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逃避!”
蘭猗打斷道:“我沒有逃避,而是我相信他,我也相信我自己……”
她的身體止不住的顫抖起來,無邊無盡的寒冷如同窗外最刺骨的寒風灌入體內,讓她抑制不住的想要大口呼吸,連氣都喘不勻了,一雙纖細蒼白的手緊緊揪着胸口的衣襟,眼淚肆意流淌,眼神卻是那麼倔強固執。
“好,你先坐下,我們有話慢慢說。”
莊庭宋邊說邊走到她旁邊伸手扶住,同時向着外面大叫侍女過來幫忙。施施一直縮在門廊外候着,跺着腳抵禦寒冷,聽到傳喚連忙衝進屋子,讓莊庭宋幫忙扶着蘭猗坐到牀頭,身體微向前傾,靠在他結實有力的手臂上,讓蘭猗能迅速通暢呼吸。
喝了兩口水後,蘭猗緩過勁來,一張小臉由紅轉白,恢復了先前的蒼白無力,只是淚水依然肆虐,似決了堤的洪水那般洶涌而出。她低聲抽泣着,喃喃的反覆責問道:“你跟他那麼熟悉了,爲什麼還要說這種話?你不相信他會回來嗎?”
施施一邊幫蘭猗撫摩着背脊順氣,一邊有些着惱的埋怨道:“莊公子,你跟小姐說了什麼?小姐現在身子太弱,經不得什麼刺激的,有什麼話緩一緩再說才行。今兒還是新年呢,總不好在這個時刻鬧得小姐的病情更嚴重吧?”
莊庭宋沒想到蘭猗的氣喘發作起來那麼迅速而加重,擔憂的看着她,不由懊惱道:“我只是想起燕七的話,對你實話實說而已。我在閩南待了那麼久,原本一直保持着與他互通消息,即便是經過了山海關一役,燕七死裡逃生,他也設法及時聯繫上我。可是去年揚州的那場圍困戰之後,我再也沒能找到關於他的任何消息。這不是太奇怪了嗎?我也不希望他出什麼事,可現在……唉,說什麼都沒用了。”
“那就不要再說了。”
蘭猗緩緩閉上眼睛,什麼都不想再說了。
人人都以爲燕還已經死了,可是她偏不信。或許這是有些走火入魔的偏執吧,把人的精氣神都消磨得搖搖欲墜,以後會變得越來越避世,完完全全只沉浸在自己構想的世界裡,聽不進去任何別的勸解了。
莊庭宋無奈的搖搖頭,悄然掩上房門走了出來。冬日的太陽隱在厚雲層中,就算光線明亮卻依然顯得寒冷清寂,差點兒忘了呢,今天是新春第一天,難怪早晨父親會特意叮囑他早點兒回家去陪陪臥牀已久的孃親。
“莊公子,就要走嗎?”
就在他微微嘆氣擡腿往外而去的時候,身後傳來女子溫和而試探的招呼聲。
寇白門遲疑的停住腳步,輕輕拂開冰兒的扶持,示意她到一旁去等候,自己則緩步上前,走到男子高大的身影前,回頭望了望香君的廂房:“我剛纔聽到動靜,似乎香君的氣喘又發作了。”
“不錯,是我說的話引起她傷心了。”
莊庭宋似乎不帶任何情緒的答道
:“寇姑娘,我知道你也勸過香君姑娘,若燕還真的沒死是再好不過的了,可這樣的可能性太小,小到幾乎沒有。人的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只是過來轉告燕還要我帶的話,三年前他曾這樣對我說過,所以我會來找香君姑娘說這麼一番讓她痛恨的話。如今我話已帶到,放棄與否只能看她自己的了。”
“是啊……”
寇白門微微失了神:“我明白她的感受。形如枯木,心若死灰,不過如此。”
“寇姑娘……”
莊庭宋頓了頓,淡淡的說道:“這個世界上傷心的人已經夠多了,再加上香君姑娘,也不多了她一個。只是我們這些做朋友的看了未免替他們難過。”
“莊公子以後有什麼打算?還會替香君繼續尋找燕公子的下落麼?”
“大明氣數已盡,很難再翻起什麼浪花了。我爹也說累了,以後可能不會再有氣力參與反清復明的義舉,早早辭官回到老家定居吧。”
寇白門黯然垂眸,輕聲問道:“你的老家在哪裡?”
莊庭宋笑了一笑:“就在南京西邊郊外,不過與楚伯的宅子隔着南京城相望,也不算遠。以後我會經常來楚宅看望你們,也請你好好照看香君姑娘。”
“我會的。”
他們的對話並不長,在下一場雪還沒來得及落下的時候,莊庭宋已告辭離去,他的馬車和隨身侍衛等在外院,護送着主子慢慢消失在漫天的零星雪花中,天地白茫一片,天際的雲層似乎又厚了幾分,風聲夾帶着小雪嗚咽吹來,似乎像是女子悽婉無助的悲傷哭泣。
蘭猗在嵐山下的楚宅並沒有住多久,正月剛過,她就和寇白門、施施及冰兒拜別了楚伯,到東北方向郊外的棲霞山葆貞庵裡尋訪到了卞玉京。蘇崑生給的訊息沒有差錯,卞玉京確實曾在蘇州短暫居住過兩年,後來因緣際會,又回到了南京附近,尋了這處古剎帶髮修行。
棲霞山上寺廟衆多,楓樹遍佈,其中以深秋紅葉最爲出名,南京民間還有“春牛首,秋棲霞”的說法。聽說深秋的棲霞山,滿山紅葉,好像一幅美麗的圖畫,可惜蘭猗到達的時候纔開春,不久後,在葆貞庵旁邊的桃花澗旁見到了無數燦爛的桃花。
桃花澗是一條從山間蜿蜒而下的深澗,地形橫空斷絕,極爲罕見,在地勢低處形成了一潭清涼的湖水。蘭猗每日與寇白門、卞玉京等在此處潛心禮佛,誦唸佛經,心中的焦躁也漸漸淡然下來。
世事無常,卞玉京也沒有想到此生還能再見到當年的蘭兒姑娘,而更妙的是,她竟然就是秦淮河畔出類拔萃的李香君。兩人都曾名揚天下,可卻因爲命運的陰差陽錯而從未謀面,反而在各自經歷了情傷苦痛後,在這小小的庵子裡得以重見。
卞玉京傾己之力安頓好了蘭猗和寇白門,她自己孤身一人在後院裡住着,原來的住持師父座下只有兩個弟子,在住持
師父圓寂後,弟子們也飄然遠去了,獨留下一個半途皈依的卞玉京獨自守在葆貞庵裡。
卞玉京的妹妹卞敏在十四歲那年與一個男子私奔而逃,逃出了雅鳳樓,卞玉京便從此了無牽掛,到處遊歷山水,直到後來偶遇吳梅村,一顆芳心寄託在了他的身上,可惜神女有心襄王無夢,吳梅村不能忽視她的妓女身份,猶豫而彷徨的拒絕了她。
一個不肯交付真心的男人,自私又卑微,如何對得起她一片癡心?
只是,從此以後,世上多了一個失去希冀的女人,卞玉京的驕傲,容不得別人如此輕視。縱使這個人曾經是她傾心相愛的男人。
蘭猗聽過她的故事後,感念當年那個**絕倫的卞賽並沒有任何改變,亂世浮沉,要想活下去,堅持自己有多麼不容易,她是切身體會到了的。
擁有寇白門和卞玉京兩個靈魂之交,也不枉此生在這亂世苦苦支撐過一回。
只可惜這樣寧靜的生活,卻總是被夜裡的噩夢驚醒。
蘭猗的哮喘病永遠治不好了,只能靠藥物保養維持,她變得有些渾渾噩噩,腦海中不斷地出現零星片段,全是曾經和燕還在一起的情景。頭痛欲裂,那些碎片卻漸漸地越涌越多,從他和她相遇、相識、相知到分離,變得格外清晰。她愈是抑制自己,就愈是想起從前,對他的思念也刻入了骨髓。
“燕還,你走之後,可曾想到過我每天度日如年?”
“你說過的話,都一定會辦到,不是麼?可你爲什麼還不回來?”
蘭猗在心中默默的問他,可聽不到回答。面對那樹木茂盛的崇山峻嶺,她心裡悲意上涌,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終於嘶聲叫道:“燕還!你可曾有一時半刻想我、念我?”
湛藍的天,廣闊的地,寂靜的山。
回答她的只有深山低沉的回聲:“燕還……半刻……想我……念我……”
幾個姑娘都換成了樸素的普通衣裙,分住在葆貞庵的幾間小屋子裡,施施和冰兒同住一屋,平日負責掌管飯食和洗漱。卞玉京也從後院搬到了前院,可惜前院屋前的小石道旁已幾乎被荒草覆蓋,院中曾經遍地的花草早已不見蹤跡。但奇怪的是,屋子裡擺設如常,幾乎沒什麼灰塵,甚至曾經有些漏水的廚房都被修補好,上頭蓋了幾層樹皮搓成的帳子。
蘭猗有些奇怪問道:“賽賽,還有什麼人在這裡住着嗎?”
卞玉京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沒有了。平日只有我一個人住在後面,兩位師父也離去已久了……這可真是怪事。”
不過,她們倒沒有放在心上,也不感到害怕,反而自己動起手來,將房子收拾得更加利索乾淨。每日,她們輪流從山中溪水擔水來飲用澆地,在山下的小集市買了各色鮮花種子,在院中重新種滿花草,又把後院的荒地整理一番,種上蔬菜果樹。靠山吃山,也不怕沒有吃食。
(本章完)