着他的臉又忍着氣仰頭說些什麼。程嶽冷淡拉下她的手,面無表情的揚着眉毛,似是嘲諷的回了什麼。

王成平卻不依不饒,再把他的臉扳過來對着自己。被連續這麼強迫幾次之後,程嶽終於忍不住沉下臉,但王成平索性閉嘴,攔腰抱住他。

兩人就這麼僵持至少兩分鐘,或者猶豫了更久,程嶽仍然沒有反應,只毫無表情和迴應的任她抱着,似乎比誰更能堅持。然後下一秒,到了下下一秒,他卻終於伸臂把王成平也攬到懷裡,眼神逐漸鬆軟。

王成平回以更緊的擁抱。明明是她最先騷擾程嶽,但遠遠看去,卻好像是王成平正撐着對方的全部體重。

林期合的眼神停留,懷疑是否自己眼花,因爲程嶽向來漠然冷淡的臉彷彿露出幾分很疲倦無奈的神情。但那神情一瞬而過,他的臉隨即被擋在王成平的軟棕色的捲髮裡。

此時窗外的光越來越亮,地板上已經有淡淡的光影加深。早上被稀釋的晨風吹進來,帶着潮溼的溫暖和微涼,環繞期間像情人間最安靜的目光。

兩人無聲的擁抱裡依舊是某人先喪失耐心,她只靜了一會,便掙扎着的想要脫離,對方卻依舊緊緊扣着她的腰不放。王成平拖着這麼大的累贅,很爲難向四處掃視,林期合沒來的及躲避就被她發現,怔然間倒顯得非常尷尬和心虛。

王成平也一愣,隨即向他抱歉的點頭。她趕緊轉頭對程嶽耳邊又悄聲說了什麼,接着敷衍性的吻了他嘴角一下。而程嶽聽到王成平的話後,便也擡頭看向遠處的林期合。

目光中沒有妒忌、惱怒、冷漠、敵意、或者任何被打擾的情緒。

程嶽根本不需要,林期合暗想,也許自己之前判斷的堅強也都是虛妄,只有王成平方纔的轉身和擁抱能代表一切。

而在那廂,程嶽也終於很緩緩放開手。王成平顯然對這結果很滿意,便又踮着腳輕吻了下他的臉頰,接着拍拍程嶽的臉,再轉身向林期合快步走過來。

“程嶽不是好人。”在林期合按下電梯時,意外的聽旁邊的王成平開口,她靠在電梯中,很安靜的聲音,“你也看出來了吧?”

林期合看着眼前的電梯緩慢合上:“程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但不錯,他不是什麼好人。”

王成平苦笑道:“要是在以前,我會對他很生氣,但現在……”

“沒法脫身了?”林期合冷淡道。

“這是好不容易從嚴黎那裡搶來的東西,所以我要好好保管。你沒聽過偷來的食物更美味嗎?”王成平對上林期合的目光,道,“開玩笑的,爲了讓下面的話題更容易接受點──你能帶我去見嚴黎嗎?”

……

說是不緊張是假的,王成平讓林期合解釋了至少十五分鐘的移植常識分散注意力。

終於等到病房的門拉開,是嚴黎的父母相攙着走出走廊。一夜之間,他們像是老了二十歲。

林期合走過去前,低聲對她道:“只能給你十分鐘的時間。”

王成平感覺自己從喉嚨到腳趾都直接被水泥倒灌,根本沒法移動身體或應答一聲。直到林期合輕輕推了她一下,王成平才能推開門走進去,指尖居然比門把手還冰冷。

幾乎是……不認得嚴黎了。

王成平先是窒息,隨後強烈震驚。她慢慢的移動腳步,想確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但不管面前的人再瘦,輪廓是不會變的。記憶中那個少女的雙頰凹陷,原有的蒼白膚色替換成卡紙樣的慘白,整個人在病牀和各種導管的支撐中,弱小的就像風一吹就會被捲走的落葉。

嚴黎和自己一樣大,初中同學,現在生着大病,可能會死。

可能會迅速死掉──這個念頭好像終於能傷害到她了。

但王成平想自己好像總能做個殘酷的人,嚴黎所遭遇的事情並不比她好到哪裡去,可有時候還是會羨慕嚴黎,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把自己放到值得同情和可憐名單的第一位。

屋子裡很靜,只看到儀表的閃爍,就像在吞噬別人生命的怪獸。而聽到腳步聲,或者只是感受到什麼。病牀上的嚴黎緩慢張開眼睛,因爲黃疸和腹水,她的眼白已經呈現異色,但依舊是清澈至極的平靜目光。

兩人視線相對的剎那,王成平就感覺自己不行了。

好像失去了乾媽第二次,好像再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次,不,比這些都要更糟糕──噩夢中的那輛車此刻撞到了懸崖峭壁上。而身體中淤着的重量忽然在這種目光下刺破她的肌膚流出。瞬時天上地下人間裡無一處不是痛苦和絕望,王成平心裡難過的無法形容,連哭都沒有任何力氣。

她猛地捂住嘴。

“不準哭。”嚴黎在病牀上輕聲道,她戴着氧氣罩,呼吸時有淡淡的蒸汽掃過,“現在躺在這裡的人是我,你要是哭就出去。”

“我爲什麼要哭?反正我現在又沒有死。”王成平冷淡道,“如果程嶽沒有提議加大劑量,你現在還能再活六個月,但現在……只剩下半天了。”

“是啊。”嚴黎點點頭,再虛弱道,“但這也是可以預見的後果。你的臉……怎麼了?”

“屍體肝移植……已經沒可能。程嶽其實能幫你,但剛纔我幫你拒絕了。他那肝來路肯定不乾淨,說不準是什麼還沒槍斃的殺人犯肚子裡挖出來的。”王成平頓了頓,深吸了口氣,繼續面無表情說,“你是醫生,懂的醫學知識肯定比我多。我不應該來這裡告訴你這個吧。”

嚴黎費力的呼吸着:“那你到底來幹什麼?懺悔的請速度再快一點,我時間不多了。”

王成平指甲死死的摳進掌心,她不想說,準備了很長一會纔開口:“是程嶽──嗯,我,我並不後悔和程嶽在一起,也許你比我更適合他,也許一直都有人比我更適合程嶽。但不行,我不想再把他送回來了,即使是現在在你面前,或者以後有再好的女人出現都不行,因爲程嶽已經有我了。我不想讓出來。”

嚴黎沉默片刻,她閉上眼睛,睫毛是一擊就碎的蝴蝶:“王成平,當你喜歡一個人,你就會不顧一切的保護它。但當你累了,你也能完全走開,連憐憫都不留。我真不是你這種性格,也很難理解你,陳皓更是。所以我們都只喜歡你,但我想只有程嶽,才能不被你這種性格傷害吧。”

王成平再深呼口氣:“隨便你怎麼說我,反正,我是不會因爲這件事向你道歉的。”

“……好。”

王成平在病牀前站了很長一會,她輕輕說:“……對不起。”

“不是說不懺悔嗎?”

“每次想保護一個人,最後都只能說對不起,就……反正這次我不想再說了。”

這是王成平臨走前說的最後一句話,這也是王成平這輩子對嚴黎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

林期合看王成平走出病房,她步履非常穩,然而仍然感覺搖搖晃晃。

他不由上前扶住她:“你還好吧?”

王成平就勢抓住林期合的手腕,蒼白手指彷彿輕輕一碰就能折斷。維持到現在的冷靜面具轟然崩塌,無法形容的悲傷和痛苦從她身上席捲而來,讓人心裡一緊,

程嶽這時已經從拐角處走來,他早知道王成平會來這裡,此刻也只停在不遠處望着她。

“王成平?”林期合輕聲詢問道,她的狀態非常不好。

王成平的目光卻是輕飄飄的掠過他,準確無誤落到程嶽身上。

“等這件事完了後,你能戒菸嗎?”王成平對程嶽輕笑道,那笑容很淡,幾乎一撫就散,“其實我一直想讓你戒菸,這對身體和肺很不好。再說北京空氣已經這麼差……戒菸也沒那麼難,我自己都能戒。你也戒菸好不好?”

沒有任何邏輯的話,程嶽不明所以的挑起眉,他也走上前來拉住王成平。

王成平卻朝程嶽再笑笑,轉頭對林期合說:“你剛纔對我說的,嗯,肝衰竭的話,已經不適合做全部移植了是不是?嗯,那你趕緊安排手術吧。”

林期合下意識的捏住她下顎,再掏出手電筒在她眼前掃了下,心想是否刺激太大,精神狀態出現波動。

“她不能死,要讓嚴黎活下去。”王成平卻不耐煩的揮開林期合的手,她盯着他,“聽到沒,你快去安排手術。大鳥你別晃我了,我又沒瘋!別他媽晃了!”

兩個男人沒法跟上她的混亂思路。程嶽和林期合不由對望一眼,都是略有驚惶。

程嶽壓住她的手,而林期合強笑道:“你現在是……”

“帶我去籤捐獻肝臟的同意書吧,”王成平閉上眼睛,平靜道,“移植不行,我捐**好了。我和嚴黎的血型一樣,可以從我這裡拿一部分肝臟。她得給我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