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虛事

只見虛事

只見虛事

週五的時候,王成平爲組內做例行年終會議摘要。

臨近元旦。行內現在芝麻大點的破事都能做半個小時的組內總結,因此會議室相借格外緊俏。然而當王成平出馬,不費吹灰之地就要到最大最方便的會議間,還順便給了個記錄員。再等她提着筆記本刷卡走進屋時,王成平已經完全能做到完全忽視衆人注視自己的表情。

──什麼決定放棄出國機會,留在國內銀行淨候繼續高升;近期出手買房、換車,也準備和一個xx公司的高層適齡男迅猛結婚……總而言之,衆人又都知道了區區王某的最新動態。

儘管不確定王成平跟完這個項目,其職業生涯還會有何大變動;儘管她曾是被人踹來踹去的無名小卒──但別人最看重的永遠只是現在。於是現在不管結婚抑或再次升職,王成平顯然都圓滿完成世界上做爲男人或女人最看重的兩項任務,從此人生光明、前途盎然,值得繼續留意。

對此持續關注,王成平與其說不在乎,倒不如說隱隱享受着。傾軋和虛僞其實對誰都不難,只要有機會站在合適的位置。至於人情,也只是進一步提高工作效率的工具。

然而在衆人向來難測卻易猜的目光中,有一人的轉變又是格外突出。

王成平很詭異的發現joe對她態度和善了許多。起碼他看着自己時不再像原先那般飽含輕蔑不屑,取而代之就像一隻貓正盯着落在烤雞上的蒼蠅,那目光簡直是殘忍般的慈祥。有時候被盯的毛骨悚然了,王成平簡直要檢查自己襯衫胸口是否脫落釦子,內心思量是否落了什麼把柄在對方手心。

結果當然是想不起來。

掂量着那點疑心。王成平繼續進行組裡收尾工作,儘量舉賢避仇。四十歲之前只論生存,不問對錯。她值得爲自己在最好的時光撈點最好的東西。

錢、錢、錢、錢。

週六上午,王成平拖着快累殘的的腿又跑了趟銀行。

父母的不義之財支付完賓利還有不少剩餘,且餘款不少。王成平當時雖然把那錢要過來,其實也爲了避免家裡繼續爭吵。她毫不猶豫的開了個國外銀行帳戶,將餘錢存妥爲黃金賬戶。

年少時王成平和父母關係並不如何,待成年後才慢慢修復。但王成平很抱歉的意識到有些傷口永遠不可能彌補,而她也明顯不想彌補。於是王家父母對女兒從來不敢逼的太緊,又不敢活生生放她走。

王成平雖然貪婪,犯不着爲了這錢讓父母再對自己私事指手劃腳,只把存摺如數交還老人。

最後辦完了事,她開車回去。嚴黎和她住的老式小區永遠沒有合理停車位,連不合理的停車位都沒有。王成平只好隨便找了樓後的位置停下,又在門口買了份報紙。

但當她縮着脖子往回走,卻看到自己樓下又停着那輛熟悉的轎車。

王成平現在已經患上一種病,簡稱“她對那輛車有極大的恐懼症”,因此不自禁頓住腳步。幸好程一及時探出腦袋,用平靜但不失熱情的聲音拯救了她想拔腿而逃的衝動:“王姐姐?”

程一表示自己的車有每月維修,所以她借了自己兄長的車出來,並決定提早趕來接王成平。而考慮到自己上午在高架橋上就堵了三個小時以及萬一堵車還得聽程一說話會有多讓人抓狂,王成平最後決定上了程家那輛有司機的車。

小姑娘依舊是滿身白衣,像天上最豐滿潔白的一朵雲。無論是說話還是辦事,都明顯給人一種居高臨下感,並不是討人喜歡的小姑娘。

王成平之所以能最大限度的容忍程一,拋開隱隱想和程嶽對着幹的念頭,還有個很古怪的想法:王成平私以爲程一有點像自己熟悉的一個人。

──其實不考慮外貌。程一的性格還是有那麼點像少女嚴黎的,淡漠與冷靜,都是透明品質做的東西。

而儘管對很熟悉朋友的王成平來說,那個林醫生才似乎更契合朋友那種讓人產生距離感的性子──但每當面對不合羣的程一,王成平還是會忍不住想到嚴黎,進而想到在嚴黎面前從不合羣,卻依然莫名其妙喜歡嚴黎的自己。

“我一點也不像她!”

出乎意料,程一對王成平這種褒獎似的比喻顯得很不以爲然。

她冷冷道:“我見過幾次嚴黎,但我看不出我和她之間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如果不考慮黑猩猩、猿類和人的區別。”

王成平幹哂,她本來想詢問程一如何又見到的嚴黎,但隨後意識到這個問題很可笑:嚴黎是程嶽的女朋友,程一和嚴黎兩人的相見自然有的是機會。

於是她想了想,努力形容道:“但你們笑起來的時候,嘴角都會往右邊偏一點點啦。”

程一彷彿更不高興了。

“你怎麼和我哥似的。我哥曾說他希望我以後能像嚴黎姐姐。因此平常總想法設法的帶我去和她相處。這是幹什麼,拍音樂之聲麼?與此同時,我哥不太喜歡你和我在一起,大概是怕我以後像你,janegoodall研究了26年的理論倒被他用上了──”

迎上王成平完全懵懂的眼神,程一嘴邊很輕微的綻開一絲微笑:“聽不懂沒關係,反正我現在在和王姐姐開玩笑哦,實際上goodall並沒有研究這個理論。”

王成平沒敢說一句話。

實際上她完全跟不上程一的思路。這也是頭一次換成王成平琢磨別人的冷笑話,而且還不太懂……這傢伙在說什麼呀!

接着,她聽程一道:“我對嚴黎印象是還可以,但僅此而已。我只知道她是那種我哥會喜歡的女生,我沒想到王姐姐你也這麼喜歡嚴黎。”

“呃,那是因爲我和嚴黎是很早的朋友,認識很多年了。”王成平只好微笑。不知出於什麼想法,她有點陰險的補充道,“但很可能,我只是在當年沒碰到更好的朋友而已。”

誰料到程一果然眼神不好,她追問下去:“那如果,你當年碰到了比嚴黎更好的朋友呢?”

程一若有所思,點評道:“有一點我很奇怪,在我認識的那種普通人裡,我哥和你都是屬於對自己要求比較高的人,但更有意思的是你倆都喜歡嚴黎。在我看來,她並沒有那麼大的魅力,普通女人,普通職業,爲什麼你們都喜歡她?按照交往行爲學,”

──如果不是完全不想聽,王成平唯一想讓程一分享下的就是“普通人”的定義。但此刻她只能沉默的把目光轉向窗外:現在的路況倒是沒堵車,一路通順──但丫的她們怎麼還沒到地方啊。

而程一一貫的作風,長篇大論後對這個問題窮追不捨,她問:“你爲什麼喜歡嚴黎,是因爲當時沒碰上更好的麼?”

王成平有點窘迫,又有點煩。只好乾巴巴的表示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但程一卻說:“我們現在有的是時間,可以想一想這個問題。”

面對程一坦誠而清澈到想掀桌的眸子。王成平認爲自己理解陳皓爲什麼這麼討厭這個小姑娘了。但不可否認,程一這個問題很有趣,而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很明顯,就在她嘴邊。

實際上有關於嚴黎,很多問題王成平都想過,前二十七年她想過很多問題──而如果王成平能把自己所有對嚴黎的思考都寫下來,大概諾貝爾文學獎不會頒給佛洛伊德,而是她。

“我只喜歡嚴黎。”最後王成平淡淡道,“不管我當時能碰到再好的人──或者以後能再碰到更好的人──或者嚴黎本身是多麼普通的類型,我永遠喜歡她。這跟更不更好可沒什麼關係。”

那差不多是事實。自己年少時比現在更浮躁、更幼稚,因此容易比自己要冷靜、淡定的人吸引是很正常的事情。嚴黎只是她碰上第一個人,確實也改變了她對世界的看法。但王成平認爲不管如何自己都會喜歡上嚴黎,遲早的事情。

程一驚奇的擡眸看了她一眼:“哦,這倒和我哥說的答案不一樣。”她思考了一會,“不過我更喜歡你說的答案:嚴黎很普通,但你願意浪費時間在她身上──就像現在我對王姐姐浪費時間和精力一樣,因爲我只喜歡你。”

“……”王成平抽搐嘴角。不過沉默片刻,她實在沒忍住自己那點好奇心:“呃……你哥當時……”

面對這個問題,程嶽當時是怎麼說的呢?王成平其實有些隱隱厭惡聽到,但又不由有點好奇。

程一聳聳肩:“我哥只說嚴黎現在就已經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這便夠了──乏味的回答,不是麼?”

王成平顯然沒覺得這回答乏味。

她只是“嗯”了聲,迅速把頭低過去。專心的按着手機的小圓鈕。雖然飽含偏見,但王成平懷着複雜的心情猜想不管是能講出這番話的男人還是這句話的深情本身,當時的場景都應該非常動人。

因爲從14歲起,她就一直盼望有人這麼對自己說。再之後,王成平便習慣了用放棄的方式來確定別人會不會真放棄自己,因爲她只會這種方法。

而再然後,王成平很糟糕的發現自己情緒有點低落。就好像不知道現在自己該嫉妒誰,又該嫉妒哪一點。

……

直到下了車後,王成平仍然有點沒精打采。

隨便掃了眼醫院招牌,她說了句:“欸,這醫院好像是心臟和腦科比較著名呀。你今天是來看什麼麼的?”

也不知道那小臉上是否滑過絲慌亂。但隨後程一斟酌回答道:“哦,我今天是來這裡檢查眼睛的。”

王成平便贊同道:“果然是天才的選擇呀。”

除了王成平,程一態度堅決的阻止了兩個保姆想跟隨她走入醫院的打算。王成平在旁邊等待,看那個年級大點的管家似乎頗不情願,絮絮叨叨說程嶽會不滿意。最後她只得表示自己會緊緊牽着程一的手,不讓小女孩在像人生般的迷宮醫院裡走失。

但走進電梯前,程一卻率先停住腳步。她張口道:“王姐姐不必陪我上去了。”

王成平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雖然有預約,但我是輻射性檢查,再加上醫生診斷,時間會在47到53分鐘之間。姐姐只要在大廳等我就好。”

王成平想反正得等長時間,閒着也是閒着,就道:“既然來了,我還是陪你上去好了。”

程一一句話便堵住她的嘴。

“我來醫院是爲了治病,但王姐姐不是醫生,連最簡單的醫學常識都不懂──王姐姐只要今天陪我來,我就已經很高興──你不必陪我上去,因爲你去也沒什麼用。”

然後對方拋下目瞪口呆的王成平,淡定走入電梯,合上門。

王成平瞪着電梯,看它果然在放射科的樓層停下,隨後又重新降落回一層。王成平站在原地又研究了會醫院標示,發現這個醫院婦產科另開獨樓──只要程一沒去打胎,她去醫院檢查什麼便不關自己的事情。

她走回掛號的人羣中,找了把正對醫院門口的沙發坐下。幾分鐘王成平拿起手機,給陳皓髮短信:“我後悔沒買衣服了,你什麼時候才能接我?”接着推搡的放下手機。

據說醫院是良好的觀察生活與民生的地點,由此而知作家是多麼可悲的羣體。

左邊的小孩用搖滾主唱的音量哭了十分鐘,他媽對她好心遞來的糖塊報以懷疑態度;右邊的老太太似乎想靠在自己肩上睡覺;坐在對面的中年男子看起來不僅患了感冒,臉上表明他的前列腺方面也有各種苦楚──王成平便不由想起曾經自己住院時,能讓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是趕緊把周圍的病人殺死……

幸好當時只待了半天,她便轉入私人病房,避免反社會行爲的發生。但王成平不知道現在還有什麼理由能清楚記得,她醒來後第一眼看到人是──夠了,不準想下去!

王成平打開kindle,反反覆覆的看一篇文章,隨後發現自己不但看不下去,還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和沮喪。她擡眼四顧。隨即眼睛一亮,決定重操舊業。

——反正醫生這種存在就是供患者折磨的……

“──林大神!林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