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牡丹閣的門口,夏兒立在那裡,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只見另一個侍女,捧着一件綻白孝衣,緩緩走了過來。“王妃在呢嗎?夫人們都在穿上這個了,蘇姑姑讓給王妃送來的。”那婢女開口說道。
“先給我吧,王妃身子不舒服,就先不要打擾了。”夏兒擺手,示意她不要進去。
那婢女又說道,“可千萬囑咐王妃要換上,再過幾日,宮裡的人要來弔唁了。”說着,正要將那身校服交給夏兒,“吱呀”一聲,房門開了。只見雪瑤一襲白衣,素綰雲鬢,沒有任何珠飾,威光凜凜站在門口。她的眼角眉梢,淚痕未退,卻在盡力將悲傷掩藏。
“王妃。”夏兒和那婢女齊聲向雪瑤見禮。
“孝服給本宮,你可以下去了。”雪瑤對那婢女冰冷說道。
進屋,穿好孝服,雪瑤又濃墨重彩地施了一層白粉,不爲取誰歡悅,只求淡藏濃傷。
“王妃,您沒事吧?”一旁的夏兒不安地問了一句。
“呵,能有什麼事啊。”雪瑤勉強一笑,卻泛出苦澀,“沒了誰,日子不還是得過嗎。”
“真的沒事就好,其實這所有,您本可不必牽連進來的。”夏兒婉婉地說了一句。
是啊,本不關她的事,這一切,都是寧和公主的,她又算什麼?
無論她怎樣等,他,都不會再回來。那麼,她何苦留戀?
可既然牽連進來,騙了人,失了心。雖無善始,也願得個善終吧。
“去明景軒。”說着,雪瑤起身,一揮袍袖,衣袂翩翩,已嚮明景軒而去。
一日的時間,明景軒內,白綾已齊齊掛好,正中央還是昨日所見那漆黑的棺材,牆上正貼着一個大大的“奠”字,當年龍鳳鸞燭的供桌上,如今,還是各色糕點水果,可紅燭褪衣,只剩下兩根冥燭。白日裡,雖未有點燃,卻也暗說着當時情話,今夕何離。
一步一步,雪瑤再次踏了進去。秀氣的指撫着漆黑的棺,臉上淚水流乾,心,卻仍在淌血。“你們都出去吧,我要單獨在這裡留會兒。”她的聲音清冷無塵,擊在心絃上,點點寒生。
旁人都聽照她的吩咐下去了,翠兒卻一臉恨意,站在那裡,憤憤看着她。不大的明景軒,門窗已閉,棺材旁,兩位佳人相視而立,所思所想的,是同一男子。如果沒有他,她們,大概不會相憎至此吧。
“少在這兒假惺惺的了,要不是你,王爺不會這麼急着出征,也就不會有事了。”帶着悲腔,翠兒的聲音轟然入耳。
“那這一切,難道沒有翠夫人的精心安排嗎!”雪瑤上前一步,當仁不讓,“自己想攀權附勢嫁給慕容謙,還來陷害威脅本宮,不知廉恥!”
“唐雪瑤,你不過就是個女賊,偷了別人身份的女賊,還有臉跟我在這裡講什麼廉恥。”翠兒細眉一挑,正中雪瑤的要害。
“不論什麼時候,本宮都是八臺鸞轎進王府的正妃!”雪瑤的五指,緊握成拳,她已經在忍了。
翠兒冷哼一聲,又繼續道,“哼。我和王爺十年相伴,夜夜相守。而你,不過是個頂着名銜的冒牌擺設。”
推棺,拔劍,出鞘。
縱使雪瑤不會用劍,一連串的動作,霎時間,憤慨的心,無情的劍,翠兒的心口,白刃進,半邊紅刃露出後心。雪瑤借力前推,將翠兒逼到了牆垣。
翠兒的嘴角,鮮血流溢。她似乎有些吃驚,沒想到雪瑤竟真敢要她性命。
“慕容謙已死。我的身份,有本事你就說去。不過,我看你是沒這個機會了。”雪瑤冷笑着,似乎已生無可畏。
“呵呵,”不想,翠兒卻笑了,她緊緊握住了那柄劍,鮮紅的血在身前妖豔,“你知道嗎?那個晚上,姐姐出嫁的那個晚上,就是我們的洞房花燭。雖然他醉了,醉的不省人事,雖然他喊着的是不是我,可我們還是在一起了。他撫着我,我擁着他,我們,我們——”翠兒的臉上,有劍貫芳心的痛楚,可也帶着笑,似乎在回憶此生最甜蜜的瞬間。
“夠了!”雪瑤猛然拔劍,血染白衣。
寶劍從翠兒的身體中抽離,失去支撐的翠兒登時倒地。血泊中,她怔怔望着前方的棺木,喃喃地說着,“王爺,等等翠兒,下輩子,翠兒還是你的女人。”
尖利的護甲在纖細的指上閃着寒光,雪瑤狠掐着翠兒的下巴,“不用等下輩子,這輩子,你和他也沒關係。丫鬟,永遠都是丫鬟!”
“呵呵,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呵呵,我的今天,就是你唐雪瑤的明天!”
“啊——”明景軒內的聲聲慘叫,劃破寂空,驚動了外院衆人。
肖如風一馬當先,推門衝了進來,隨後是吳管家,他們喚了雪瑤一聲,“王妃。”但見屋內血腥瀰漫,翠兒倒在血泊裡,身上,不知有多少個血窟窿,眼眸處,也是血肉模糊,明顯已被人剜去雙目。
再觀雪瑤,一襲白衣孝服盡數紅染。大凡有些腦子的人,都能想象出發生了什麼。
吳管家和肖如風站在門邊,看着這血紅的一幕,看着雪瑤冰冷的玉頰,雖不知具體情況,也大約猜到七八分。
“翠夫人是西照的細作,圖謀不軌,本宮已將其正法。屍身,拿去喂狼。”這麼明顯的謊話,雪瑤說得理直氣壯。
“是。”不顧吳管家如何作答,肖如風當先應下,“吳管家年紀大了,不宜見血腥,就先去休息吧。”
吳管家看這情況,以大局爲重,也沒有說什麼,轉身離開了。
肖如風來到翠兒的屍體前,又看了看雪瑤,沒有問什麼,只低聲說道,“王爺的劍,不是隨便殘殺人命的。”
雪瑤懇切而肅穆,說道,“那就請肖士將教我習劍,我當爲他復仇。”
“王爺要的,不會是復仇,”他的聲音,輕中,帶着悲色,“王爺最關心在意的,無非是王妃和蓮公主的生身安危。”
“殺人償命,血債血還,我只是要爲自己的夫君討回公道。還請肖士將成全。”
雪瑤的殷切並沒有打動肖如風,他堅定地搖搖頭,“王妃是閨中女子,不宜修習兵刀。待事情平靜些,末將自會請命出征西照。”
“女子又怎麼了,我不怕見血。況且你知道的,我不是——”情急之下,雪瑤正要說自己不是柔弱的皇室千金,卻被肖如風打斷,“王妃玉體,還是回去休息吧。”
雪瑤自知爭不過他,緊緊握着慕容謙的那柄寶劍,只好轉身離了明景軒。
悠悠牡丹閣,牡丹未啓,月華凝輝。蠶絲白線的琴絃,流轉如水波映岸。同是相思曲,已爲斷腸聲。
一弦一語,思痛的,是遠人;一歌一訴,鳴唱的,只悲情。
當初,他問她,可扶琴否?她理所當然,曰之不會。
如今,相思曲已瞭然於心。可他,終不會再來與她和鳴。
即是如此,撫琴還有何意?
“當”地一聲,琴落地。那柄琴,永遠都不會再發出鳴弦。雪瑤摔了琴,望着地上殘破的琴身,心神激盪。
“王妃?”夏兒聞聲進來,見狀,沒有多說什麼,低頭,拾起琴身殘片,便走了出去。剛到院門口,卻正撞上了慕容詮,夏兒略一欠身,便要過去。那知慕容詮卻攔住她道,“好好的琴,怎麼摔的?誰惹雪姐姐了?”
“王妃哀傷過度,心神不寧,發些脾氣也屬正常。”夏兒低眉答道。
慕容詮嘆了口氣,沒再多說什麼,直徑走進了屋內,“雪姐姐可好些了?不喜歡彈琴,我們找些別的消遣也行啊。”
“你來了,”雪瑤看到慕容詮,臉上難得露出一絲喜色,“教我習劍吧。”
“啊?”慕容詮不由得一驚,“不是學琴的嗎,怎麼想起習劍了?”
“琴棋書畫,說到底,還不是寂寞空閨。倒還不如提劍上疆場,博它個黃沙血流,也算是無怨無悔。”雪瑤下頜微揚,雙目瞭望遠方,流露出骨髓裡的巾幗之氣。
慕容詮連聲勸道,“好姐姐,上疆場不是鬧着玩的,會有性命之憂。”他又小聲補了一句,“而且我都沒去過,何況你還是女子。”
“女子又怎樣。我殺人的時候,照樣不會手軟。”雪瑤這樣說着,突然語氣又柔了下來,“其實,我也沒想真的上疆場。翠兒死在我手上,我在王府裡立敵無數,慕容謙也不在了。我還不就是想學些武藝,到時候,全身而退嘛。”
肖如風那裡已經碰了釘子,慕容詮這裡,要是繼續慷慨陳詞,只怕也不會有什麼想要的結果。硬的不能,不是還有屢試不爽的美人計嗎。
“雪瑤,你真的想好要走了嗎?我可以帶你走啊。”慕容詮卻關注在了這一點上,難掩激動。
“走是遲早的事。不過現在,各方形勢都太亂,不宜輕舉妄動。詮,就先教我些武功防身吧。”雪瑤那迷離閃爍的眼眸,悠悠地看着他。這樣並不過分的請求,他又怎能拒絕。
“那好,既然你想學,那我教就是了。”慕容詮沒再猶豫,當即答應下來。
“我們現在就開始吧。”雪瑤很是心急,拉着慕容詮就來到了院中,“你說,最上乘的劍法是哪種,我怎麼才能速成?”
“可是劍法,尤其是上乘的劍法,講究的是根基牢靠,不好速成。一般習武,是從最基本的馬步練起,然後練上幾年內功,之後再修習劍術。”慕容詮慢慢給雪瑤解釋。
“好了,我有習武基礎的,就直接練劍吧。”緊握手上的寶劍,雪瑤躍躍欲試。
慕容詮猶豫了一下,向她笑道,“那也行。”
“對了,我還要學最有殺傷力的,最好能一招制敵。”雪瑤又補充道。
“嗯,”慕容詮想了想,“好,那就從‘橫斬千軍’開始吧。”說着,他退後幾步,握緊佩劍,飛身躍起,猛地拔劍一揮。“唰”地一聲,劍光明閃,眨眼間,慕容詮又已落回原地,長劍負立。
雪瑤在一旁看着,讚歎連連的同時,不禁又想,如果今日揮劍教她的人是慕容謙,長劍負手,英勇無雙,應該更是一番瀟灑俊逸吧。
想到這兒,雪瑤握着劍柄的手,更緊了。學着慕容詮的樣子,雪瑤凌空一躍,揮劍直掃,落地。
“雪姐姐功底好,果真一學就會。”慕容詮讚道。
“這招我記下了,再多教我幾招吧。”雪瑤淡笑着,有笑無喜。
在雪瑤的強烈要求下,慕容詮又教了‘迴環連擊’,‘刺左實右’等幾招激進的攻勢。
雪瑤畢竟是女子,再加上慕容謙的劍本就沉重,不一會兒,已是手腕痠痛,香汗淋淋。可她,卻沒有停下休息的意思,用力,想把劍握得更緊。一招一式,她學着,練着。
卿本紅妝,若非情之所至,又怎定素衣執劍。
終於,纖柔的腕再也無法承受劍的凝重,“當”那一劍偏了,砍在院裡的石凳上,幸好雪瑤幾乎沒有內力,只是落痕一角。不然,以那湛劍的削鐵如泥,縱是石凳,也早崩裂開來。
雪瑤單膝跪地,跌在石凳旁,呼吸有些緊,握劍的手也幾分抖。
慕容詮見狀,連忙過去扶她,“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又何必急在一時。”他看她的神情,滿是憐惜與愛慕。
原來她的心事,他早就知道。倔強如她,又怎會輕易放手?
坐在石凳上休息,雪瑤也側頭看着慕容詮,無助的時候,這個大男孩總會在她身旁,給她陽光,掃去陰霾。無論多難的事,他都願幫她,奮不顧身,就像當年的十九哥。
他,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