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走着,忽然後面隱約傳來一陣高過一陣的喧囂聲,人聲鼎沸,車馬轟隆。兩人回頭望去,但見一大批拖家帶口的人羣驚慌失措的跑來。老人、小孩、婦人、男子,個個面帶憂色,恐懼萬分,爭先恐後,唯怕自己落後於人。
鵲喬嚥了咽口水,乾澀的喉嚨冒煙一般疼痛,蒼白蛻皮的嘴脣微微顫抖,低聲問道:“這些人好像是難民……我們避一避吧?”
蘭猗點點頭,拉着她避到一旁的野草叢中,看着一輛又一輛拉着行李鋪蓋的簡易騾車經過,上面坐着啼哭不止的嬰兒和不時抹淚的婦孺。
“這位大嬸,你們這是怎麼了?”
蘭猗眼疾手快的拉住一個步伐矯健的中年婦人,瞧見她並沒帶着孩子,身上也只有一個不大的包袱,臉色雖凝重,卻並不害怕。
那婦人上下打量了女孩兒襤褸的衣衫:“你從哪兒來的?不知道闖軍打到南方來了麼?還在這裡瞎晃悠什麼?”
闖軍?李自成!
蘭猗的腦子裡霎時一震,她只知道明末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軍攻陷了紫禁城,卻沒有認真想過這事兒到底什麼時候開始興起的。
她訕笑着道:“我飯都吃不飽了,也沒心思關心打仗的事情。大嬸兒,你們要到南京城內去嗎?”
“小妹子啊,不僅是闖賊和滿兵韃子欺負我們老百姓,連老天爺都不讓我們過日子啊!山西去年整年滴雨未下,我再不離開就得餓死了!你也快些走,這一路上可亂得很哪!”
她撂下這幾句話,便頭也不回的往前走了。蘭猗和鵲喬面面相覷,索性也混在人羣之中往城裡涌去。
奇怪的是,青天白日的,南京城竟然城門緊閉。難道是爲了防禦起義軍?戰亂已禍及到南京了嗎?
衆人來不及多想,就在快要接近高牆時,突然間,高大肅穆的城門大開,奔出來幾隊騎馬的軍兵,身着硬盔皮罩甲,腳着戰靴,腰懸鐵刀,手持鐵鞭,如風如電般馳騁而來。
“大膽流民,立即止步!”爲首之人滿臉濃密鬍鬚,舉起手臂一聲威嚇。他雙目如銅鈴,濃眉一皺,兇
神惡煞。
難民們瑟縮了一下,看見城門大開,掩飾不住心頭的狂喜,仍然猶豫着往前挪去。
“啪!啪!啪!”鐵鞭當頭揮下,頓時打在衆人的頭臉上,立刻響起一片慘叫。
“聽不懂是嗎?從哪兒來的,給我滾回哪兒去!”
那人趾高氣揚的騎在馬背上,回頭示意了一下,他身後的官兵們立即圍上前來,呈扇子形狀將難民逃亡的方向包圍起來。
“大老爺,您行行好,讓我們進城吧……”
有人低聲啜泣懇求起來,這情緒迅速感染了所有人,婦人們忍不住哭哭啼啼,合着老人和孩子的哭泣,和瘦弱憔悴的男子們苦苦哀求,一時間,亂聲四起。
“敬酒不吃吃罰酒!給我打!使勁兒打!”
官兵首領一聲令下,雨點般的鞭子便鋪天蓋地打在了衆人的臉上、身上。那鐵鞭入肉沉重,一抽一收,立刻便捲起撕下了人們身上單薄破爛的衣服。有人躲閃不及,被當頭一鞭擊得頭臉全是鮮血,軟軟暈倒在地。
難民們抱着腦袋東躲西躲,亂了陣腳。一片慘叫和哭聲之中,有人發了一聲喊,撒腿往城門跑去。這一帶動之下,躲過了鞭打的人便像被傳染了似的,紛紛鑽着空子也跟着跑去。
官兵們一看,這還得了?膽敢躲過老子的阻撓和盤查?
一部分官兵立刻縱馬追趕,一鞭抽去,抽倒一個,立即引來同伴的大聲喝采,彷彿他們的鐵鞭攻擊的對象不是流離失所的百姓,而是戰場上凶神惡煞的敵人。餘下的大部分難民羣情激憤,大吵大嚷。他們飽受飢餓和戰亂,性命早已懸在了褲腰帶上,也不怕橫屍當場,一時間你推我趕,想要突破封鎖擠過去。
蘭猗被人羣推來擠去,胸口悶得要命,身子又瘦又小,幾次險些摔倒。她心知其中利害,如果不小心倒下了,這亂哄哄的腳丫子也能將自己活活踩死。
鵲喬被擠得難受極了,幾乎要翻白眼,忍不住叫道:“蘭猗,我要不行了……怎麼辦?”
“抓緊我,別被衝散了……”
話雖如此,兩個小姐
妹緊緊拽住的小手卻在人羣的大力衝擊下,被迫慢慢分開。鵲喬驚恐大叫,聲音很快淹沒在嘈雜的轟亂聲中。
混亂,一片混亂!擁擠攢動的人影,幾乎窒息的空間,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鵲喬!鵲喬!你在哪兒?”
蘭猗大聲呼喊,腳掌被人狠狠踩了幾腳,痛得要命。冷不丁,身後突然猛地一推,她猝不及防,嬌柔的身子像被狂風吹落的薄紙片,不由自主的一下子撲在了路旁的田溝裡。緊跟着,轟然聲響,身上似乎被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她眼前一黑,驟然暈去。
等到醒來後完全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已是三天後的事兒了。蘭猗被一個叫陳德海的農民給救了回來,收留在他城郊的土屋子裡。
陳德海是個老實巴交的小農民,平日和他的婆娘劉氏以及唯一的女兒陳婉如生活在一起,一邊替人打着長工,一邊守着一畝薄地,相依爲命。
“你這丫頭真是命好,要不是我男人心眼兒實,你這小命可就沒嘍!”劉氏一邊洗着衣服,一邊拿眼覷着院子里正在挑水的女孩兒。
蘭猗看了她一眼,心想這話她都說了一二十遍了,也不嫌囉嗦得慌。這婦人不太喜歡自己倒是真的,並非感覺不出來。
陳德海在城裡一個大戶人家做長工,每隔十天可出城回家一趟,那天正是他放假回家探親的日子,在郊區路上的溝壑裡,撿到了這個苦命的小女娃。蘭猗是被一個從馬車上倒下來的箱子砸昏的,估計是當時人羣涌動,擠擠搡搡,撞飛了車輛上的行李,又碰巧砸到了她。
可是鵲喬去哪兒了呢?
蘭猗追問過很多次,陳德海總是無可奈何的回答:“我經過那條路的時候,只見到滿地狼藉,到處都是被扔棄的破衣服爛鞋子,真的沒有看見你說的小姑娘。恐怕她沒有找到你,獨自一個人先離開了吧。”
而劉氏聽到他們的對話,臉色一變,勉強笑道:“撿來你一個就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再多一個啊,只怕都要去喝西北風了。”
每到這時,陳德海便臉色通紅,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